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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梦里胭脂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作品: 玉簟秋 |作者:灵希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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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晚霞铺了半个天际。

谢凡姝踩着玲珑彩绘木屐,站在大雕花镜子前试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又认真地将一条点缀着兰花图案的纱巾围到颈项间,她向来最喜欢西式裙子,顶讨厌旗袍,总觉得那样的衣服把人都给束缚了,捆起来一样的感觉,崇烨就笑她,“妹妹应该去试一试欧洲女人用来束腰的鲸鱼骨,那才叫捆,腰都给你捆成两截!”

她不服气地回嘴,“崇烨你真讨厌,难道还要我像港大来的那些学生,扎着一个窄窄的裤脚,打扮成一个赛金花的模样。”

她自小就爱跟哥哥崇烨顶嘴,但崇烨从来不跟她生气。

谢夫人走进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堆衣裳,都是些做工精量的旗袍裙子,一股脑地放在了细楠木铜床上,自己反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朝着自己的女儿笑道:“你看看我买的这些,你能用得上哪一件就用哪一件,自己挑。”

凡姝只往床上看了一眼,立时皱起眉头,“母亲,我们学校的话剧里可用不着这样华丽的衣服,我演的是一个贫寒的女学生,你这些衣服,哪一件我都不能用。”

谢夫人笑道:“那你要怎么打扮?”

凡姝噘起嘴巴,“反正你和父亲要去陪着外祖父,也没有时间去看我们排演的话剧,还问这个做什么,我也不告诉你。”谢夫人笑道:“好了,你就不要在这里挑刺了,明明知道你父亲和崇烨这几天还在生气,家里这样不清静,难道你还要来插一脚。”

凡姝便道:“父亲也是,哥哥想入南浦军校就让他入去,干嘛要这样管束着他,男孩子就应该从戎,磨练些英雄气概才是。”

谢夫人就默了一默,片刻微微一笑道:“你父亲自然有你父亲的道理。”

凡姝撇着嘴,很是不以为然,“反正你们大人总是有道理的,我若是哥哥,管你们喜不喜欢,我就要痛痛快快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二天下午,明德女中的礼堂里正式上演学生们精心排演了很久的话剧《长恨歌》,写剧本的是学校里新来的国文老师梁秋儿,在礼堂后面化妆的时候,演女主角的谢凡姝又仔细地熟悉一遍剧本,忽然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虞心平道,“心平,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悲惨的事儿?”

虔诚的基督徒虞心平正在合着双手做祈祷,她是一个苍白纤瘦的女孩子,坐在那里很不起眼,但整个金陵,谁不知道虞军总司令虞昶轩把持金陵政府内阁,权倾朝野,而虞心平是虞昶轩的独生女儿,自然是金尊玉贵一般的,出入的排场极大,平日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人敢和虞心平有接触,就像是在过去的清廷,谁敢和高高在上的公主嬉笑打闹呢。

但谢凡姝就和虞心平处的极好,两个人在学校里形影不离的,凡姝也曾亲热地邀请心平到自己家里做客,心平总是摇头,当然也从不邀请凡姝到虞家官邸里去玩,虞心平性子极其孤僻,这次愿意出演话剧,全都是因为凡姝的鼓动。

虞心平笑着没作声。

凡姝就望向编剧老师梁秋儿,梁秋儿笑一笑,“总是有的,只是你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不知道罢了。”

临到上台的时候,后台忽然一阵骚乱,有人道:“什么?总司令来了?已经坐下了么?”又有老师专门来叮嘱道:“这个时候不要乱跑,外面到处都是岗哨,小心把你当革命党抓起来。”正这样乱着,嘈杂的声音却突然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眨眼间鸦雀无声,就见几个戎装军人走进来,为首的一个正是虞氏官邸的侍从室主任何浚森。

化妆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青年学生都退到一边去,何浚森径直走到了虞心平的面前,恭敬地道:“心平小姐,总司令刚听说你参演了学校的话剧,很是关心,特意来看看。”

虞心平一改在凡姝面前的乖巧,此刻倒真得像一个冰冷的公主了,淡淡的,“我不过是演了一个小角色,用不着父亲这样劳师动众的,请何叔叔跟父亲说一声,让他回去吧,他不是一直都很反对我来学校里读书么!”

