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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止,草木丛林间的虫鸣声喧嚣又起,夜风裹着雨滴飘进来,殿内寒意更甚。
高裕关了东窗,回首见景詹以手支额,略显倦色。
“殿下,时辰不早,您该就寝了。”
景詹揉揉眉心,瞥向一侧的莲花更漏,已过亥时,他觑向殿门,似是无意般问道:“这鸡汤需熬制多久?”
此言一出,高裕惊骇不已,哪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不过随口提了一嘴,太子殿下却记在了心里,强撑着精神,竟只是为了等一道汤!
“恐是御膳房出了差错。”
他忙不迭派人去问,一盏茶的工夫,高裕匆匆踏进殿来,冷汗涔涔,倏地便在桌前跪下了。
“殿下,是奴才胆大包天妄加揣测,那汤……几个时辰前便送到鸾和殿去了,想是太子妃自个儿用的。”
景詹深邃的眼眸漆黑不见波澜,他沉默片刻,才几不可闻地从鼻腔发出一个“嗯”字。
正当高裕忧心他要问责之时,景詹启唇,问的却是:“她喜欢喝那汤?”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温亭晚。
“许是喜欢的。”高裕答得谨慎。
“那而后几日,都叫御膳房备上吧。”景詹将视线落在远处,风轻云淡道,“不必告诉她是孤吩咐的。”
高裕心领神会,蓦地想起太子晚膳进食不多,难道也是为了那道汤?
诧异之余,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可需传些糕食点心?”
方才等候之时,景詹确实觉得腹中饥饿,可不知怎的,现下又没了胃口。他摆摆手,只道乏倦,起身吩咐梳洗安置。
温亭晚在鸾和殿养了几日,进东宫一年,她头一回觉得这般神清气爽。
在榻上勉强躺了两日,她便有些躺不住,不是在院中莳花弄草,就是在屋内读书品茗,久违地感受到舒适惬意。
这几日什么都好,就是晚膳莫名其妙多了一道鸡汤。
温亭晚不明所以,习语也奇怪,问了才知,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御膳房的。
要不是知道太子不至于有闲心特意打听她的爱好,她都怀疑太子是不是特意拿这道汤来折磨她。她厌极了姜,平常菜色里只要添上一点,她便几乎不会动筷子,便不要说这老姜鸡汤了,满满的姜味,光是闻着,就连用膳的胃口都没了。
可为了不弗太子的面子,她只得每日喝上小半碗,实在郁闷极了。
习语欢欣雀跃,日日在她面前念叨,说是温亭晚舍命跳水一举,终是让太子殿下看见了她的好。
勉强喝了两日,温亭晚却突然怀疑了起来,命习语去励正殿周遭打听打听,习语回来时神色恹恹,在她的逼问之下才哭着道了实情。
太子亲口说,他只是怕落人口舌,才会假意关心她几分,不过做给别人看罢了。
习语说着话时,余光不住地瞥向温亭晚,生怕她难过,却见温亭晚平静如水,道了声“果真如此嘛”,旋即像是松了一口气,吩咐她看着四下无人便偷偷将汤倒了。
而后几日,习语也曾旁敲侧击地透露过太子的消息,可温亭晚始终听而不闻,还不若墙角那株辛夷花令她感兴趣。
习语惴惴不安,但也高兴,被太子伤了这么多次,她家主子莫不是终于放下了。
待身子好了大半,温亭晚便早起准备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主子,你身子还未好全呢,外头风大,可别再染了疾。”习语拦她,又低声加了一句,“太子殿下不会怪您的......”
“不是为了太子。”温亭晚轻轻摇头,“我已有十日未去,唯恐朝中多出些莫须有的说辞。”
嫁入东宫的这一年来,除却病痛卧床,她每日都给皇后娘娘请安,可谓风雨无阻。然近日对太子淡了心思,连带着请安一事也跟着懈怠了。
倒不是怕皇后借机苛责,只是她突然想到了父兄,后宫向来与前朝休戚相关,若再耽搁上几日,只怕父兄会以家教不严之名受人指摘。
她吩咐宫人为自己上妆,忽得瞥见架上备好的衣裳,眉心微颦。
“换一身罢。”
习语闻言又令宫人挑了几身让她选,温亭晚凝神看了半晌,抬眸问道:“可有颜色素净些的?”
习语讶然:“主子,您自打进了东宫,便不爱那些素净的颜色了呀。”
温亭晚又将面前几身衣裙扫了一遍,绣金描花,秾丽华美,无一不精致得令人惊叹,穿上在人群中定扎眼得紧。
她盼得就是如此,最好让太子一眼便能瞧见她。
可现下她又蓦地嫌弃起来,不理解先前自己是如何想的,这颜色花花绿绿,还繁重琐碎,斗艳求偶的雄孔雀似的,哪里好看了。
她叹了一声,挡了宫人为她上妆的手,亲自去内殿那偌大的黄梨木雕花衣橱中挑选。
待温亭晚穿戴完,赶到坤德殿时,比平日迟了小半个时辰。
她候在殿门外,没一会儿,就见庄姑姑缓步而出,低身施了一礼,开口便是:“太子妃,您怎么来了?”
