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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慕星美美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来到了南馆,见到了尚香,他一直一直喊尚香的名字,抱着尚香不放手,他想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隐约听着一声喜欢,他的心就沸腾了,后来……后来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一觉醒来,怀中空空,没有体温的馀热,没有闻惯的香气,所以……只是梦一场……
梦一场呵……他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是整齐的,只有些微褶皱,头上,是宿醉后的疼痛欲裂,可是抵不过想见尚香的迫切心情,按着太阳穴,晕头转向地走了几步,脚下猛地一绊,几乎摔倒,定睛一看,宋陆、贾秉珍,周浩锦三个人全都睡在地上,身上各盖了条被子,却不知道是哪个伙计做的,难道不会将他们移到房间里睡吗?
李慕星没办法,只好出去喊了伙计来,把这三个醉死了的家伙安顿好,才打了盆冷水洗把脸,在冷水的刺激下,头痛的感觉减轻了少许,正要往南馆去,却又横生变故。钱季礼急匆匆地来了。
「爷,快回商号,左大人又带着一份采买清单来了。」
这么快?李慕星大讶,连口气也不让他喘过来就又来了,总觉得这事情蹊跷得很,可是无论他怎么打听,也没有眉目。这银子赚得容易,可像他这般赚得不安心的,天底下也就他一个人罢。
这一回的清单,比上一回还要厚了几分,李慕星与钱季礼商议好之后,勾出近三分之一的清单内容,派发给上和城里一些有能力、有信誉的商家共同协作,剩下的还得自己跑。李慕星收拾了行囊,又一次离开了上和城。
离开前,他向着南馆的方向望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终究还是忍住了没去。年关将近,这一次他是无法在家里过年了,等回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尚香淡一谈。
然而,此时此刻的李慕星,却绝没有想到,他这一去,整整去了四个月,待回来,等待他的竟是一个噩耗。
尚香知道李慕星又走了,李慕星却不知道,他走的那一天,尚香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开。
「既然这么舍不得他,为什么不让他为你赎身?」尚红也跟了出来,在尚香的背后冷冷地问。
「如果是六年前,我会……」尚香答了一句,突然醒过神来,抬手捋着头发,向尚红飞过一个好似势利的眼神,「现在嘛……宋爷出手比李爷更大方呀。」
尚红脸上一僵,横瞪了尚香一眼,也没有再问下去的兴致,假做真时真亦假。尚香的话,他永远也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假,不如不问。
尚香却拍着手,呵呵笑道:「成啊,你这一瞪眼,越来越有一股子妩媚的风情,若是让客人们瞧见了,不知有多么喜欢你。」
尚红听他说得不像话,又要瞪,却怕再落了口实,只好埋着头不吭声地往前走。
尚香跟了上去,故意在后面刺他,道:「你把头埋得这么低,是怕谁看到?啊,是了,差点忘了,这城里似乎有你认识的人呢,交情怎么样?别不好意思啊,如果交情好,让他将你赎了出去,也算脱了火坑。」
「闭嘴!」尚红低低地吼了一声,眼神却在四下乱瞄,竟似真的怕让什么人看了去,走得越发快了。
走不多久,前面就是药铺了,尚红一头闯进去,只管看药,尚香倚在了门边,眼神飘飘悠悠,看去的却仍是李慕星离去的方向。
为什么要拒绝李慕星为他赎身?细想来,只有自嘲。如果是六年前,他一定不会放过,当年的他,心里只有自己,为了能跳出火坑,他卖笑,卖肉体,卖尊严,卖尽一切,只要能出去,那个时候的他,如果遇见了李慕星,一定会一边在心里嘲笑这个笨蛋男人,一边使尽浑身解数勾引这个男人。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他把一切看得更透,出去,出去又怎么样,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如果是李慕星,也许会让他过得更好,毕竟这个男人……实在是少见的笨蛋,他偏偏就喜欢上了这个笨蛋,所以他只能陪着这个笨蛋男人,一起做一回笨蛋。这个世道很奇怪,男人们可以狎妓寻欢,他们管那叫风流,可是如果有人动了真情,把娼妓赎回家,他们就会管那叫败坏门风。风流说着不好听,却是人人羡慕,毕竟风流那是要资本的,可如果败坏了门风,却是世俗不容。别说是男妓,就是女妓,被那些大户人家赎了出去,最多也就是个金屋藏娇,谁敢让她们进门,哪怕是为奴为婢,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们,除非运气好些能生个孩子,才算是终生有靠。