何浚森就笑一笑,“小姐又说气话了,小姐是总司令的掌上明珠,怎么能不关心呢。”

虞心平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如此,你就跟父亲说一声,我要到后半场才出场呢,就让他等着吧。”

何浚森应了一声“是”,这才领着卫戍走了出去,凡姝悄悄地朝着虞心平的方向看了一眼,虞心平也正在看她,凡姝笑一笑,虞心平也笑一笑,双眸眯起来仿佛两弯月牙,她们像一对调皮的姐妹。

化妆室里好半天都没有什么声音,静悄悄地,面孔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兴奋到紧张的表情,就因为虞军总司令就坐在外面,平白无故地给了学校这样大的面子,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知道今天演的这一场话剧势必是要见报的,都很有些群情激昂的意思,蠢蠢欲动地想要上台去表现。

凡姝低着头,拿着粉镜子往脸上敷粉,心里一阵发慌,她果然等到了这一天,却还是怯场,她觉得她今天这样的打扮,已经是无懈可击了,就连一旁负责化妆的老师都笑着对她说,“密斯谢今天真美丽。”

上台表演的时候她自然尽了全力,一颦一笑都把握得极好,趁着表演空当她朝着台下望了一眼,黑压压的全是人,礼堂的座椅一侧都站在持枪的卫戍,他坐在前排,面孔极其坚毅,戎装上有着金色的流苏垂下来,就在灯下很耀眼的晃着。

她认得他,因为在报上见过。

他忽然一转头,雪亮的目光朝着这边直射过来,凡姝心慌意乱,几乎走错了步子,又慢了半拍,吓了场监一大跳,幸好她反应快,连着赶上了几步,将手放在了男主角的手里,炽热的舞台灯光映照下,她依然笑靥如花。

他才看了半场竟就起身走了,连着外面的卫戍都撤出去,她再出场的时候就见前排的位置上都是空的,她顿时没有了表演的力气,莫名地一阵挫败感。

话剧表演结束的时候,凡姝谢幕下台,就听到后台里有人纷纷议论着编剧梁秋儿被几个卫戍带走了,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很是惴惴不安,难道一场话剧竟还触犯了政府的底线,凡姝也觉得有些惶然,很是扫兴地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心平就在学校里的礼堂外面等她。

她的身边自然跟着极多的护兵,望见凡姝走出来,就朝着凡姝招手,凡姝走过去,心平的眼睛红红的,半晌道:“凡姝姐姐,我母亲拍来电报,说这个学期末让我到美国去,我舍不得你。”

心平在难过的时候总喜欢叫凡姝姐姐,细细的声音包含着很多亲昵。

凡姝笑道:“我父亲也说等我毕业了,送我到美国的大学念书呢。”

心平的眼前顿时一亮,“真的?”

凡姝点一点头,心平欢天喜地的被护兵簇拥着离开的时候,凡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原来虞家唯一的一个后人,就是这样子的,英雄一世的虞昶轩后继无人。

她转身准备叫黄包车回家的时候被人拦住,拦住她的人竟然是下午到后台来过的侍从室主任何浚森,她一怔,心中刹那间掠过无数种杂乱的想法,何浚森客气礼貌地道:“谢小姐,我们在这里恭候你多时了。”

夜里十点多钟,她已经到了枫台。

枫台是虞昶轩的私邸,守卫极为严密,汽车往里面开着,连着过了几重院落,她直到下车,脚踩在硬实的柏油路面上时,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车道旁种着一片片的杜鹃花,红艳艳的,如火一般地烧下去。

何浚森一直把她送上楼去,推开门就见一间很大的卧室,大红色的云锦窗帘直垂到地面上去,窗帘上用金线绣着牡丹,晃着人眼,屋子里的大部分家俱都是舶来品,她踩着地毯走进去,脚步不由地发虚,就连心也跟着一阵阵发虚,檀香炉里燃着一把香屑,香得让她有些发晕。

她坐在沙发上等了好久才听到门声,虞昶轩走进来的时候顺手把戎装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攥着手中的手袋,微垂着头,全身都是僵的。

房间里沉默了好久,他声音低沉,“要不要给你家里打个电话?”

