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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星在床上又躺了两天,人瘦了一大圈,总算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却在去南馆的路上来回绕着圈子,路上碰着认识的人,一个个拱手对着他道喜,他有口无心地应付了几句,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事实上,阮寡妇闹上门的事情,钱季礼早就吩咐了商号里的伙计,一个也不许说走了嘴,他自己则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儿欲教阮寡妇收回退亲的想法,可是一连两日都吃了阮寡妇的闭门羹。至于阮寡妇自己,自然更不可能把这种丢脸的事情说出去,以至于上和城里人人都以为李慕星将在十八这一天迎娶阮寡妇,所以见面贺喜,偏遇着李慕星正是浑浑噩噩一门心思都挂在尚香身上,也没想到澄清。
李慕星此刻万分地想见尚香,他不明白尚香为什么不肯让人赎出去,难道尚香真的是已经堕落到宁愿过着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卖笑生涯,也不愿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地方安度馀生?他早忘了自己对钱季礼说过再不见尚香的话,除非尚香亲口对他说,否则他绝不信尚香会愿意待在南馆里,可是,他又怕,他怕尚香真的说了,他不能接受,只要想到从此后尚香会对着别人虚情假意地笑,对着别人宽衣解带眉眼传情,他的心里就跟有千万只蚂蚁抓着似地,说不来的疼,说不来的不是滋味。
只是……他头一回喜欢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个男人?不能厮守,唯有远离。想见尚香,又怕见尚香,矛盾中,他已不知不觉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三趟。
一把扇子倏地横在了面前,李慕星差点把整张脸都贴到扇面上,才一惊回神,后退了一步,终于把前面的人看清楚。大冷天的,还把个扇子晃来晃去的,李慕星也只见过一个人而已,就是那个调戏醉娘的登徒子。
「李老板,看你一脸霉色,神情恍惚,想来这亲事……告吹了吧?」
辛慕星看这人一脸的幸灾乐祸,自然不会说出实情,眼里含怒道:「怎么,这位仁兄可是听到醉娘放话说不与我成亲吗?」
登徒子面上一僵,哼了一声却没接话。
「既无此言,这位仁兄还是莫要乱讲话,坏了醉娘的名声。再者,醉娘好歹也是有主的人了,闲杂人等最好闪远些,小心我去官衙告他一状。」说完,李慕星绕过这人,甩袖而去。
就算醉娘已不肯嫁他,那亲事也要由醉娘来退,李慕星却是绝对不能先说出口的,否则醉娘只怕更难做人了,在醉娘没有说出口之前,李慕星必须顶着,还得出面把这些狂蜂浪蝶有多远赶多远,把表面样子做足。
那登徒子目送李慕星远去,不仅没生气,反倒露出一抹笑容,摇了摇扇子,自言自语道:「还真是个一心为着醉娘的人,看来城中传言,也不可尽信,不枉我费尽心思一番安排……李老板,不好意思了,这门亲事,注定不成,本公子用千万家财,换你一个夫人,你也不亏……」
莫说李慕星未曾听到这话,便是听到了,只怕一时也是听不懂。他被这个登徒子这一拦,反倒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见上尚香一面,是好是坏,当面说清,如此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又岂是他李慕星的作风。他与醉娘,是有婚约在身,于情于理,他都要以醉娘为先,若醉娘坚持退亲,他愿担负心之名,若醉娘仍有心软,说什么他也不能负了醉娘。而他与尚香,既无盟约,又不曾互吐心声,不能相守,亦谈不上相负,若能赎出尚香,也算圆他一份情,问心无愧,若尚香不肯,便是他自作多情,心苦心痛也是活该。
就在他心里拿定了主意时,一辆马车从身边驶过,从被风掀开的车帘里,他看到了尚香,对着宋陵,如春花般地笑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弯成了新月状,虚情假意的笑,假得那么明显,尚香的手伸着,十指柔嫩如无骨,在宋陵的脸边轻轻拂着,宋陵轻佻地抓起尚香的手,一锭明晃晃的银锭,塞进了尚香的手中。
马车过去了,后来的情景李慕星没有看到,他只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尚香的笑声,一直在耳边晃呀晃呀,晃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有什么从喉咙里涌了上来,腥腥甜甜。他知道最坏的情况是会让他心痛,可他不知道这痛竟会让他又一次昏厥。
难以承受,拿得起,却放不下,他似乎……高估了自己。昏沉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傍晚时分,破旧的屋前,尚香望着他,笑得那么真实,那么纯净,胜过了世间一切风光。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说,世间最伤人,唯情而已,世间最铭心,亦只有情。
他懂了。也许是他做错了。现在改,可还来得及?