这话听着不怎么爽利,好像她不该来似的,倒也是,皇后宫里的人例来不怎么欢迎她。
“前几日,本宫身子不适,如今好了些,便想着来同母后请安。”
庄姑姑垂首站在高她一级的阶上,腰背直挺,丝毫不见恭卑:“太子妃来得不巧,皇后娘娘如今正与沈三姑娘叙话呢。”
沈三姑娘,沈云霓?
还真是冤家路窄。
皇后不喜温亭晚一事,宫中皆知。要说其中缘由,这安国公三女沈云霓定脱不了关系。
当初陛下为太子择选太子妃,沈云霓作为皇后的亲外甥女,温良贤淑,知书达礼,又自小与太子殿下青梅竹马,无疑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宫里都传,若没有她温亭晚横插一脚,如今站在太子身边,与太子伉俪情深的定是沈三姑娘。
那些个替沈云霓愤愤不平的,都在心里给温亭晚定了个“鸠占鹊巢”的罪名。
温亭晚倒没在意沈云霓,只觉庄姑姑这话有些耳熟。依稀是与太子大婚后不久,有一回她来皇后宫中请安,那时的情景与当下如出一辙。
庄姑姑说了类似的话,并没有请她入殿的意思,却也不赶她走。
她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明知皇后是刻意磋磨,仍不想让太子以为她无礼,乖乖在殿外候了大半个时辰。
正值隆冬时节。
三九天的风刀子一般猎猎在耳边呼啸,钻心刺骨,直往裘衣的缝隙里钻,来往宫人匆匆而过,皆视她如无物,她冻得手脚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可笑的是,最后她却连皇后的面都没见着,在昏过去前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夜里便起了高热。整整烧了两日才勉强退下来。
其间,不曾来人问询过一句。
从前忆起这些,她都不免心生酸涩,然今日她细细揣摩着往事,更像是在瞧另一个人。
执拗而愚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时她不顾身子也要候在原地,究竟图些什么。
是皇后的喜爱还是太子的青眼?
温亭晚扬唇,露出一丝得体的笑:“沈三姑娘难得进宫,想必有不少体己话想与母后说,既是如此,本宫便不打扰了。”
庄姑姑正待看这软弱可欺的太子妃今日又会被皇后娘娘晾上多久,却只瞧见温亭晚转身的背影利落干净,不带一丝留恋。
她怔愣在原地,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禀。
朝华殿早朝。
群臣就太子落水一事争论不休。
有人以谋害皇储之名上疏,奏请陛下严查此事,捉拿贼人,亦有人称其夸大其词,太子落水不过木桥年久失修所致,只需拿营造司问罪,何必劳师动众。
一时,两边皆有附和,唇枪舌战,混乱不堪。
景詹静默立于皇帝身侧,眸色深沉。
此番争论看似就落水一事各抒己见,实则暗流涌动,不欲以阴谋论定义之臣,多为四皇子和六皇子党羽。
皇帝听得头疼,在询问太子意见后,最后决定以一月为期,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景詹自朝华殿出来,便有小太监上前,请他去皇后宫中。
他虽养在皇后名下,却不是皇后骨肉。
皇后育有两子,便是大皇子和二皇子,皆因先天不足,不满三岁夭折,自此再无所出。
未得册封前,景詹在一众皇子中行五,生母是六品通判之女崔才人,仙姿佚貌,颇受皇帝荣宠。虽有幸诞下龙嗣,却是个无福之人,产后崩中,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撒手人寰。
因其聪慧机敏,学业功课上乘,亦无母家牵绊,景詹于九岁之时被皇后选中,一朝自僻静荒凉的寝宫搬至坤德殿,又于十七岁入主东宫,封为太子。
到底非亲生母子,隔了层血缘,又没自小养在手边,景詹与皇后的关系不甚亲厚。
因他政务繁忙,皇后早些年便已免了他的请安,今日叫他过去,总不会是许久未见,对他这个“儿子”念得紧吧。
不待他开口询问,那小太监早已被景詹周身威仪吓得够呛,老实交代了。
“沈三姑娘进宫了……”
倒是和他猜的分毫不差。
景詹未置一言,提步便往坤德殿去了。
孟春时节,暖阳和煦,风在丛丛花簇中卷过,迎面拂来夹着幽幽的暗香,沁人心脾。
坤德殿与御花园相邻,殿门外不远,零落栽着几棵桃花树。
叫昨日春风一吹,枝头已零星缀上几朵粉花儿,还有圆润的苞口轻吐,施施然正欲盛放的,依着那嫩绿的芽儿,娇俏可爱。
路边的一株桃花树下,一青衣女子带着宫人驻足而望。
御花园不乏有宫妃闲来无事,出来赏景透气的。景詹将将瞥了一眼,不甚在意。
跟在身后的高裕也瞧见了,但他看得仔细,心下一惊,那站在桃花树下的不是太子妃是谁。
高裕早已对太子妃这伎俩司空见惯了,也不知太子妃从何得来的消息,总能从犄角疙瘩冒出来,与太子殿下“偶遇”。
太子殿下自是不愿意见到她的,先头几回,只是视而不见,后边觉得烦了,便命他专门安排了小太监探路,远远避开去。
一阵子未见太子妃,怎把这茬给忘了!
高裕还没来得及提醒,只见太子的步子蓦地放慢下来,继而一个急转,竟往那桃花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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