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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和惜春刚乘车出了府门, 便听见喧天的锣鼓之声, 很是欢快喜庆。
“林姐姐, 你听，哪里来的锣鼓声？”
黛玉笑道：“许是哪家在办宴席吧。”
没走多远, 道路便被人群堵住，赶车的人说宁荣街的漫画书肆已经到了，锣鼓声便是漫画书肆大门前助兴的表演。惜春隔着纱窗向外望了望，蹙着眉头跟黛玉说：“林姐姐, 前面都是人，把书肆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咱们可怎么进去啊？”
眉头还未展开，她又看见大门口出来一堆人, 跳着一种从未见过的舞蹈，旋转踢蹬踏，节拍欢快鲜明。
“林姐姐你看！”惜春有些兴奋的摇着黛玉的胳膊, 隔着纱窗指着说, “这跳的什么舞, 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不过倒也挺有意思的。”
黛玉也凑在纱窗前看了片刻, 蹙着眉头想了想，将惜春兴奋之下含在嘴里的手指头拽了出来，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老爱吃手指？”
惜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她这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打记事起她就没了娘, 只有一个常年见不着面的爹, 哥哥那时候刚没了原配娘子, 伤心之余也没心情管她，她能亲近的人便只有奶娘。
可奶娘也有自己的孩子，能用在她身上的精力也有限。她记事很早，大概还不到两岁的事便能隐约记着。小时候她奶娘常带着奶哥哥来府里，喂她吃过奶后还会喂奶哥哥，奶娘怕奶哥哥吃不饱，有时候宁肯给她少喂些。
好几次，惜春都是吮着手指眼巴巴的看着奶哥哥在奶娘怀里冲她挤眼睛的。
那时候宝玉是众人眼中的凤凰蛋儿宝贝疙瘩，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宝玉一个人身上，没人关心她身边的人尽不尽责。
吃手指的习惯便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如今好几年过去了，虽然嬷嬷和身边的丫头一再劝，偶尔放松或是兴奋的时候惜春还是下意识的便把手指放进嘴里了。
被黛玉一说，惜春便忙把手收回来，食指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涎液，她不好意思起来，小脸通红，下意识的便要在身上。，黛玉见她穿了一身簇新的藕荷色提花衣裳竟要去擦口水，未免糟蹋了，忙将她的手拉回来，随手从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手帕子，为她擦了。
惜春红着脸儿，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儿：“多谢林姐姐。”说完便不好意思垂下头。
“跟我还客气什么？”黛玉笑着为她理了理衣领子，将脏了的手帕子放好，又重新从暗格里拿出以来一条崭新绣墨竹的手帕子，一面隔着纱窗瞅了外面一眼，沉思片刻道，“这舞蹈……瞧着不像是咱们中土的舞蹈，该是异域传来的吧。”
惜春小孩儿心性，这会子已将方才得羞赧放在一边，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脸上写满雀跃：“林姐姐，我越发好奇，想赶快进去看一看了。”
黛玉向那密密麻麻的人群望了一眼，道：“好妹妹，你别急，如今便是急也没用，我们又没用长着翅膀，还能飞过去不成？”说到一半，她愣住了。她看见旁边胡同口站着一个人，那墨绿色挺拔的身影，是……没看错的话，是陆离吧。
他在那站着做什么？还向自己挥手。
她怎么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自己？
噢，对了，这辆马车是他送的，他自然认得。
就算如此，他又不知道自己如今正透过纱窗往外看，做什么挥手。若是自己没看，岂不有些可笑？
“姐姐，你发什么呆啊？”惜春疑惑的盯着黛玉，片刻后她面前晃了晃手 。
黛玉下意识的拉住了她的手，侧头看了一眼，才回过神，想起惜春就在自己身边坐着，自己当着她的面儿愣神，怪不得她是这种反应。黛玉微微抿了抿唇，挤出一抹笑意，“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了一件别的事。前面还热闹着呢，估计还得一会才能散，你耐心些。”
惜春身子越过黛玉，探头在她那边的纱窗那往外瞧了瞧。