***
当街昏迷的李慕星被好心的路人就近送到了宝来商号,把刚在阮寡妇那里吃了闭门羹的钱季礼吓得三魂去了二魂,正想着这位爷又招了什么事,李慕星却从昏迷中醒来,嚷嚷着要去找尚香,钱季礼哪知道他这会儿心思早已大变,阻拦不成,就在李慕星状似疯狂地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大门外,进来一群官差。
「谁是李慕星李老板?」为首的官人一身大红官袍,瞧起来位阶还不低,前簇后拥地威势吓人。
李慕星被这一吓,从近乎疯狂的状态中一下子清醒过来,顾不得尚香,立时整了整衣裳,上前施礼道:「小人正是李慕星,不知这位官爷何事光顾敝商号?」
那官人原本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一见李慕星站出来,突然就变了脸,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道:「恭喜李老板,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李慕星被那官人前倨后恭的样子弄愣了,愕然地说了一句「不敢不敢,同喜同喜」,说完了仍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喜从何来。还是钱季礼机伶,赶紧招呼官人落坐,又唤了伙计上茶。
那官人坐下后,挥了挥手,身后一个差役走上前,给李慕星递上一份公文,在李慕星打开看的时候,那官人又说了:「李老板,您好手段,果然是神通广大,往后咱们常来往,常来往啊。」
李慕星被那官人有意套近乎的态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更加不知所措,只得仔细看那公文,先看盖印处的落款,居然是来自织造府,再一看公文内容,李慕星「啊」的一声,当场惊得公文脱手落地。
钱季礼也吓了一跳,赶紧捡起公文,一边赔笑道:「官爷莫怪,官爷莫怪,李爷他今儿身子不太舒服,手上无力……」说着,偷偷瞄了一眼公文,也「啊」了一声,公文再一次落地,钱季礼瞠目结舌地呆在了当场。
那官人竟也不斥责他们亵渎公文的举动,笑咪咪地让一个差役捡起公文,送回李慕星的手上。李慕星这才回过神来,拿着公文的手竟开始发抖,不敢置信地上上下下又看了四、五遍,才终于相信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在做梦。
「官、官爷,这……这是不是搞错……错了……」李慕星结结巴巴道,以前官府派差的事,也不是没遇到过,可最多也就是上和城内的各个衙门里的一些采买,这种形式的派差,极少有赚头,不亏就已经是好的了。可是这一回……这一回是织造府的公文啊,织造府是什么衙门,专管京城各皇亲贵戚的吃喝玩乐,给织造府当差采买,可与一般地方上不同,那是肥得流油的肥差,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商人,只要稍有些门路的,一个个是挤破了头要往里头钻,还钻不进呢。
也别怪李慕星受惊过度,他手上这份公文,可是把织造府明年一整年的所有采买都交到了李慕星手上,这意味着什么,这等于是李慕星一个人吞下了天大的一块馅饼,别的商人全只有眼馋的份了。
「错什么错,有公文在此,还能是假的不成。李老板,您准备准备,这里还有一份清单,上面的货品您得在年前儿都置办好,本官先告辞了。」
昏头昏脑地送走了那官人,李慕星与钱季礼大眼瞪小眼,全傻了,隔了好久,钱季礼才兴奋地跳了起来。
「爷,爷,咱发了……咱发了……发了……啊哈哈哈……」这老头这辈子也没遇见过这样的好事,喜得快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李慕星还好些,兴奋过了一阵后,心中才渐生疑虑,拿着那份公文看了又看,是真的,白纸黑字,大红官印,没人拿他开玩笑,可问题是,这天大的好事,怎么会落在他的头上?这可是多少商人跑断了腿挤破了头也求不来的,这些年来,还从来没有听说哪个商人有能耐将织造府一年的采买全部吃下来,基本上,一直是几个大商各占一份。李慕星名声虽好,可正因为他个性太直,做生意不耍奸滑,所以亏也吃得不少,别说是大商,光是这上和城里,生意做得比他大的人都不知多了多少去。
李慕星越想越发惶恐不安起来。
钱季礼看他脸色不安的样子,兴奋劲不由减退了几分,脑袋里一转弯倒立时明白了,可是一看那张公文,就抑制不住地道:「爷,您开心点,这可是天上掉馅饼……」
李慕星苦笑起来:「钱老,你让我怎么开心,你也不想想,这馅饼难道是平白无故掉在我头上的么,多少人求不到的事,我什么事也没干,就落在我手上,你不觉得蹊跷吗?」
「可是这公文……确确实实不是假的呀。」
李慕星埋头想了一阵,突然问道:「钱老,我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有来头的人?」钱季礼一愣,没好气道:「你这些日子除了往南馆跑,又没去别处,连应酬都是我替你去的,难道是在南馆里……」跟人争风吃醋?