李慕星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靠信誉发家的商人,名声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尚香虽不通商,可这些年看得多了,他可以想象,如果李慕星连好名声也没有了,以他过分老实的性子,在生意行里是决计混不下去的。
尚香只有自嘲地笑着,想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明明有机会可以脱离火坑,却偏偏为着这么一个笨蛋男人的好名声,他放弃了。难道喜欢上笨蛋,连他也会变笨?他什么时候……变得会这样为别人着想了……真是好笑……
尚红买好了药,走出来见尚香脸上笑得奇怪,只觉得莫名其妙,却不想再问,仍旧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
尚香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突然问道:「我问你,有没有一种药,吃了可以毫无痛苦地死去,就像睡了一样?」
尚红身体一绷,飞快地瞄了尚香一眼,皱眉道:「你问这做什么?难道……你想害人?」
尚香冲他一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像是那么坏的人吗?馆里养的那只狗病了,昨儿夜里嚎了半宿,你难道没听见?郑猴头又不给它治,说死了正好拿去厨房做狗肉,我瞧着难受,索性让它轻松些去了。」
这话若是能信,尚红就真是个傻子了,他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才道:「这样的药,有是有,只是药方里有几味药材可贵着呢。」
尚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我这也是做一件好事了,回去你把那几味药写下来,我托宋爷捎一捎,宋爷应当不会拒绝我。」
尚红没再说话,回到南馆,却真的写了张方子给尚香,他本说是只有几味药材,可方子上却列出了十几味药,尚香看着方子没做声,却给了尚红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双尚红永远也看不透的丹凤眼,仿佛将尚红的心思全部探了出来,看得尚红头上微微冒出了冷汗。
那十几味药,不仅贵,而且难寻,以宋陵的本事,竟也寻了一个多月才寻全了,尚香便将药材都拿了来。借口要配药,尚红把尚香赶出了门,然后把门一拴,对着满桌的药材,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终于……他把药都找齐了……
***
李慕星四个月之后回来,还没到家,便在城外歇脚的一座茶棚里,听到有人在议论。
「老二,你听说了没有?前些日子城中南馆走脱了一个小倌,把郑鸨头气坏了。」
「嘘,小声些,姓郑的耳目多,你当心着,他可忌着人提这事儿呢。」
「哼,他不就仗着两个妹妹,一个是地头蛇莫大的姘头,一个是知府的小妾,就干起了逼良为娼的事,还扬言连只苍蝇也别想飞出他的手,这下子自己扇了自己的耳光了。」
「我也听说,郑鸨头好象把气出在另一个跟那个逃走的小倌走得比较近的人身上,把人活活打死了。」
顿时一片啧舌声响起。
「一个老男妓,打死了姓郑的也不心疼。哎,你们谁知道那个小倌是怎么逃走的?听说他逃走的那一晚,整个监坊连带东半城的人全都睡死了,对了,连守城门的人都睡了,问他们有没有人出去,都不知道,真是奇了,难道是有妖怪作祟?」
「少胡说……哪有什么妖怪?」
「那你说他是怎么逃的?」
「依我看……」
李慕星听到有人被打死的时候,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脸上的血色就开始慢慢褪去,扶着桌子站了几次才站起来,对那几个人道:「几位仁兄,不知……不知你们说的……那逃、逃走的和被打、打……打死的人……叫什么……名字?」一句话,他问得万分吃力,心中的恐惧却随着问话而越来越大,不是尚香,一定不是尚香……他……他那么机灵……而且……而且有宋陵捧着他……不会的……不会的……
「哦……好象是什么红还是什么香?老二,你记不记得?」
