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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君家江山一统千秋业 红颜随波叠泪玉簟凉

作品: 玉簟秋 |作者:灵希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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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她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暖。

仿佛自己是一只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鸟儿,好容易等到了这一点复苏的阳光,从露台上的落地窗上斜斜地照进来,她躺在床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的床帐子,桃红的流苏从帐子的一侧垂下来,轻纱般地在她眼前晃动着,她伸手去玩那流苏,将流苏上的丝线慢慢地,一点点绕在指尖。

她现在很瘦,神智也很不清醒,什么都不记得,冬天的时候她得了一场大病,总也不好,如今稍稍好了些,脑子却更糊涂了。

门外忽然一阵骚乱,陶紫宜硬要闯进来,几个侍卫还在阻拦,当然没人敢真的动手,瑞香一路哀求道:“夫人,你不能进去,院长交代过,这个房间你是绝对不能进的。”

陶紫宜穿着件立领棉缎旗袍,旗袍的下摆上用金线绣着娇艳的牡丹,外披着一件黑呢斗篷,扬着头,敷了薄薄一层脂粉的面孔端庄秀丽,不怒自威,“混账东西,你们谁敢碰我一下,我管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瑞香和那些侍卫又有哪一个敢跟她造次,都是唯唯而退,任凭着陶紫宜直接闯进门去,就见床上的帐子里隐隐地躺着一个人影,陶紫宜疾步走上前,旗袍的下摆不住地晃动着,她一把掀开床帐子,却在看到叶平君第一眼的刹那间震惊,双眸里出现不敢置信的光,“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平君似乎也被这样的吵闹惊扰了,慢慢地回过头来望她一眼,眼睛里一片茫然呆滞,陶紫宜顾不上别的,直接开门见山,“叶小姐,金余开战了你知道吗?”

平君恍若未闻她的话,她的手里依然攥着从帐子上垂下来的流苏,慢慢地捻弄着,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陶紫宜忍住满腔的怒气,含着眼泪道:“叶小姐,我并没有时间跟你开玩笑,我不计较你抢了我的丈夫,我忍着他整日里与你在这里鬼混,我现在低三下四的来这里求你,求你劝劝他,让他跟我到扶桑去。”

她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声音,一旁的瑞香低声道:“夫人,不要再难为叶小姐了,她现在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紫宜一惊,皱起眉头道:“江学廷对她做了什么?”

瑞香还没有开口,就见平君忽然冲着陶紫宜笑起来,“你看到我的信了吗?看到了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

陶紫宜往后退了一步,惊悚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背上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起来,她总是不甘心,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叶小姐,你知不知道,虞军就快打过来了,学廷手里的西北军几乎都转投了虞昶轩,虞昶轩就是要学廷的命,我本来还想……还想……他不听我的,总会听你的,至少你还能劝劝他,让他跟我一起走……”

她只冲着陶紫宜笑起来,娇憨如孩童,陶紫宜把头一转,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转头快步走出房间去,瑞香忙扶着平君躺下,平君伸手攥着瑞香的手,忽然笑嘻嘻地道:“你的衬衫破了,我帮你织补织补。”

瑞香愕然道:“叶小姐……”

她仍旧笑嘻嘻的,“织好了,我就绣一朵梨花在上面,你穿着它,梨花就贴在你的胸口上,你总要记得,是我帮你绣的梨花……你不要忘了我……千万不要忘了我……”

瑞香被她吵得不知所措,只能含糊地哄道:“好,好,我不会忘了你,不会忘了,你想要梨花么?我出去给你采。”

她放心地点一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

江学廷来的时候她已经醒来,他一走进卧室就望见她坐在地毯上望着落地窗外的月亮,长发一直垂到地毯上,落地窗的一侧放着一个花架子,架子上的花瓶里插着几只凤尾草,卧室里烧着热水管,暖烘烘的,她的手里一直攥着几枝梨花,在那里慢慢地摇着,嘴里也不知道喃喃地念了些什么。

他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平君。”

她回过头来,立即笑逐颜开,扬起手中的梨花冲着他道:“下雪了,下雪了……”她的神智一直都不清醒,望着他傻傻地笑,窗外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肩仿佛是薄薄的一片,身影映在一侧的地毯上,如同沉在井水里的珠玉。