李慕星连连摆手,钱季礼这一提南馆,他又惦记起找尚香的事来,钱季礼一看他神色不对,马上把那官人走前留下的采买清单往李慕星手上一塞,岔着话儿道:「爷,您先看看这清单,这可是着紧的事儿,还是先办了的好。」
李慕星的心思又被他拽回正事上来,用手掂了掂清单的厚度,脸上立时便有些变色,再一打开清单,上面密密麻麻的一个个蝇头小楷让李慕星和钱季礼眼睛也跟着花了起来。
「爷……爷……人老了,眼神不好了,您给我说说……这上面到底列了多少货品?」
李慕星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钱老,你还觉着这是好事吗?馅饼是个大馅饼,可是我们能吃得下全部吗?」这张清单还只是年前要置办好的一部分,等真的过了年,那可不知还有多少货品要他去置办,宝来商号就这么大,怎么可能有足够的人手和货源。
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互看了许久,然后倒是默契地同时转身向屋里走去,准备一同商量出个解决的办法来。这可是官府下了公文的公差啊,虽说是肥得流油,可是如果误了期,那是要蹲大狱的。
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李慕星和钱季礼终于定出一份采买方案来,由李慕星到全国各地去跑货源,钱季礼年纪大了,自然是留守商号,招伙计,置货仓,帐目往来,还有应付那些嗅到了腥味儿找上门来想分一杯羹的商人们。
事情到了这份上,就算是天大的事儿李慕星也只能暂时搁下了。这一天一夜里,消息早传遍了上和城,阮寡妇倒是会找时机,当时就放出话来,说是为了李慕星能按时完成公差,他们的婚期无阻期延后。
李慕星听了这话儿,倒是放下一颗心,这样一来,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不成亲,还保住了醉娘的名声不受损,这公差倒也来得真是时候。他心里仍牵挂着尚香,奈何一直没有时间,只能在临走前一天晚上,匆匆写了一封信,让钱季礼抽空给尚香送去。
钱季礼满口答应,让李慕星放心去。那时候上和城的商人们已经是蜂拥而来,钱季礼忙着应酬,一时间竟抽不出身来,到十几天之后再想起这事儿,那封信早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世间造化,总是弄人,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不巧」二字而已。
***
李慕星这一去,整整去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人变黑了不少,也瘦了一大圈,还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实在是期限太紧,他只得日以继夜地寻找货源,而且依他过于诚直的个性,还非得把价钱压在合理的范围内,不像以往那些商人,尽着法儿地抬高价格,以便从中收取回扣,赚取更多的利益。
一回到上和城,当初送公文的那官人便又来了,当时李慕星接到公文的时候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连这位官人是谁都没问,后来才知道那官人是织造府的官员,名字叫左上通。按着惯例,替织造府协办采贸事宜,都是商人们寻了门路,自己到织造府去申领公文,由官员亲自送公文上门,李慕星也算是头一例。
李慕星自然不知道,当织造府接到朝廷下达的谕旨,将明年一整年的采买全部交由滇西商人李慕星操办的时候,织造府都炸开了锅了。那些个往年被几个大商喂得饱饱的官员们一边痛惜明年收不着油水,一边猜测这个李慕星究竟何许人也,用了什么手段能搞到朝廷谕旨,那肯定是朝廷里有大树撑着啊,这样的人不巴结,他们巴结谁去。几个官员争了半天,给李慕星送公文这个机会最终才让这个左上通给争到了手,屁颠屁颠地就来到了上和城。
李慕星不在的这两个月,左上通可没少跟钱季礼打交道,钱季礼摸不清这个官人肚子的算盘,惴惴不安地给左上通塞了两回红包,左上通自然是收得爽快,只是一直没从钱季礼口中探听出李慕星背后靠着的那棵大树,倒有些急了。于是李慕星前脚刚回到上和城,左上通后脚就又进宝来商号的大门。