“惜春妹妹？”黛玉叫了一声，她怕惜春发现陆离对她挥手，心扑通扑通都快要跳出来了。惜春才六岁多，小孩子心性儿存不住话，要是叫她知道了，八成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惜春还以为黛玉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才会突然愣神，她凑过去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没有看到，不免回过头有些失望的说：“到处都是人，好没意思。”
书肆门口还在表演，聚集了许多观看之人，看来表演结束之前是过不去了。
黛玉倒很想得开，过不去便过不去吧，大不了多等一会儿。惜春却是有些抓耳挠腮，急得不行。为了让她静下心来，黛玉从暗格里拿出来一本诗集，挑了一首七言绝句念给她听，然后给她讲解是什么意思，诗人处于何种境地，是以什么心态写下的这首诗。
正说到精彩处，忽然有一个婆子在车下问：“姑娘可是要去漫画书肆的？正门虽堵住了，你们往前走进那个胡同，倒有一个偏门能进去，而且一进去就是招待女客的厅房，方便得很。要等到人散，还不知倒什么时候呢，便是姑娘等得，只怕那些好书也都被人挑走了呢。”
黛玉猜到这老婆子八成是陆离派过来的，正犹豫要不要按老婆子说的走。
惜春不知道那么多，只听见去晚了好的漫画书都被人挑走了，心里就着急了。她想，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好看的漫画，别人把好的都挑走买了，自己买什么？出门前她还把自己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月钱都带出来了，唯恐不够，还跟嫂子借了十两银子，若是去晚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于是惜春极力催着黛玉叫走偏门进去。
“林姐姐，别管正门还是偏门，能进去就行，而且据那婆子所说，一进去就是招待女客的地方，还更方便了呢。”
看她急的了不得的样儿，黛玉咬了咬嘴唇，便下令进那个小胡同，从偏门进去。路上堵了不止她们一辆马车，后面早积累了一串儿。她们这一走，后面的也都跟着走，浩浩荡荡，倒是十分壮观。
刚进了门，黛玉和惜春便被人引着进了一个雅间。
外面院子和大厅里人头攒动，很有些喧哗，雅间里倒是十分清净，宽敞明亮的房内五六个大书架，摆着漫画书，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一看就是异域的物品。一个穿着石青银丝团花袄儿，长相俊俏的丫头捧上茶水，热情的给介绍这是某一类的漫画，那是某一类的漫画，这件东西来自哪里，那件东西是何处的特产。
原来书肆里不仅有漫画书，还有一些来自海外的洋物件儿。宾客聚集的大厅里摆的什么不得而知，但这女宾雅间里的都是小小巧巧且十分精巧的东西，像怀表，香水，小洋镜子，小木雕，手串儿，好看的贝壳儿之类。
黛玉暗道，陆离还真是物尽其用。她知道陆离私下里有许多铺子，还有海船驶往外国，将中土的茶叶、丝绸、瓷器、香料等漂洋过海运到外国，换成黄金和外国有中土没有的一些东西，赚取高额差价。
这小小东西，在那些海外邦国可能就是很寻常的东西，但运到中土，便不一样了，个个都因稀有而价值连城 。
惜春一进来便兴奋的不行，不仅看漫画书喜欢，对那些零碎的小东西也都十分喜欢。看看这个，在看看那个，她抱着好几本漫画书看的十分入神。就连丫头们也跟乡巴佬进城一样，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黛玉让她们想看什么便去看，不必拘礼。
于是众丫鬟如蒙大赦，都各看各的书去了。
这些书虽然新鲜有趣，但都是黛玉看过的，再看也没什么意思了。她便随手拿了几个贝壳儿在手里把玩，这些贝壳儿跟她平日见得不大一样，小小巧巧的，那在手里正好，颜色鲜艳，五光十色堆在一起，倒十分好看。
那石青银丝团花袄儿的丫鬟捧上茶水，退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低着头悄悄打量黛玉。她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已经长成，虽然低下头，视线正好能把坐在圈椅上身量娇小的黛玉囊括在内。
她握着手帕子的手紧了紧，左脚微微动了动，似乎想上前，但终究没有上前。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后退一步，转过弯儿走到英莲那，伸手拉了拉英莲的袖子，示意英莲跟她出去。
英莲眉头一蹙，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遂跟了她出去。片刻后，又回来，走到黛玉跟前儿，耳语了一番。