她的心跳得极快,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低声道:“我父亲母亲到外祖父家里去了,要好多天才回来。”

卧室里没有开灯,他的面容掩映在阴影里,淡淡的,“我不强人所难。”

她无声地站在他的面前,身后的窗上漾满了白色的月光,照着她细细的腰,曲线精致玲珑,恍若搁置在金漆桌面上的琵琶,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轻颦浅笑,眉宇间自然有一番妩媚多情。

纵然是做好了准备,他解开她衣服扣子的时候她还是很紧张,手指紧紧地攥着被面,额头上全都是细细的汗珠,在他的怀里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更像是一尾才脱离了水面的小鱼,在他的手心里不知所措地翻腾着。

月光照下来,她裸露的肩头凝着温润的光,少女柔软的身体恍若就要融化掉了,他毫不怜惜地加重了力道,那仿佛是把身体撕开一般的疼痛让她的嘴唇都变成了苍白色,终于哀恳一般地伸出手去挣扎,但没有用,他一只手就将疼到挣扎的她完全掌控住了。

谢凡姝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她害怕家里的仆人看见,特别是最能管事的吴妈妈,自己悄悄地绕过前面,到了后院子,后院的花园里围着一圈的卍字阑干,阑干上缠绕着厚厚的藤萝,开着些小花,叶片上有晶莹的露水滚动着,她拿着自己的钥匙开了园门,静悄悄地走回自己房间去。

第二天她起得极晚,幸好是星期天,一下楼就望见崇烨坐在客厅里,穿着南浦军校新发的军装,很是英姿飒爽,她扑上去抢下他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原地转了一圈,她穿着西式的百褶裙,裙摆上绣着点点梅花,转起来仿佛是天女散花一般。

崇烨笑道:“慢一点,当心头晕。”

她这才停住,到底还是头晕,一个踉跄,崇烨伸手过来扶了她一把,等她站住了,又把手收了回去,他的眉目清朗英俊,笑起来自然是十分的英气,“今天难得放假,我请你去起士林吃西餐。”

凡姝知道他平日里是住校,军校的管理既严格的,这次一定是知道父亲母亲不在家,专门赶回来陪她,她笑道:“你要几点回去?”崇烨道:“我请了五个小时的假,在下午三点之前赶回去就行。”

凡姝生怕枫台那里打来电话她却不在家,便笑眯眯地道:“这么一点时间,我们不要出去,我还有作业没有写完呢,你陪着我行不行?”崇烨就笑道:“你最好不要算计着让我帮你做数学。”

她头上还顶着他的军帽,调皮地拉着他的手上楼,因为她很不听话,平日里读书都是由父亲谢藻华亲自监督,所以书本都在谢藻华的书房里,她往父亲的书桌前一坐,先要按照父亲的吩咐每天临摹十张簪花小楷。

崇烨坐在一旁陪着他,顺便从一整排的玻璃书格子里面抽书来看,只是这天最靠左边的玻璃书格子往日里都是锁上的,今日却不知为何解了锁,凡姝才临摹了几行字,忽然就听到崇烨“咦”了一声,她抬头,就见崇烨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她顽皮地笑,“你找到了父亲的《金瓶梅》?”

崇烨看她一眼,她莞尔一笑,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只是唇角含着笑,所以就连叹气里也带着点宠爱的意味,他从书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照片来,她忙扔下毛笔,奔过去看,就见照片上只有一个女孩子,梳着漂亮的双髻,手里端着一盆晓春梅,眉眼间蕴着一份清冽之气,如雪上梨花一般。

她第一眼看到照片里的女孩子时,简直是惊为天人,不自禁地道:“真美丽。”

崇烨意识到他们似乎不小心挖到了父亲的隐私,忙道:“放起来吧。”他把照片重新往书里夹,凡姝还没有看够,扯住了他的手,笑道:“先别放起来,我看看,你猜,这会不会是父亲的旧情人?”

崇烨道:“那更要放起来,母亲知道了恐怕要大怒。”凡姝一把夺过照片,又看了看,然后把照片放在口袋里,双手板过崇烨的面孔,笑着道:“我来看看,我们到底谁和照片上的女孩子像,说不定我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她生的。”

崇烨生硬地推开她的手,半晌道:“别胡闹。”凡姝噗嗤一笑,“真奇了,崇烨你居然会不好意思。”她正这样闹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吴妈妈的声音,“凡姝,你的电话,我给你接到卧房里了。”