李慕星这会儿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左上通一番套近乎给弄晕了,连着跟他蘑菇了二、三天,才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官人是想巴结他背后的那棵大树。李慕星赶紧三言两语地把话题扯了开去,他哪里能说出什么大树来,他自个儿还迷糊着呢,只思量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左上通一见李慕星支支吾吾变着法儿地岔开话题,反倒觉得李慕星背后的那棵大树肯定比想象中更高更大,说不定根本就是上达天听,轻易泄露不得,要不然李慕星犯得着这么神秘吗,当下便定了心思要先把李慕星给巴结好。于是,到了第三天,李慕星带了左上通去验收清单上的货品,左上通也只大略看了几眼就连连夸奖李慕星办事牢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货品置办全了,而且全都是上等好货色。到最后交付货款,居然比李慕星的报价多给了一倍。
李慕星收了钱,他再傻也知道那多出来的钱绝对是退不回去的,可他这差事本来就接得莫名其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吃不准以后会不会出事,便又包上一个大大的红包,给了左上通,也学左上通那拐弯抹角的样子,就是想问织造府为什么会把这样的好事给了他。
左上通只当李慕星故意装傻,拍着李慕星的肩膀直说他不老实,李慕星当即诚惶诚恐,表明他是正当商人,绝无弄虚作假不老实的行为,把左上通逗得直乐。结果弄了半天,李慕星还是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送走了左上通,没等他喘口气儿,上和城里的商人们已经是一张拜帖连着一张拜帖地把他给淹了。没办法,李慕星只得在上和城最大的酒楼大摆宴席,把这些商人们都请了去。
上和城最大的酒楼,就是寒水楼,寒水楼的老板,就是跟李慕星相交甚好的那位贾爷贾秉珍。开宴前,贾秉珍私下里拎着李慕星的衣领哇哇大叫。
「好你个李慕星,从哪里攀来了这天大的好事,竟然连我也瞒了过去。」
李慕星唯有苦笑,他可真的什么也没干呢,只是就算有十张嘴这话他也说不清,说出去也没人信。好在贾秉珍也没就这事揪住他不放,只是嚷了几句兄弟一场,有福要同享。李慕星连连应是,说是以后只要有关于食材方面的采买,铁定找他,这事便过去了。
过了不久,另一位周爷周浩锦也来了,冲着李慕星也是一阵埋怨,颇有些李慕星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兄弟看的意思,李慕星再次陪上笑脸,表示日后有古玩珍器之类的采买一定找他,才算是又了却一桩事。
又隔了些时候,眼看便要开宴了,李慕星没见着宋陵,不禁问道:「宋兄怎的到现在还不来?」
贾秉珍见他问起,暧昧地朝李慕星挤眉弄眼道:「他呀哈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喽。你就别等他了,这会儿铁定还在监坊呢。」
「监坊?」李慕星心里一跳,脑中顿时跳出尚香的面容,不知尚香还好不好,那封信看到了没有,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却是他全部的心思。明儿个他一定要抽出空来,到南馆上,只要尚香点个头,不管多少钱,他都要把尚香赎出来。
「李兄你一走两个月,可不知道,现下上和城里最招人间言的,就是宋家公子不爱美人爱男妓的事,哈,真是奇了,南馆里三大红牌,哪个不是招人疼的,他偏不瞧一眼,只看上那个已经失了颜色的男妓……」
听到这里,李慕星的脸色忽然开始发白,两个月前尚香坐在宋陵的马车里那一幕在眼前一掠过,他的心仿若被人硬生生撕开一角,疼得他几乎站不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那边,周浩锦还在说道:「那个男妓也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居然老来花开,听说有不少人要点他的牌子,都被宋兄拦下了,出了大价钱,把那个男妓白天黑夜地包下来,不让别人碰一下……」
李慕星这下子真的站不住了,身子一歪就要倒,被贾秉珍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