“真的么？”黛玉仰头看看英莲，抿了抿唇，低声道，“瞧瞧去。”
于是带着英莲出来。夕雾虽然看着漫画书，却始终留意着黛玉，怕她突然要吃茶或是叫人拿什么东西，自己好及时过去的。如今看到黛玉跟英莲出去了，以为黛玉要解手，怕英莲一个人伺候不周，便忙放下手中的书，跟上去。
黛玉走下台阶儿，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是夕雾，便道：“我一会子就回来，英莲跟着我就行，你回去看书去吧。”
夕雾道：“让奴才也跟着吧，不然奴才不放心。”
黛玉想想夕雾的为人，最是忠心谨慎不过，嘴巴也严实，不会在外面乱说，便道：“也罢，你跟着便是。”
石青银丝团花袄儿丫鬟绕了两个弯儿，拐进一个月洞门，便退下了。景文从里面迎了出来，恭敬的施了一礼，“奴才给林姑娘请安，林姑娘请吧，我家主子就在里面恭候呢。”
夕雾恍然，原来姑娘不是去解手，而是要见陆大爷。
黛玉提着裙子上了台阶，带着英莲、夕雾往里走，景文也跟在后面。到了门口景文便停下了，直挺挺侍立在门槛外。黛玉回首看了看自己带着的两个丫鬟，想了想，还是命她们就在外面守着，不必进去了。
陆离一看见黛玉便拱手打了个千儿，笑道：“好久不见，林妹妹可还好？”
黛玉回了一礼：“还好还好，陆哥哥怎么样？”
陆离觉得自己跟黛玉已经很熟了，要搁现代就算不至于见面拥抱表达亲密之情，也不会这么客套，像跟陌生人似的。但这里不是现代，而是立法森严的古代，所以他只是摸了摸下巴，说：“我也还好。”
二人又寒暄几句，黛玉便伸手跟他要林如海的信。英莲说那石青银丝团花袄儿丫鬟告诉她爹爹又写信来了，是跟陆伯父的家书一起送来的，送到了陆家。不然，陆离一让人叫她，她就急匆匆过来了。
陆离没有立刻拿出信，而是亲手泡了一碗茶放在黛玉手边儿，道：“这是上等的峨眉竹叶青，林妹妹你品品？”
还未揭开盖儿，黛玉便敏锐的嗅到一股温和的香气，是从茶水里飘出来的。黛玉也是爱茶之人，平日所饮茶水已是上等，也未必比得上这种。她不由得便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看陆离含笑献宝邀功似的眼神儿，心头一乐，便伸出左手轻轻端起小盖碗，右手将碗盖儿揭了，只见碗中茶水色泽清澈，飘着些嫩绿叶子，呷上一口，齿颊留香，馥郁香醇的味道悠久不散。
陆离看着黛玉的表情便知道她喜欢这茶，心里头跟吃了蜜似的，从心口甜到四肢百骸。黛玉小口小口的品茶，每啜一口，便嘟嘴儿含一会儿，似乎是在品尝茶水的香味儿，然后才慢慢的咽下去。她还要眯着眼睛回味片刻，似乎是很享受的样子。
好可爱啊！陆离发自内心的想。果然是诗书里熏陶出来的古典闺秀，喝个茶都能喝出优雅的美感来。
过了一会陆离才故意问：“林妹妹，这茶味道如何？”
黛玉慢慢咽下口中的茶水，点点头说：“味醇香甜，沁人心脾，堪称茶中上品。”
陆离便说自己这里还有好多，让黛玉走到时候拿些回去，以后想要什么茶叶，尽管跟他说，他如今做茶叶生意，各地的好茶叶都多得是，要多少都有。他又回忆起当初在扬州城的借宿林家的时光，重点说了那次微服去查探盐价的事儿。
“当初林世叔还把你打扮成男儿。我说一句话林妹妹你别生气，你扮成男儿的样子倒是挺俏皮的。”
黛玉也很怀念那时的日子，听到这里眼珠子都闪起光来，“那是我第一次去乡野间呢。”
陆离笑道：“我猜出来了，要不你怎么看见地上的泥坑都不会走路了。”
黛玉想起前事，那时候刚下过雨，村道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小水坑，还有泥，还是陆离走在前面给她带路呢。记得当时有一只土狗对着她叫，样子很凶，让人打心底里害怕，还是陆离把那只狗吓跑的。
“那时候真是多亏你了。”她说。
陆离摆摆手表示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他又说了几件趣事，便将黛玉打量打量，笑道：“从那之后，妹妹只怕便未去过乡野之中了吧。”
黛玉点头：“那之后不久，家父便十分忙碌起来了，后来，我就来京城了。”如果还是在扬州城，爹爹若是不忙，休沐的时候多半也会带自己到处转转吧。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陆离说的信，仰头问，“家父真的来信了？”说着眨了眨眼睛，暗道，陆离不会是为哄我过来，故意骗我的吧。
黛玉的眼瞳又大又黑，睫毛很长，眨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小刷子似一颤一颤的，看得陆离心都化了。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递给黛玉。林如海的字迹黛玉认的不能再准了，陆离连解释都免了。
林如海在信中先是问黛玉怎么样，又说了自己的近况，告诉黛玉扬州城一切都很顺利，不出意料等他这年后任满，便可以回京了。