吴妈妈是把凡姝和崇烨一手带大的嬷嬷,在谢家很有地位,向来都是直呼崇烨和凡姝的名字,谢家也从来没有把她当下人来看。

凡姝双眸一亮,就往门外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将歪戴在头上的军帽取下来重新戴到了崇烨的头上,她的眼瞳乌黑发亮如欢快的小鹿,“崇烨,你回学校去吧,我今天没有时间和你玩了。”

崇烨一怔,凡姝已经推开门跑出去,空留下一室channel no 5的香水气息,幽幽的,恍若插在花瓶里的那一枝晚香玉发出的幽香,他摸摸自己的面颊,她的手温似乎还残存在上面,他发了好大一会儿呆。

打电话过来的是虞心平,凡姝失望到了极点,心平在电话里说了好久的话,最后依恋地轻声说道:“凡姝姐姐,你如果真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凡姝无聊地用细长的手指一圈圈地绕着电话线,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平如果知道她和虞昶轩的关系会作何反应,她的脊背忽然有些发寒,心里凭空生出对心平的一大堆愧疚来。

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她对心平是真的好。

她在卧房里等了一个下午,枫台都没有打来电话。

她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他还在睡,她穿好衣服后站在床边看着凝望着他坚毅的面孔,浓黑的剑眉竟让她莫名地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胡乱踢到地上的军靴,她细心地俯下身去帮他摆正,像一个温婉的妻子。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男人,一个大英雄。”心中顿时无限雀跃。

可他竟然连电话都忘了给她留,难道就不会让他的侍从官打听打听她家里的电话么?!这样粗心,她在心里抱怨着。

转眼就过了半个月。

江邺大学闹学潮那会儿她还在家里生闷气,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后来崇烨从军校回来取衣服,顺口对她说校长下令抓了几个领头闹事的教授,接着要去江邺大学演讲,她立时就精神起来。

崇烨口中的校长,就是兼任南浦军校校长的虞昶轩。

她拉着崇烨冒充江邺大学的学生去看他的演讲,自然是封锁极严,可惜还是没有挤到礼堂里面去,她就和崇烨躲在了礼堂的窗外,金晃晃的阳光照耀在她洁白的面颊上,她的肌肤犹如剥了壳的熟鸡蛋,光滑凝白,崇烨忽然一阵脸热心跳。

她忽然回过头来,笑着叫了一声,“崇烨。”然后垫起脚尖在他的面孔上亲了一下,周围的学生都发出小小的起哄声音,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小声道:“你又闹什么?”

她把手臂撑在窗框上,一手托着腮望着他,笑起来有一种懒洋洋的娇气,“我喜欢你啊。”

崇烨觉得目眩神迷,把他从这种恍惚中惊醒过来的是一束冰冷的目光,他回过头去,就见站在台上的虞昶轩朝他的面孔上望了一眼,那目光居然如刀似剑一般的犀利,虞昶轩顿了一顿,转过头去继续微笑着演讲。

转变的那样快,崇烨甚至觉得自己刚刚是幻觉。

崇烨只请到了三个小时的假,自然要赶回军校去,所幸演讲也结束了,她一个人走出江邺大学,果然就见侍从主任何浚森站在那里等她,而在街道的对面,停着一辆美国别克汽车,四面站着卫戍。

她上车的时候就见他脸上的表情冷冷的,“那小子是谁?”

她早有准备,一面斜睨着他,一面扬起红润的唇角,恍若桃花的萼片,笑着道:“我就不告诉你。”

他望着她,她不服气地迎着他的目光,略一歪头,很孩子气的举动,“你那样忙,还要管我做什么?”他的目光只在她的面孔上扫了一扫,忽然一笑,先只是淡淡的一笑,她却急起来,扑过去轻轻地咬他的面颊,像一只调皮的小狐狸,“不许笑,不许笑!”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眼眸幽黑,“你这小东西,敢跟我玩这种把戏。”

傍晚的时候他带她去起士林吃西餐,地方是她选的,她最爱吃起士林的黄油焖乳鸽,上西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餐厅里点燃了蜡烛,烛光摇曳,她用叉子叉去了他面前那一盘西点上点缀的草莓,闪亮的眼瞳里笑意盈盈,“这个你要让给我吃。”

他微笑,“你那盘子里又不是没有。”

她眨一眨眼睛,很是俏皮,“我就偏偏要抢你的,让你看着我吃。”