「李兄,你脸色不好,可得仔细着了,今几这宴你可是唱主戏的,少了你绝对不成。」
李慕星拍着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无妨,大概是这两个月实在累着了,你们先到前边跟钱老说一声,让他先招呼着,我坐会儿就来。」
人走了,李慕星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心里疼得连呼吸都困难。
尚香,这就是你的选择,在看过那封信之后,你……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不,尚香一定是不得已的,处身于那种地方,没有办法拒绝,一定是这样,一定……
是他的错,他应该早一点把尚香赎出来,他错了,尚香不会喜欢宋陵,绝不会,尚香对宋陵的笑是假的,全是假的,尚香只对他一个人真心地笑过,他要去找尚香,现在就去,不能再等了……
李慕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房间,下了楼,他的眼前仍旧是一阵阵地发黑,神思都恍惚了,迷迷糊糊地似乎撞到了什么人,被那人一把拖住,正要破口大骂,猛地看清李慕星的样子,马上就是一副献媚讨好的样子。
「啊……李爷……李大老板……您走错了,宴厅在这边……」
李慕星被他拉着走了几步,神思仍没有转回来,只是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称呼,不禁想道:这是谁呀?笑得这么难看,声音这么难听,还是尚香好,笑得时候就像心里在盘算什么似的,让人心里发毛的同时又忍不住盯着看,那时候尚香老是一口一个李大老板,声音故意装得嗲嗲的,好象透着讽刺,让他好气的同时又好笑,不知道该拿这个会骗人、会作弄人的男妓怎么办才好。
想到这里,李慕星心里又一阵发酸,原来那么久之前,他就已经对尚香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怎么这么迟钝……
「李爷……」
「李大老板……」
「李兄……」
「李贤侄……」
一个个不同的称呼在李慕星耳边接踵响起,嗡嗡嗡嗡嗡嗡,最终汇成了一股洪流,冲击着李慕星的大脑,逼得李慕星从对尚香的想念中清醒过来,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宴厅,周围围着一大群想跟他套近乎的商人。
走不了了。
李慕星狠狠地咬着牙,几乎要把牙齿咬断,才终于将胸中那股想嘶吼的冲动压了下去,挤出了笑容,对着越看越不顺眼的那些人作揖,心里却将那些人的祖宗十八代全操了个遍。
按规矩,李慕星要在升宴前致辞,其实好话说了一大堆,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李慕星得了好处,自然也忘不了上和城里的各位父老乡亲,只要有合适的采买,一定分一口给大家,这就叫有钱大家赚。有了李慕星这样的话,那些商人们的目的也就算达到了,他们最怕的就是李慕星吃独食,至于将来怎么样能从李慕星嘴里分出一块馅饼来,那就得各凭本事了。
其实这情形李慕星早在两个月前就有所预料,只是当时事情来得太突然,限期又紧,他一时忙不过手脚来,只得先去其它地方跑货源,让留在上和城的钱季礼暗地里把这些商人们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从中寻找适合合作的人,这一次的设宴,不过是走走样子,给上和城的生意行一个交代而己,如果不是碍着人情世故,怕把整个生意行都得罪了,而且李慕星也确实没有能力独吞这么大一块馅饼,否则他就是吃了独食,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干旁人屁事。
开宴前的致辞是李慕星跟钱季礼早就商量好的,该怎么说,用什么语气,全都斟酌又斟酌了几遍才确定下来,就怕稍有疏忽,得罪了某个商人。这会儿李慕星虽说认得清自己所在的场合,奈何他一颗心都悬在尚香那里,致辞说得颠三倒四,还是在钱季礼的提醒下才总算没说错什么。再接下来的应酬敬酒他就完全应付不过来了,只见着有人来就喝酒,连来人说些什么都没仔细听,只是不停地看着门口,想着宋陵为什么迟迟未到,难道、难道真的在尚香那里?