黛玉最担心的便是林如海的身体，林如海自然是知道的，为免黛玉忧心，在京城吃不好睡不好损耗身体，特意强调了自己的这大半年来身子越加健壮，入冬以来从未生过病。
说起这个，倒真要好好谢谢陆离，若不是陆离托了薛神医过去，爹爹和自己的身子恐怕到现在还是病病殃殃的。尤其是爹爹，可能撑不了三五年……想想黛玉便觉得一阵后怕。一想到爹爹病重，甚至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场景，黛玉便觉得呼吸紧促，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
幸亏有陆离，有薛神医……
咬了咬唇，黛玉看向陆离，郑重的道了谢。
陆离虽然有时候，行事有一些乖张任性、狂傲不羁，到底他也没冒犯过自己，反倒是对自己一家有大恩。救命之恩，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之。
千里迢迢相托明医，寻药……他对自己可真是尽心了……
黛玉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决定以后不那么冷着陆离了，一腔热火贴在冷冰块上，时间长了，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跟生命相比，名，又算得了什么。命都没有了，空有一个好名声有什么用。就像那些自尽身亡的贞洁烈妇，命都没有，要那些身后的名誉做什么，不过是夫家那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受益罢了。
陆离安静等黛玉把信看完，才颇为矜持的问：“林世叔一切都好吧？”
黛玉点点头，把信折好塞在袖子了，抬头道：“家父还提到你了呢，说他身子如今越加健朗，都是你荐去的薛神医的功劳，让我代为道谢。”
又说了一会话，陆离便说如今临近年关，京城如何如何热闹，从二十日开始大集市便天天人满为患，街上全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品，问黛玉想不想去逛逛。
黛玉有些为难的道：“我一个女孩家出门总是不大方便，况且近日不是我一个人来的，还是惜春妹妹，丫头们也不少。”
陆离道：“这也简单，就像在扬州城时候一样，你穿上男装扮成男子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至于惜春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我自会为你圆过去，保证谁也不会怀疑。”
黛玉凝眉沉思了一会子，一则她刚决定以后不能总是置陆离这个恩人于千里之外，二则其实她也想去街上逛逛，便点头同意了。然后她才知道陆离原来早为她准备了一身男装，跟一样的墨绿色锦缎，袖口绣着美如天上云霞的繁复花纹。甚至，连跟随她的丫头——英莲和夕雾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原来都是他打算好的，恐怕自己就是没有马上同意，他也有理由说的自己跟他出去。这个人，黛玉盯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还真是很可怕呢！
和黛玉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寻常的景致陆离都觉得好看了起来，来往的小贩，层叠的楼房，似乎都比往日可爱了许多。
他们去的不是最热闹的西市大街，而是一条干净典雅的古董街。西市街虽然热闹，然那里人多杂乱，卫生条件不好，异味也重，走在路上都是人挨人的，料黛玉也受不了。古董街则好得多，来往都是儒冠长衫之人，还有几个书铺。
饶是这样，黛玉还感慨了一句：“这里倒听热闹的。”
一家一家铺子逛过去，黛玉流连忘返，走得时候手里抱着几本书，景文、英莲、夕雾手里也都抱着许多书画。这些书画多数都是黛玉的，陆离只买了一本《孟子》、一本《世说新语》。
刚出古董街，碰见一个挑着担子叫卖梨苹果的老者。
梨便是梨，苹果便是苹果，黛玉还以为他是既卖苹果又卖梨，连在一起叫卖，便成了“梨苹果”，但听了一会觉得不是，他边叫卖边从框子里拿出来一个，喊道：“好吃的梨苹果诶，既像梨又像苹果，既有梨的味儿又有苹果的味儿，好吃不贵！”
陆离心道，光说好吃不贵，您倒是说多少钱啊。
黛玉却被他拿着的水果吸引，那水果长得很怪，真的既像梨又像苹果，至于是不是真像他说的有梨和苹果两种味道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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