「去,谁记个男妓的名字……喂,你想知道,自己到城里打听去……嘿嘿,可得提防郑鸨头的耳目啊……」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来问话的人晃了晃,一口血突然喷了出来,他闪避不及,被喷得一头一脸,还没反应过来,吐血的人就冲着他倒了下来。
「喂……喂……啊,快去找大夫,要死人啦……」
***
李慕星这一口血,并非是吐得没有来由。大夫给他上上下下瞧了几日之后,说是半年前就落下了病根,没调养好,就四处奔波,积劳成疾,突然听到噩耗,自然就发作了。李慕星在这关头倒下了,可把钱季礼急坏了,又担心李慕星的身体,又担心不能按期交货。他两头地跑,李慕星从各地跑来的货源源不断地送来,钱季礼一个人顶不住了。想了又想,只好去找阮寡妇,想让阮寡妇来措把手,虽说两人的婚盟已经解除,可阮寡妇总还不至于绝情至翻脸的地步。指不定等阮寡妇气过了,两人还能和好如初。
到了杏肆酒坊,阮寡妇却不在,问酒坊伙计,那些伙计一个个支支吾吾,说话不尽不实,惹得钱季礼要发火,才有一个伙计小声告诉他,说是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个男人来找阮寡妇,开始阮寡妇对那个男人是又打又骂,偏生那男人脸皮厚,死皮赖脸地缠着阮寡妇,打不还手,骂不回口,还时不时地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讨阮寡妇的欢心,时间一长,阮寡妇便软了下来,跟那男人有说有笑了,这不,今天说是又得了件好玩的东西,阮寡妇便跟着去瞧新鲜了。
钱季礼当时就呆了,头一个反应就是李慕星这亲事再也不能挽回了,阮寡妇啥时候跟男人有说有笑过,就连对李慕星,也是凶相居多。钱季礼快快地回了商号,打起精神指挥伙计们千活,可货物实在太多,商号里不缺使力气的,可帐房先生却只有一个,根本就来不及把所有的货物都登记造册核价,钱季礼一看眼前这乱劲,就想着要是李慕星在就好了。
正在忙得一团乱的时候,对门丰通钱庄的宋陵带着一个人来了。
「钱老,忙啊。」
钱季礼这时候哪有心情招待他,告了个罪道:「哟,宋爷,您来串门子,真是对不住,这会儿实在太忙,没功夫招呼您。」
宋陵笑道:「钱老这是哪里话,我们老熟人了,难道还少了你一杯茶不成。我是看你忙不过来,所以从钱庄里抽个人来给你使唤,你可不能嫌他笨手笨脚啊。」
「哎呀,宋爷,您这可是雪中送炭啊,老头儿这儿给您作揖了。」钱季礼一边说,一边打量宋陵带来的那人,瞧模样,挺单薄的,五官端正,瞅着挺年轻,穿了一身布衣,倒有点像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杜明轩,还不快来见过钱大掌柜。」宋陵朝那人一使眼色,那人马上便作揖行礼,道了一句「钱掌柜好」。
钱季礼看他礼数还周全,便有些好感了,问道:「懂得记帐吗?」
杜明轩道:「学过,会一些。」
「那便成了,留下了。张诚,过来,把他带到帐房去,赶紧让他上手。」
一个伙计应着声来了,把杜明轩带走。钱季礼又跟宋陵客套了几句,表示等忙过这一阵,就把人还回去。
宋陵笑着连连说不急不急,只要李慕星记得多多光顾他的钱庄就行了,然后一转口又问道:「不知李兄身体可好些了没有?」
钱季礼一听他问李慕星的身体,便直叹气,说了一句病来如山倒啊,他没好说这病还是由心病引起的,更是难治。宋陵安慰了几句,便走了。
那杜明轩还真是个精细人,只一个下午,便把商号里的那一套运作都记下了,做得井井有条,竟半分不比老帐房差,这多了一个人,速度便快了一倍,钱季礼指挥起来也更得心应手,到了晚上,他乐呵呵地跑到李慕星那里,直夸宋陵够义气。
李慕星听得商号那边没事了,心里一松,便昏昏地睡了过去,到半夜醒来,瞪着漆黑一片的屋顶,那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当日,他一醒来,就让人去确认被打死的那个男妓的名字,结果……竟真的是尚香。他悔,悔没有早一日将尚香赎出来,悔不曾在离开前去看一看尚香,总以为采货品的事情更重要,他的犹豫,生生害了尚香一条命,他怎么就这么……孬呢。
他用手狠狠地敲打自己的头,可是病势沉重,打在头上的手竟是无力的,只能咬住了牙根,把呜咽声硬压在喉咙里。
尚香……尚香……我错了……错了……
颤抖无力的手,从枕下摸出一盒香粉来,这是他在路上经过一家水粉铺的时候,突然想起尚香爱擦粉,一时心血来潮,就买下了。
当时,水粉铺的老板正在跟两个女客介绍香粉,一个女客嫌香粉的味道不够重,那老板解释道:「夫人可莫以为香粉味是越重越好闻,这东西呀,有个说法,叫过犹不及,味道过于浓烈,闻着是香了,可实际上反而会让闻的人心生厌恶,要那隐隐约约,像是闻着了。仔细一闻,又没有了,才是最勾人的……」
李慕星当时听得心里便是一动,想起尚香身上过于浓郁的香气,突然间似明白了什么,对尚香隐隐又多了几分了解。他在外面的时间越久,便越是想念尚香,日以继夜地把事情办完,就快马加鞭的回来了,谁想到……谁想到还是迟了……