一想到他们现在有可能在做什么,李慕星灌入喉中的酒顿时变得酸涩起来,几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都被眼瞅着他不对劲的钱季礼按了回去。
「爷,您再坚持会儿,只一会儿……」
然后李慕星清醒了些,继续挤出笑容,与人拼酒。喝,喝得昏天黑地,喝得头脑昏沉,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叫候,李慕星醉了,趴在泉上站都站起不来,纠仍然让人倒酒。
钱季礼也不知道今天李慕星发了什么疯,明明昨天晚上还好好地跟他商量致辞的事情,怎么今天就喝起了闷酒来,他能做到的就是把李慕星按在主位上接受商人们的敬酒,应酬的事只得自己担了下来,还好有贾秉珍在一旁帮衬着,才应付过来。
天色渐暗,喧闹渐止,酒足饭饱的商人们一个个离去,寒水楼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李慕星,昏昏然仍在要酒喝。
「人呢,都到哪里去了……你……对,就是你……过来,我、我们接着喝……」他抓住了贾秉珍,一只手拿着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然后仍旧往嘴里倒着。
「李兄……李兄……你喝多了……」贾秉珍扶着摇摇欲坠的李慕星,头疼道:「宋兄先才让人送信来,说是马上就到,待会儿我们几个再小聚一下,你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聚呀。」
「贾爷,不如让我先送李爷回去吧。」钱季礼一把老骨头,招待了一群人大半天,已经累得够呛,可是也没办法,还得先把这个醉得连人都看不清的东家送回去。
「不成不成,他还没醉趴下呢。钱老,你也累了,就先回去罢,回头等我把你家爷灌趴下了,亲自送他回去总成了。」这时,宋陵正好从外面走进来,听了钱季礼的话,便笑着驳回了。
「宋兄……」
贾秉珍要说什么,被宋陵一摆手打断,搀起李慕星,一边走一边笑道:「没事没事,李兄这一回可是赚大发了,不削他一次我怎甘心。走罢,去雅间。」
「周兄正在那边布置呢,也不知好了没。」贾秉珍追过去道。
「我才去看了,这会儿应该是好了。」
钱季礼看他们架着李慕星走了,也不好拦,反正只是喝多些洒,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便自去了。
进了雅间,周浩锦刚刚布置好,看见宋陵进来,冲他暧昧地一笑,挤着眉弄着眼,却说了一句,「宋兄好不仗义,尽顾着自己享乐,却不为兄弟也谋个艳福。」
贾秉珍在后面听了,一时间没听明白,看见雅间里用一幔轻纱隔出一小块地,隐约看见软榻上坐着一个人,反倒明白过来,敢情宋陵把那个男妓也带来了,周浩锦这是在怪宋陵没将另外三个红牌也包下来,让他们一同享乐。
宋陆把李慕星往椅子里一扔,对周浩锦笑道:「你这家伙,一肚子不是酒就是色,高雅点成不成。」
周浩锦反驳道:「我哪有你会装,明明色胚一个,偏要博出个风流的名声,难道这样就好听些吗?」
「虽说不曾好听到哪里去,却也胜过你这『下流』多多。」宋陵一边笑一边对着纱幔后的人道:「唱吧唱吧,你这曲儿,我一日不听,便一日食之无味,天底下怕再无比你这曲儿更佐味的了。」
纱幔里的人一声轻笑,道:「宋爷就爱玩笑,哪有人把曲儿当佐料的,您这么说,我可就不唱了。」声音低低沉沉,虽不清脆,却透着磁性,分外诱人,不是尚香又是谁来。
李慕星若是不醉,只怕听着尚香的声音当场便要跳起来,可他醉了,醉得只认得眼前的酒壶,一把抓起,壶嘴对着自己的脸上便倒,那酒没进嘴里,全洗了脸,他咂巴咂巴嘴,迷迷糊糊地抓住贾秉珍叫道:「酒呢……酒怎么没了……伙计,上……上酒……」
贾秉珍顿时哭笑不得,一边把自己的衣袖从李慕星手里扯出来,一边道:「李兄难得这般醉呢,怕真是赚大发了,心里高兴得很了。」
宋陵和周浩锦看李慕星这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周浩锦眼珠一转,坏心便起,拿起另一壶酒,让宋陵扶好李慕星,捏开李慕星的嘴,就往里灌酒。
「人家都醉了,各位爷何必又整他。」纱幔后,尚香的声音再次传出,
「唱你的曲儿,这里没你的事。」周浩锦正玩得高兴,便斥了尚香一句。
宋陵望了尚香一眼,道:「小香儿这是心疼了不成?不让他喝也成,你便代着喝吧。」