那天晚上她住在枫台,当然要先打一个电话给家里,说是住在同学家里,母亲是个好说话的,只是父亲极严厉,不过幸好,父亲还在医院里忙碌。

月色如水银般泼溅在绵厚的地毯上,她起身的时候,月光照在她莹白的肩头上,她裸露的肩头仿佛是一片脆弱的琉璃瓦,才将衣裙穿好,就听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搬到枫台来吧。”

凡姝回过头,眼神透出婉约的妩媚,“我不。”顿一顿,又笑着补上一句,“我要你整日里想着我,却见不到我,这才顺了我的心呢。”

他唇畔浮笑,“小孩子。”语气淡漠,分不出什么意味。

凡姝早晨才回家,回到家里就听仆人说,有一个叫心平的同学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她困乏得要命,自然是回房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下午,下楼的时候路过父亲的书房,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那一张照片明明就夹在这本书里,怎么就没有了?我说过这个书橱不许打开,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母亲说,“本来是想替你打扫打扫的,照片若是丢了就丢了吧,十八年都过去了,还留着有什么意思,看到了只会让人伤心。”

父亲的声音有些伤感,“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总要留一个纪念。”

她站在门外,顿时间如雷过耳,接下来父亲母亲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了,耳旁只有一个错乱的声音在回响着: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她今年正好十八岁。

门内父亲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件事崇烨早就知道了,我看他对凡姝很不错的,不过凡姝的脾气,倒让我很担心。”

母亲轻叹,“如果崇烨娶了凡姝,不就正好了,还是一家人。”

凡姝全身发抖跑回自己的房间,从衣袋里拿出那一张照片来,照片里端着晓春梅盆景的女孩子依然明媚清冽,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她忽然意识到父亲母亲说的是谁。

她当天下午自己跑到枫台,一进卧室就把手袋胡乱地扔在地上,手袋里面的东西都被摔散出来,她也不管,只哭着扑到了虞昶轩的怀里,“我极有可能不是父亲母亲的孩子?”

他笑,“那么你还能是谁的孩子?”

她摇头,“我不知道。”

他用手抚弄着她额前的头发,微微笑道:“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她还是哭,“父亲母亲还有崇烨都知道,可偏偏只有我不知道。”她在他的怀里哭到睡着,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的时候,手臂忽然一阵剧痛,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他穿着寝衣站在床前,手里居然拿着那一张照片,脸上的表情狰狞到可怕,手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胳膊,恨不得将她捏碎一般,“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她害怕,“谢藻华。”

“母亲呢?”

“白丽媛。”

“你今年多大?”

“十八岁。”

虞昶轩的手忽然松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瞳里射出的光芒几乎是要噬人一般,令人胆战心惊,她甚至发现他的身体都在发抖,她茫然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抓他的手,“你怎么了?”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如逃离一般地快步走出卧室。

她第二天早晨一个人急匆匆地离开枫台,一路上都在想着要怎么和父亲母亲解释,一个女孩子一夜不归,她想到脑袋都痛了也没有想出注意来,最后下车的时候终于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才一进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崇烨竟然在家里,吴妈妈哭得成一个泪人,崇烨的眼圈也是通红通红的,他沙哑着嗓子对她说,“凡姝,父亲母亲昨天晚上出去找你,结果遇到了车祸……”

她面色惨白地站在那里,魂飞魄散。

这下可好了,她不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交待她昨晚的去处了。

三天后,父母的丧事还没有办完,崇烨竟然被宪兵队抓起来,罪名居然是煽动民心,聚众闹事,咬定崇烨是革命党。这完全是飞来横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绝望到了极点,跑到枫台去找他,但被何浚森带人拦住,理由只有一个,总司令很忙,谁也不见。后来何浚森亲自开车送她回家,她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吴妈妈就站在屋子外面的走廊里,走廊的两面是高大洁白的圆柱,年过半百的吴妈妈像是两根圆柱间一个枯瘦的老枝。

她对凡姝说,“原来是你招惹了他们。”

凡姝失魂落魄地望着吴妈妈,吴妈妈的目光透出深深的冷意,“凡姝,有一件事情,你必须要知道。”

凡姝再来到枫台的时候是在夜里,他如果不见她,她就不走。

他终于来会客室见她,一身铁灰色的戎装硬挺冷漠,他甚至不看谢凡姝一眼,“说什么都没用,我已经签了字,明天晚上十点以前处决。”

她凝神望着他的背影,“如果我求你,你能不能放了崇烨?”