尚香……每念一次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就是一阵抽痛,他喜欢的人……他这辈子唯一喜欢的人,就这么没了……没了……怨谁?怨他自己,他怎么就这么没用,连一句喜欢也没敢当面说,找着借口一拖再推,如今把人也拖没了……
李慕星心口一痛,一口血又涌了上来,来不及咽下,便从嘴角边溢了出来。再也看不到,那双勾魂的丹凤眼,再也看不到,那似有情似无情的眼神,再也看不到,那戏谑般的虚假笑容,再也看不到……没有了,都没有了……
尚香……尚香……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那封信……他还欠他一个答案……
***
李慕星的病,反反复覆了几回,竟越来越沉重了,陈伯、陈妈看得心疼,把城里的大夫请了个遍,一个个直摇头,病人自己没了生念,他们医术再高,也没可奈何。
这一天,李慕星觉得有了些精神,便起了床,让陈伯送他去商号。
「爷,您、您连站都站不稳,还是等身体好些……」
李慕星看着他们老夫妻俩一脸的担忧,勉强露了丝笑容,道:「陈伯,放心好了,你们也知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商号,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你们让我去走一走,看一看,兴许看到了大伙在商号里忙碌的样子,我的心情便好了。你们也知道我这是心病,心情好了,病便去了大半,说不定没几日你们便又能看见我精神十足了。」
陈伯也知拦不住他,没办法,只好套了车,将李慕星送到了商号。钱季礼一看李慕星来了,吓得不轻,连忙把他往里面带,还埋怨陈伯,「你怎么把爷带来了,不知道他病没好,要多休息吗?」
陈伯苦着脸道:「我哪儿拦得住爷呀。」
「钱老,我不想坐,你带我到处看看罢。」
「我的爷哎,您看您这模样,能走吗?」钱季礼头疼得直叫唤。
「钱老,你别把我当风吹就倒的样子成吗?我还没到那程度呢。」李慕星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迈步。
钱季礼看心惊胆颤,这才多久的功夫,好好一个人就病成这样了,叹了一口气,扶住李慕星道:「成、成,看便看罢,可得说好了,看完了,您立刻就得回床上躺着去,别忘了,这商号可全仗着你啊。」
「我若真不行了,这商号便送与你吧。」
李慕星玩笑般的一句让钱季礼连呸了好几口,板起了脸。在商号里转了一圈,伙计们进进出出,倒是干劲十足,虽忙却不乱,他便放下了心。
钱季礼在一边道:「最忙的一阵已经过了,清单上的货品全部送入仓库,这几日正在核对清单,我让帐房先生去了仓库,这边由明轩顶着。真不知宋爷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好手,一把罩啊,要不是有他帮忙,恐怕商号到现在还乱着呢。」
「那我倒要好好谢谢宋兄了,明儿个就请他喝一顿酒。」
「爷……」
一看钱季礼又板起脸,李慕星笑一笑,退让了。
「行,等我身体好了,这总成了吧,钱老,带我去见见那位杜先生,我先在口头上谢谢他,这总没问题吧。」
钱季礼巴不得让李慕星找个地方坐下来,自然没问题,刚把李慕星送到帐房门口,便有伙计来喊,钱季礼便去了。
李慕星轻轻推开门,便看到一个年轻人正伏案挥笔,面前摊着一木又一本的帐目,倒是认认真真在忙着,居然没发现有人进来。李慕星也没惊动他,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走了这一阵,便乏了,闭上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觉得好些了,才又睁开眼,看那年轻人仍在忙,他倒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那年轻人的侧脸来。
谁知这一看,却是越看越眼熟。那脸型,那轮廓,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活脱脱像极了尚香。李慕星「啊」了一声,坐不住了,正要站起来,却猛想起尚香眼角的皱纹,不是尚香,他的尚香已经不再年轻了,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只有几道浅浅的笑纹。心里,又开始抽痛。
那年轻人却被李慕星这一声「啊」给惊动了,抬起头望过来,不说话,却是嘴唇边微微一翘,一抹淡淡的微笑从嘴角弥漫开来。
「尚香!」
