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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寒鸦在枝头戚鸣, 每一声都听得人发怵。
阿卿顾不上金手指副作用带来的强烈眩晕感,逞强扶着床沿站起来,她眼中写满了担忧和焦急,只一个劲地喃喃道:“不能让白黔当皇帝,不能。”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人骨子里有多冷血。就连她,他都可以轻易舍弃,放任她在战场上被伏击,趁机带走付凌。
他所谓的答应白巽立她为后, 不过是暂时的托辞罢了。她至今依然没忘, 狩猎场上他一箭射穿银狐的场景。
兵不厌诈,而他尤善使诈。
一旦白黔登基,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都会死。
阿卿披上湖绿色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身形不稳地朝门口走去,她左右摇晃, 宛如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残叶, 随时都可能摔倒。
白巽急急上前扶住她,一向温和的人儿如今也有些恼怒:“你这是要上哪去?”
“长安,皇宫!”忽而掀起上眼皮,她坚定道。
她要赶在白黔之前到长安, 找到付凌, 让他将虎符交出来, 那十万精兵, 是对抗白黔的唯一筹码。
她有信心, 能说服付凌将虎符给她。
阿卿蹒跚着走到门口,推开木门,寒风卷入,冻得她瑟缩了下身子。
屋外正下着沥沥小雨,路面濡湿,她连伞也没打,就跨了出去,刚迈出第一步,身子就开始发软,紧接着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女的清冷,男的温和。
“殿下既然心中有她,为何不带她远走江湖?”
“寒梅,这世间不是所有的女子都甘愿与我远走天涯。”
“殿下何出此言?她既倾心于殿下,自然愿意......”
男子突然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可是我不愿。离了宫,我便是一个无官位、无财产的布衣,再加之心肺受损,也不知还能活多少时日,何苦让她同我一起受罪?”
“殿下,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人活得久,当真是件好事吗?须臾几十年,在我眼中,倒比不上她来府上后的那数十日。”
语毕,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女子担忧的呼唤。
阿卿不知道这个梦做了有多久,她只知道,一醒来就看见寒梅在拧帕子。
察觉到她清醒,寒梅将温热的湿手帕搭在她的额头上:“你高烧一夜了。”
而后,寒梅撩开马车的帘子,冲外喊了几句。
马车轮子“吱呀”一声停下,寒梅提剑,自觉下车。
不一会,有个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
白巽精神十足,眉眼如画,穿着月牙白绣牡丹的锦袍,很是风雅。
他坐在阿卿旁边,默默无闻地拎起一块帕子为她净脸,然后替她束发。
如锦缎般柔滑的黑发在他指缝间滑落,梳子从头顶到发尾,白巽用他一贯温柔地声音细细叮嘱她:“此去长安,你一个人定要当心,别和他硬碰硬。”
听到“一个人”,阿卿煞白的嘴唇微微开启:“巽哥哥,你不回长安么?”
男子拿七宝玲珑梳的手微微有些颤,他慢慢打理着手中的青丝,黯然道:“不去了。”
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
白巽勾勾唇,挽起好看的弧度,“寒梅的故里在常州,她喜欢那里的杜鹃花,我想带她去常州定居,陪她种花看月听雨声,不再过问家国大事。”
“巽哥哥,你决定了么?”
“嗯,我意已决。”
“那芙然祝你同寒梅姐姐白头偕老,岁月静好。”
白巽手一抖,玲珑梳跌落,青丝被绞断了几根。
阿卿没喊疼,只是默默拾起梳子,牵唇笑道:“我自己来就行。”
于是二人各怀心事,静默不语。
马车行至常州,阿卿下车与他们告别。她从衣襟中摸出一块玉佩,光泽圆润,上面刻着繁体的“巽”字。
将玉佩交与寒梅手中,她低语笑着:“它,以后就交给你了。”
他,以后就交给你了。
寒梅收过玉佩,紧紧握在手心,又上前拥抱了一下阿卿,然后松开。
白巽沉默目送阿卿上了马车,帘子垂落的那刹,他泪盈于睫。
忽然,风吹帘动。
少女又从马车上纵身跃下,冲到他身前,像脱缰的野马冲进他的怀里,很重也很痛。
她抱着他,缓缓道了句“珍重”,继而转身迅速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马儿扬蹄,一骑绝尘伊人去。
烟尘刚散去,白巽便单膝跪地,吐出半丈远的鲜血,吓哭了寒梅。
马车走了半里路,阿卿便疾呼喊停。
她下了车,塞了锭银子给车夫,自己骑马远去。纵使体力还未完全恢复,她也不能再耽搁了,皇上这么着急立了太子,定是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少时日。
白黔班师回朝,站在他利益正对面的就是路臾。这二人之间,必会爆发冲突。
以路臾单纯的心智,绝不是白黔的对手。
阿卿狠狠地抽着鞭,马儿吃痛狂奔,巨大的颠簸让刚吃过粥米的她胃里翻江倒海。
强忍不适,她继续扬鞭前行,能守护小徒弟的,也只有她了。
即使她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长安时还是晚了。
一入长安,便见酒肆勾栏都挂着长长的白条,略作询问,才知皇上已于三日前薨逝,举国哀丧。
阿卿调转马头,径直去了皇宫,却在宫门口被拦下。
她出示令牌,底气十足道:“我乃圣上钦点的中坚将军,边关有急事要禀告圣上,还不快放我进去?”
守门的两个侍卫互相对了个眼神,面露难色,一个矮点的拱手歉然道:“赵将军,不是小的不放您进去,只是宫里现在情况特殊,圣上病逝前也下了令,称无手谕者皆不可进宫。”
阿卿寒声高问:“那三殿下可进宫了?”