尚香轻轻笑起来,伸手掀开了纱幔,一边走了出来,一边道:「还是宋爷知我,尚香这辈子,别无所好,就贪杯中一物,莫说是代一个人喝,便是三位爷的酒都给尚香喝了,尚香也是求之不得。」
「原来又是个能喝的……那你可得把桌上的酒全都喝了才算数。」贾秉珍这时也开起了玩笑,他自然不认为有人能把桌上的酒都喝光,这几壶酒,可是他寒水楼里的珍藏,酒好暂且不说,那酒性可比一般的烈酒还要上几分性。
「只要贾爷不心疼酒,尚香可就全都喝了。」尚香堆出了满脸的笑,眼神从李慕星身上一扫而过,看不出情绪,只是拿起了酒,仰起头,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又拿起另一壶,再次喝光。
他这般痛快的喝法看得宋、贾、周三个人全都目瞪口呆,眼看着几壶酒全落了尚香的肚子里,脸上竟看不出半分潮红。
怔了一会儿,宋陵忽然大笑起来,道:「小香儿,早教你莫擦那么厚的粉,连点红气儿都透不出来了。」
那日在南馆,烛光半暗,贾秉珍和周浩锦都没有看清尚香的样子,这会儿才算是看清了,发觉这个男妓五官还算不错,可就是眼角皱纹多,着实算不上好看了,倒搞不清宋陵为什么捧着他不放,现下见尚香居然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么多酒,虽说面上的粉是擦得厚了些,可看他那双眼还算清明,便晓得这男妓的酒量还真不是一般地好,这下子便勾出兴趣来。须知酒色场中的男人,只有两样是绝不服输的,一是色,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在床上不行,二是酒,谁也不承认自己喝酒喝不过谁。
于是,贾秉珍便让伙计又送上酒来,把醉了的李慕星往纱幔后面的软榻上一扔,他们四个坐到一起喝了起来。
这一喝,便喝到三更半夜,宋、贾、周三个人再能喝,终是喝不过从风月场里走出来的尚香,一个个全趴下了,倒在地上醉死过去,呼呼大睡。
尚香这时摇晃着站起来,勉强打开了窗,这个时节,已经入了冬,深夜的寒风里有种刺骨的冷,将他昏然的脑袋吹醒了几分,晃了晃头,听到轻纱后传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他又关上了窗。
望着纱幔后呓语不断的人,他的眼渐渐模糊。这个老实头,果然说话算话,从那以后,再不踏足监坊半步。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没有见到他,今日再见,却是在他醉酒的情况下。他见着了他,而他,却没能见着他,这样……也好……
六十个日夜,有时午夜梦回,想起拒绝李慕星为他赎身,不是没有后悔过。只要他点一点头,只要他点一点头……可是,他还是拒绝了。还了帐目,说一句两清,真的能清吗?他自嘲地笑了,如果真的能清,他又何必留着那一只暖手炉,一张赎身帖。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掀开纱幔,坐在软榻边,伸出手缓缓抚上那张惟悴了许多的脸,无法相信,才两个月而已,他已经如此思念这个人了,指尖滑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还有他的唇,然后在唇上不轻下重地一按,便回想起当时他脸红了的样子。
大笨蛋,又笨又不解风情,那种情况应该含住他的手指细细地、再细细地品味,他们的身体应该靠得很紧,吸取彼此的体温,聆听彼此的心跳,只是这样,便似乎感觉到了天长地久。或许他们应该更接近,手指已经满足不了身体的索取,唇齿相依,交换着津液的同时,也融合着两个人的气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他们,自由地、放纵地、不顾一切地交欢。
一抹淡淡的晕红终于从厚粉下渗了出来,尚香垂下了眼神,他怎么在想这个,李慕星这个大笨蛋,如果懂,他还会这么喜欢吗?他喜欢李慕星,喜欢的正是这份不懂……烟花地里,寻一个不懂之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他能遇上,是上天对他这辈子最大的恩赐,这是他的幸运。
「走……走……」
李慕星突然张了张唇,又是一声呓语,尚香一个不注意,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竟滑进了他嘴里些许,立时被李慕星含住了,还吮了几下,尚香马上抽出手指,全身上下都轰地热了。他怎么了,不就是手指被吸了几下,有什么好热的,比这更过格的都不知做过多少……是酒喝多了,一定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跟人拼酒了,酒量下降了。