有那么一刻,李慕星仿佛回到了那一日,尚香站在窗边,低着头,乌黑的发散落在肩上,半遮了面,隐隐约约,隐隐约约便有股难言的风姿弥散开来,然后尚香看到了他,对着他乍然绽放了笑容,那是一个与眼前的人一模一样的笑容,发自内心,不掺半分假意,干净纯粹得像珍珠一样璀璨的笑容。
是他,真的是……尚香……不会错……只有尚香……这样的笑容……
只有尚香……李慕星激动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可是他还是伸出了手,想要触摸那个笑容。
「李大老板……」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李慕星感到了一阵阵窒息,眼前渐渐暗了下来,不,不可以晕,不可以……
「啊,喂……喂……别晕啊……」
倒下前,感觉到自己抓住了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再也不放,他终于安心地坠入黑暗里。
***
事后,钱季礼发现李慕星居然一直抓着杜明轩的手不放,虽然感到诧异,却顾不得盘问什么了,他已经被李慕星的病吓怕了。谁知道请来大大一瞧,喝了两天药,李慕星竟然眼见着好了,只是说什么都不放开杜明轩,他们都不敢说什么,只好让杜明轩日夜陪在李慕星的身边,好在商号的事情也差不多忙完了,有没有杜明轩在,都不碍事了。
待到没人的时候,李慕星把尚香抱到床上,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抱着他许久许久,尚香也不说话,就让他这么抱着,直到感觉到胸前有些湿意,才轻轻戏谑地说了一句:「李大老板,你多大了,还哭鼻子?」
「你笑我?」李慕星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尚香弯起了眉眼,嗲起声音,轻轻道了一句:「奴家不敢。」
李慕星听得这熟悉的一句话,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隔了好久才问道:
「你……我以为……你死了……为什么……」
「也没什么,尚红逃走了,郑猴头拿我出气,谁知道没打几下,我便没了气,那时候宋爷便赶了来,一看我没了气,便把我的尸体带了出来,谁知才走到半道上,我又缓过气来,宋爷也是聪明,从郊外找了具弃尸,装作我的样子做了一场法事,后来他便把我留在钱庄里当了个伙计。再后来,我听说你回来了,又病了,便想了法儿帮帮你的忙,嘻,那做帐的本事还是你教我的。」
尚香说得平淡,其实他没告诉李慕星,尚红一逃走,他就知道自己要遭殃,看在宋陵的面子上郑猴头不会要他的命,可找他出气却免不了,他当时也是一时心懒,就将尚红逃走之前交给他的毒药吃了下去,只是想少受点罪落个好死罢了。只是万万想不到,那毒药居然是假死药,郑猴头还没打几下便发现他断了气,当时就懊悔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暗自一笑,他还是低估了尚红的聪明。
李慕星抱着尚香的手又紧了紧,此时此刻他是心有馀悸,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真的失去尚香了。
「你为什么改名字……要是早知道是你……我……我……」
尚香没好气地在他头上一敲,道:「杜明轩是我的本名,难道出了那地方,我还要用那名字不成。」
「原来你姓杜……」李慕星突然傻笑起来。
尚香莫明所以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姓有什么好笑,哪知道李李慕星笑了一阵,突然表情严肃起来。
「我喜欢你。」
尚香一怔,看着李慕星严肃的脸上窜上一层红晕,他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笨蛋,我早就知道了。」
「啊?」
「……我也喜欢你……」
「嘿嘿……」李慕星又开始了傻笑。
「别笑了,睡吧。看你病恹恹的样子,我心疼。」
尚香一句话,让李慕星赶紧闭上眼。他会好起来的,他会让自己变得强大,保护尚香,他要让尚香的笑容,在他的怀里永远绽放,永远……
尚香望着李慕星,嘴角的笑意渐渐高涨,直到听到一声声轻轻呼噜,知道李慕星已经睡着了,他才安心地闭上眼。
这样……真是……太好了……
***
一夜好梦到天明。
尚香在陈伯、陈妈进屋前就起了床,李慕星把他抱得紧,倒像怕他飞了一般,费了他不少劲,才在不惊醒李慕星的情形下起身,套上衣服,趴到另一张软榻上眯了一会儿,陈伯便悄悄地从门口探进了头。看他们两个人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软榻上,倒是放下心来,嘀咕了一句「钱老头就是瞎操心」,转身回院里忙活去了。