“这......恕属下无可奉告。”
“滚!”阿卿扬起马鞭,将二人扫到在地,然后驱使着马儿冲进宫门。
“有人闯门!有人闯门!”守门侍卫人还没爬起来,就冲着宫中大喊。
听闻呼声,从两侧涌出几十名持刀侍卫,将阿卿团团围住。
几十人一齐攻上来,阿卿本就体力不支,堪堪躲过几刀,马儿却无力自保,已经被砍伤四肢倒下了。
眼见双手难敌四掌,阿卿心生一计,怒吼一声,沉声高问:“谁感拦本将?耽误了本将向三殿下传送消息,你们担当得起吗?”
果然,一听三殿下名号,众侍卫齐齐停下手中动作,不敢妄动。
阿卿继续阴着脸骂道:“一些个没长眼的东西,难道不知本将军是三殿下的人?”
几个侍卫不禁凑到侍卫长的耳边私语。
几经确认,他们记得三皇子确实常带此人去训练营苦训,更有知情的侍卫称中坚将军曾住在三皇子府上。
侍卫长连忙跪下,低头认错:“是小的狗眼不识泰山,未曾认出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知道错了,还不赶紧滚开?”
“快快快,都让开,给大人腾出道!”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侍卫们立马弯腰哈头地给阿卿让路,一个比一个狗腿。
阿卿收了剑,冷声问道:“三殿下在何处?”
侍卫长:“殿下正在太极殿与太子下棋。”
下棋?
阿卿心生疑惑,暗道不好,顾不得宫规礼仪,直接朝太极殿的位置奔去。
她还记得,曾在训练营时,白黔与她下过几次围棋。
他为人冷漠,喜欢的东西不多,围棋算是一样。他直言喜欢看对方的棋子被围困得无路可走的情形,阿卿那时还觉得这个人恶趣味,如今想来,这白崇国,何尝不是他的棋盘?
最后一局棋,他会在皇宫下。
而与他对弈数次,她从未赢过,路臾,也不会赢。
阿卿心急如焚地赶到太极殿,刚推开宫门,整个人就石化了。
她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路臾身穿明黄色的龙袍,卧倒在地,手中紧紧握着剑刃,而剑已入他胸膛半截,周围的血迹像朵朵彼岸花绽放,在明黄色的底布上显得触目惊心。
手持利剑的人,是他的亲兄弟,白黔。
那个人穿着黑色绣龙凤暗纹的锦衣长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愤怒、无奈、可怜、得意......所有属于人类的表情,此刻没有任何一种浮在他脸上。
他就那么静静地握着剑,眼底毫无暗潮涌动,连眉都未曾蹙一下。
阿卿猛地推开白黔,颤抖着扶着路臾,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口,想要捂住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
“小臾,不要怕,师父来了。”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弯起嘴角,冲他甜笑,让他安心。
“师父,别哭,小臾有喜事要跟你分享呢!”路臾脸色惨白,嘴唇已经有些乌青,但他还竭力想要抬手去擦掉那串挂在师父脸颊上的泪珠。
“傻徒儿,等你把伤治好了,再同师父讲,讲三天三夜,三月三年,三生三世,都没问题。”
路臾眼底闪过一丝暖意:“三生三世?”
阿卿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柔柔道:“嗯,你若是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路臾咳嗽一声,又吐出几口鲜血。
他虚弱地望着阿卿,浅浅笑道:“师父,我刚认了爹,又认了娘,还认了几个哥哥,我们一家团聚,娘笑得好开心,她还要我替她采一束红梅,可惜没来得及。”
阿卿连忙红他:“那咱们赶紧把伤治好,等到了隆冬时节,梅花就都开好了。”
路臾已经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他张了张嘴,缓缓道:“师父,母妃已经去了,父皇也去了,她再也等不到小臾的梅花了。”
说着说着,好看又纯净的眼眶里便盛满了泪水。
阿卿泣不成声:“没关系,你还有我,师父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路臾伸手抚上她的秀发,喃喃道:“师父,我好想替你梳一次发。”
阿卿不知。在白崇国,新人大婚之夜,新郎会替新娘梳发,寓意三千情丝全寄予你一人,一梳到底,便能白头偕老。
白巽替她梳发,却未能一梳到底,路臾以为,当了太子,坐上皇位,就能有机会替师父梳发,却不料,再见她,竟是永别。
若有来生,惟愿与卿三生三世。
阿卿摘了玉冠,长发一泻而下,既柔且顺。
她偏头将三千青丝放在路臾手中,“小臾,师父头发散了,你替为师梳头。”
“好。”路臾开心应下,以五指为梳,从上至下划过,梳完一缕又一缕,最后卡在二分之一处,无力垂下。
“小臾!!!”阿卿悲怆地痛哭,声音响彻太极殿。
脑海里浮现出往事历历。
在流放路上喂她喝水的他,在烈日炎炎下为她撑油纸伞的他,跑得满头大汗只为寻薄荷叶为她消痒的他,让出帷帐被蚊子咬得满身包的他......
阿卿忆起他每一次喊师父时的表情,有开心的、心疼的、别扭的、害羞的、雀跃的。他仿佛降落人间的天使,对所有人都那么真诚友善,白皙的小脸上永远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多想再听他软糯糯地再唤一声师父。
不知是不是错觉,怀中的少年忽然又睁开眼睛,神采奕奕地冲她笑了笑,还甜甜地唤了声“师父。”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倒影只有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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