他毫不留情,“不能!”

她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凄楚地笑一笑,“你明明知道,崇烨不是革命党,你却一定要他的命!是不是我身边所有的人你都要杀掉,你要处决的名单里,包不包括我?”

他的身影顿了顿。

窗外是盛开的白玉簪,一片片地开下去,长柄托嫩叶,花朵晶莹素雅,恍若仙子一般的出尘脱俗,在夜色里静静地摇曳着,他的脸色苍白,轻声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凡姝第二天傍晚就打电话请虞心平来家里做客,心平知道她家里遭遇了那样大的变故,自己悄悄地赶来看她,果然就见凡姝面色憔悴,穿着磁青色碎花旗袍,旗袍下摆长过脚踝,轻轻地晃着,她孤零零地站在雕花长窗前,仿佛是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心平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以前不喜欢穿旗袍的。”

她笑,“崇烨喜欢看我穿旗袍。”

心平愧疚,“等过几天,我帮你去跟父亲说崇烨哥哥的事情。”她轻轻地摇头,“不需要了,我有办法。”还好她的精神还不错,心平陪着她,与她一起吃了晚饭,两个人又在琴室里玩了一会儿钢琴,等到晚上九点钟,凡姝带着心平到小客厅里吃点心,特意把无线电打开,两个人听着音乐,凡姝倒了一杯茶给心平,忽然笑道:“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梳。”

心平点头,捧着茶杯乖乖地转过头去,一面喝茶一面和她说话,凡姝拿着象牙梳子帮她梳头,她纤细的手指在心平的头发间若隐若现,心平莫名地红了脸,小声地道:“凡姝姐姐,我真喜欢你。”

凡姝点点头,“我也喜欢你。”

夜色渐渐地深了,凡姝给心平梳好了头发,柔弱的心平静静地躺在凡姝的怀里,没有了呼吸。

书房里很静。

落地钟摆在书柜的一侧,钟摆只在那里来来回回的摇着,檀香炉里燃着一把紫茉胭脂,幽幽的香气散发出来,桌面上开着一盏绿纱罩台灯,发出幽幽的光亮,薄薄的月光被阻挡在了窗外,大落地窗帘完全拉起来,门上镶的是雕花彩绘玻璃上,玻璃上是各式各样的花样,晃着人眼。

虞昶轩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张照片,眼瞳乌黑,深邃的面孔掩映在淡淡的阴影里,他只觉得冷,四面仿佛都是白茫茫的霜寒之气,将他紧紧地包围着,甚至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起来。

他还记得他曾经珍爱无比的那一个女孩子,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月色如霜,映照着一地的树影,她淡淡的回眸一望,白皙秀美的容颜竟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眉清目秀犹若春日里的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这么多年,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他慢慢地将手中的照片扣在桌面上,心乱如麻,好似无数只蚂蚁在他的心中噬咬,眼里出现痛入肺腑的光,低着声念道:“平君,你这样惩罚我……”

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铃声刺耳,他拿起电话的时候,何浚森的声音传进来,“总司令,谢小姐电话。”

他呆了半晌,还是道:“接进来吧。”

话筒里很快传来谢凡姝的声音,淡而平静的声线,“虞昶轩,你既然这样狠,害死了我的父亲母亲,我也要让你付出同样的代价!”

他没有说话。

谢凡姝说,“心平在我这里,她睡着了,很安静。”

他立时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笑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句,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当年叶平君生下的是一个男孩,我不是你的女儿。”

仿佛是一脚踏了空,抑或者是迎面狠狠地一拳打过来,他的身体猛然一震,呼吸急促起来,咬牙切齿一般的,“谢凡姝,你给我说清楚,那个男孩……那个男孩现在在哪?!”

话筒那一边却沉默下去。

他紧紧地攥着话筒,几乎要发狂,“谢凡姝!”

“昶轩——”她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静静的呼唤他的名字,温柔至极,“十点了。”

她的话音才落,放置在墙边的落地钟就发出“当……当……当……”的声响,钟摆来回摇晃,深沉的钟声在他的耳边缓缓地回响着,每一声都似乎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撕扯着他的神经,摧枯拉朽。

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眼里出现了绝望凄凉的光芒。

落地钟静静敲完了十下,然后一切重新归于死寂,而在檀香炉燃着的那一把紫茉胭脂香料,也就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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