尚香这才抬起头,坐到床边又看了看李慕星,轻轻叹一口气,出了门。院子里,陈伯在劈柴,陈妈在打水,陈伯见了,赶紧放下斧子,抢下了陈妈手里的活。
「老婆子,重活我来干,你去给爷熬药吧。」
陈妈面上笑成一朵花的模样,甩甩手就进了厨房,陈伯也乐呵呵地提着水桶跟了进去。
尚香抬头望望天,初晨的阳光,竟有些刺目。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金银迷心,相扶相持,白头偕老,这样的日子,平凡而充实,坦然而知足,却是他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梦。十多年的男妓生涯,毁掉了他做一个正常男人娶妻生子的可能,而男人与男人……他苦笑着,这个世道不会容许两个男人公然地在一起,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无论他在外面怎么玩,怎么荒唐,只要不把荒唐带回家,他在别人面前仍就是有头有脸,比如宋陵。
宋陵,这个看着风雅其实一肚子心计的男人,以尚香磨砺多年的眼光,竟也看不透。他不明白宋陵为什么捧着他,说他唱的曲儿好听,再好听也比不过东黛馆的那些姐儿们,宋陵什么曲儿没听过,独把他的曲儿捧上了天,花大钱包了他整整半年,却连碰也没碰他一下。有时候,宋陆会无缘无故地看着他笑,笑得他毛骨悚然,那感觉就像宋陵眼里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金子。
虽然宋陵没恶意,这一点尚香还是能够肯定,可是他还是心里觉得不舒服,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感觉,自从宋陆第一次点他的牌子,就好象是在用一只漂亮的盒子一点一点地将他包裹起来,系上带子,如果不是意外地发生了尚红逃走这件事,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包成一个漂亮的礼物送到某个人那里。
当然,他现在仍然是礼物,只是简朴了许多。他被宋陵送给了李慕星,尚香有种直觉,也许宋陵原本就是要把他送给李慕星的。宋陵是救了他,没有把他养在笼子当一只金丝雀,反而在钱庄里给他安排了一份差事,这几个月,让他慢慢适应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把风尘中沾染的一些习性,一点一点地改掉。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了,所以他把脸上浓浓的妆容洗掉,另上了一层几乎看不出来却足以改变他面貌的妆,出来的时候仍让宋陵看呆了眼,原因在他的眼角,那里的皱纹,消失了。他没有解释,宋陵也很快回了神,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望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赏。
他不是男妓,再也不是男妓,可是……他改变不了带着妆容生活的习惯,那是他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只怕到死,也无法改变。
平平淡淡的几个月过去了,宋陵很少来看他,一来,却带来了李慕星病重的消息,他知道宋陵不会无缘无故地跟他说这些,心当时就揪住了,可是面上,仍只能冷冷淡淡的,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
宋陵当时笑得像只狐狸,什么也不多说,又过了几天,便把他带到了宝来商号。商号里非常忙碌,工作量大得让他这个几乎没有多少经验的人吃不消,可他还是撑了下来,就在李慕星看不见的地方,帮一帮吧,也不枉他们一场相识。
没有想过再见李慕星,就算他已经不是男妓了,仍然改变不了他是一个男人的事实。或许,做个男妓反倒比现在更好,至少……他还能光明正大地吃吃李慕星的豆腐……唔,又想歪了……自从醉酒的那一夜之后,他常常想歪,只恨李慕星那个大笨蛋,眼看着就要做到最后,他竟然睡着了。
再见李慕星的叫候,他没有丝毫防备,习惯性地想对李慕星笑一笑,却不料李慕星竟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把他吓了一跳,旋即心中升出一阵窃喜。即使换了妆容,李慕星仍旧能认出他,一直都知道李慕星喜欢他,可是直到那一刻,才真正把这份喜欢看得清楚,这个笨蛋怕是喜欢惨了,把他刻入了骨,铭入了心,才能一眼认出他来。
那一刻,他的心被一种感动涨得满满的,只怕当场便是死了,也值了。可是,倒下的人却是那个笨蛋,闭上了眼都不忘死扣着他的手,他不想挣扎,哪怕是钱季礼进来时看到这一幕眼睛瞪得比铜锣大。只是任性这一回,又如何?