大概是尚香抽出手指的动作猛了些,惊动了李慕星,两只手突然抬了起来,一阵乱挥,就近抓住了尚香,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扶、扶……走……」
尚香连忙把他按住,哪知李慕星更加不安分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却连眼睛也睁不开,只是迷迷糊糊地一直说着「走……走……」。
「你要去哪里?我帮你……」
尚香压不住他,只好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顺着他的话说,也没指望李慕星会回答,却没想到李慕星居然又说了。
「南……南……馆……找尚……尚香……」
李慕星说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尚香把耳朵凑过去,一连听了三遍才听清,手一松,李慕星一下子倒在软榻上,撞到了脑袋,反倒让他疼得睁开了眼。尚香却没看到,在松手的那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抑制不住从心底泛上来的喜悦,在面庞上散了开来,渗杂着几分辛酸,李慕星果然记着他,果然……花落之前,以心换心,他求的,不过是有一个人,能记住他。眼前渐渐模糊了,可心里却是一片奇异的温暖。
忽然,肩上被李慕星抓住,一用力,尚香倒在了李慕星的身上。睁着一双迷蒙的眼,李慕星仿若试探一般,轻轻念了一声:「尚香,是、是你吗?」
不等尚香回答,他突然一翻身,把尚香压在了身下,整张脸都埋在了尚香的怀里,像只小狗一般嗅来嗅去,然后失望地抬起脸。
尚香怔了怔,噗哧一声笑得全身都发颤,突然伸手抱住了李慕星,低低道:「笨蛋,今天我没有抹香粉。」
李慕星哪里听得清尚香的话,只是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身下人的脸,奈何他越是想看,眼前却越是模糊,看不清,为什么会看不清?头好晕……感觉自己被抱住,他也伸乎抱住那人,软软的身体,带着体温,这种感觉,是了,是尚香,他抱过的,虽然不香了,但就是尚香。
他低低地念着,一句又一句,仿佛要道尽这些日子来的思念,却还嫌不够,感觉到尚香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身上忽然一热,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向着气息喷来的地方亲了亲。这一亲,正亲在尚香的唇畔,在一片酒气弥漫中,一丝丝的甜意渗了出来。尚香本来就是惯经云雨的人,对着李慕星虽说矜持了些,可也没道理就此放过,更何况他早已情动,当下微微启唇,舌尖轻探,一点一点引诱着李慕星,李慕星被勾动了心里一直埋藏的欲望,本能地也探出了舌,也不知是谁先缠上了谁,一触之下使彼此纠缠,再难分开,渐渐深入。
纱幔外,一片狼籍;纱幔内,春光旖旎。
「我……喜……欢……你……」伴随着这一句的,是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粗重的呼吸与浅碎的呻吟交织着,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圈划出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天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里,他们是自由的,放纵的,在彼此的身上索取一切。渐渐地,呼吸声轻浅了,呻吟声消退了。
许久,许久,尚香坐起身,将衣襟掩上,又帮着李慕星把衣服整好,望着那张脸,轻轻地、轻轻地笑了。
「真是笨蛋,居然在这个时候……睡着了……不解风情的大笨蛋……这两个月累着了吧,好好睡一觉……明天……」
明天,他们还有明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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