「啊,老头子,你倒个水都不会呀,你看看,把药都冲出来了。」
「嘿嘿……不小心的……」
「去,一边待着去……」
「……」
「老头子子,过来帮着吹个火……」
「好勒……哟,柴没了,老婆子你等会儿,我去拿柴……」
听着厨房里传出的声音,尚香只觉得阳光更刺目,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正看着陈伯出来,他弯了嘴角,勾起一个礼貌而亲切的笑容。他曾经指着尚琦对尚红说过,最好的男妓,也是最好的戏子,而他,比尚琦还要高段一点点。现在,他是一个帐房先生。
「陈伯,早啊!」
「呵呵,小伙子也早啊。」
陈伯弯腰正要抱一堆柴,却已让尚香抢了先。
「陈伯,我来吧,你老歇歇。」
「真懂事。」陈伯瞅着尚香,越看越喜欢,大手一拍尚香的背,「你来了两、三天了吧。多亏有你帮着照顾爷,爷的身体大见起色,让我跟老婆子轻松了不少。对了,小伙子,你叫啥名儿啊?」
「姓杜,杜明轩。」尚香抱着柴,让陈伯一拍,差点摔了一跤,一边回答一边赶紧快走几步,思忖着到晚上背后怕是要青一块了。
「杜?哈哈,好姓,好姓,以前有个姓杜的人,很有名呢。」
「咦?陈伯也知道姓杜的人里有个出名的?」尚香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连大字也不识的老头儿,也知道姓杜的人里曾经出过一个很有名的诗人。
「杜康呗,上和城里问谁谁不知道啊。」阵伯的嗓门高了几分。
尚香噗哧一笑,道:「陈伯,你老真逗,那杜康是酒名儿,」说到酒,这上和城里还真是没人不知道,谁让上和城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自然对各种酒都有说法。
「不是说杜康酒就是一个叫杜康的人酿的吗。能酿出这么好的酒的人,自然是很有名了。」陈伯理直气壮。
陈妈在厨房里头听见了,这时候探出头来,骂道:「老头子,你瞎嚷嚷什么呢,人家杜先生是念过书会写会算的,也不怕让人家笑……啊,你还让人家抱着柴,真是越老越懒了。」
陈伯被骂得躲到一旁挠耳朵,尚香笑着放下柴,对陈妈道:「没事的,我还有些力气,可不是那些什么也干不了的书生。」
「书生好呀,能说会道,要是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那是几辈子积德的事……可惜咱儿子去得早,要不非按着他读书不可……」
尚香仍旧笑着,却不说话了。
这两、三天来,尚香一直在房间里照顾李慕星,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房间,只这么会儿工夫,就已经赢得了陈伯、陈妈的喜欢、勤快,有礼,说话间也有分寸,长得也端正,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真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那双丹凤眼,不经意间就让人看得有些失神,太漂亮了,会勾魂呢,男人生着这样的眼晴,可不是什么好事,多半要惹些桃花瘴来。
厨房里,陈妈嫌陈伯碍手碍脚,把他赶了出去,却把尚香留下来煎药。
「杜先生,你今年多大啊?」有尚香在一边看着火候,陈妈便腾出了手,开始淘米做饭。人长一张嘴自然不能闲着,一边做一边便聊开了。
尚香被问得倒是一愣,低头算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丁卯年生,过了年刚好三十。」
「咦,那不是比我们家爷还大上一岁?」陈妈把尚香从上到下看了看又道:「可瞅着白白净净,倒像比我们家爷还小三、四岁的模样。」她哪里知道尚香上妆的本事,能化老,自然也能化出年轻来。
尚香笑了一笑,道:「我怎么能与李爷比,李爷做生意的,风吹日打的,自然显得老成些,我什么事也不干,一看这身板,就是靠不住的。」
陈妈道:「杜先生忒谦虚了,你吃的是笔头饭,用的是细心思,跟我们这些干粗活的又不同了。说起来,我们家李爷也是苦过来的,能有今天不容易啊,比你家那位宋爷可是实诚多了。」陈妈自是见过宋陵,觉着不容易亲近,总有些高高在上的样子,当然,比起周浩锦的花花肠子,又是好多了去。
「宋爷人很好……」尚香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其实宋爷是天生的生意人。」
「二世祖,哼,比我们爷差远了。」
尚香低低一声闷笑,正要应和几句,这时药瓮口冒出了热气,他赶紧用布包了把手,端起药瓮,倒出一碗褐色药汁。
「陈妈,你忙,我先去送药。」
「去吧去吧,饭好了我给你们送过去。」
尚香小心地端着药碗,才出厨房门,就见李慕星披了一件衣站在外面,闷闷地看着他。
「怎么起来了?」尚香看看院子里,有张石桌,便过去把药碗放下。
李慕星跟了过去,看着尚香,低声道:「我醒来不见你,以为……以为……」
「以为我走了。」尚香瞥了他一眼,看李慕星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倒觉着好笑起来,「以前我怎么就没瞧出你这样着紧我呢,别是装的吧。」
李慕星急了,道:「我装什么了,你、你……」你了两声,突然发现尚香眯着眼暗自偷笑,才恍悟过来,「你又作弄我!」
尚香无辜地眨着眼,道:「哪有的事,你自己想想,以前你见着我撒腿就跑的事都发生了几回,明明就是很讨厌我的样子。」
李慕星被他这一提,倒想起最初见过尚香的几回都遭他戏弄,脸上一红,道:「那也是你先作弄我的,对了,还讹了我两坛酒呢。」
尚香一见李慕星脸红,倒也回想起来,作弄心顿时又起,左右看看,陈妈还在厨房里忙活,陈伯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四下无人,于是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了,你不说我还忘了,酒呢?女儿红呢?拿不出来,就用人抵罢。」说着,张口便在李慕星耳边轻轻一咬。
「啊!」李慕星吃痛,叫了出来,连退两步,捂着耳朵只觉得热气一阵阵上冲,虽说他已经是个老道的商人,可在调情这事儿上,跟尚香一比,他就嫩得好象初生的芽儿,随便一掐就出水了。
「你、你、你……」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看药碗还在石桌上,不顾烫,拿过来一口喝净,没觉着苦,倒是把口干舌燥的感觉减轻了几分,眼睛四下一溜,发现没人,才压低声音道:「抵便抵,只是……大白天的……晚上可好?」
这一回轮到尚香怔愕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顿时爆笑出声,一边捧着肚子一边道:「笨、笨蛋……我跟你……你开玩笑……怎么就当真了……」
李慕星当时就傻了眼,居然又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吗?」
尚香干脆笑趴到石桌上去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
「……你……会……会……吗?」
但凡男人,听到这样的疑问,怕是没有不生气的,李慕星再木,也不至于木到连这个都不懂,一张脸立时便沉了下去,心里生出一股冲动,便要现在就把尚香拉进房去,好证明他会些什么,哪知还没有付诸行动,便让陈妈给打断了。
「杜先生,笑什么呢?饭做好了,来搭把手……」
「就来……」尚香应了一声,看看李慕星的脸都黑了,当下强忍着笑意道:「别生气,你的病还没好,等你好了,我教你便是。」话一说完,他赶紧就溜进了厨房。
李慕星一张黑脸拉得老长,又不能冲尚香发脾气,只得咽下了肚去,暗自决定早晚要治住尚香这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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