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这里冷,你到床上去躺着。”

她使劲地摆头,他见她只穿着一件缎面睡衣,又赤着双脚,摸着她的肩头也是冰凉的,就执意要把她抱到床上去,她忽然害怕起来,挣扎着乱踢乱打,手中的梨花落在了地毯上,缎面睡衣如水般软软地划过他的手心,她哭道:“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

他终究还是放开她,却把头一低,用手扶住了额头,嘴角无声地抽搐了一下,她见他这样,就伸手上去拨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怎么了?”他就势把手顺着额头往下一抹,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她,轻轻地笑一笑,“我没事。”

她呆望着他的面庞,傻傻地笑,“你不要哭。”

有温热的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仿佛是一只小小的虫儿在肌肤上蠕动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哽在喉咙里,痛楚哀伤,“平君,我怎么会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她不去看他,自去找地毯上的梨花,到底还是玩够了,又扔到一旁,落地窗的一侧摆放着一个黄花梨柜子,柜子上放着珐琅自鸣钟,罩着透明的玻璃罩子,她把玻璃罩子拿开,伸手去拨弄钟上的指针,一面玩一面嘻嘻地笑,她脸色不是很好,月光中仿佛是一块温润的浅青色的玉。

他凝视着她,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面孔上一片凄楚绝望的颜色。

门外传来周正海的声音,“江院长,前线军报!”

他睁开眼睛,却是淡淡一笑,“都到了这一步,还看什么军报,让虞昶轩直接攻进城来就是了。”

“江院长……”

“滚!”

门外就再没有了声音。

她被他那一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望着勃然大怒的他,连着朝后退了几步,他低着眼睛不去看她,从风衣里拿出烟盒来,他的手不自禁地发抖,好容易从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却摸遍全身也找不到火柴,正在烦躁间,眼前却忽的一亮,是她划亮了一根火柴,送到他的面前来。

他咬着烟,呆呆地看着她。

平君笑嘻嘻的,将燃着的洋火凑到他的烟上,口中喃喃不绝,“给你,给你。”

他默默地就着她手中的火把烟点着了,再吹灭了燃着的火柴,她把黑黑的洋火梗子放在手心里,看了半天,又扔掉了,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地毯上的颜色是葡萄紫,绒绒地贴伏在她雪白的脚上,她望到哪里,就傻傻地冲着哪里笑。

江学廷将手中的那一根烟拈灭,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劈头盖脸地来吻她,她就怕他这样,吓得站不住,却被他就势抱住,她摇着头躲着他的嘴唇,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轰轰隆隆的,接连不断,如索命的鬼魂。

他忽然狠下心来用力,两个人几乎是跌倒在床上,他焦躁地踢掉了脚上的鞋,发狂一般地与她纠缠在一起,甚至不惜蛮横地弄伤她,只要那是他留下的属于他的一个烙印,证明过她曾属于过他,哪怕是伤痕,她紧紧地攥着枕头上的流苏,忽然发出难受的哭声,闷闷的,细弱犹如被捂住了头的孩子,他没法去管她,那份被温润包容的满足对于他来说简直是销魂噬骨,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了。

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

她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筋疲力尽地睡着。

平君从地上摸索到自己那一件轻薄的睡衣,她给自己穿上,然后恍恍惚惚地站在房间的中央,紫绒地毯上散乱着那几枝梨花,被月光照着,像是葡萄上凝着一点寒霜,月光很冷,照亮了整个落地窗。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紫檀木衣柜前,衣柜上的镜子映出了她的样子,单薄的纸片一般,仿佛是一个苍白色的灵魂,她是无家可归的灵魂。

床上的那个人发出疲累的呼吸声。

平君慢慢地弯下腰去,趴在地毯上,把耳朵贴在地毯的绒毛上,她听到了远方的炮声,炮声很大,恨不得将这个城里的世界都炸碎了一般的巨大,她用力地伸手往衣柜下面摸,几乎把半个身体都探了进去,后来她摸到了那一样东西。

剧烈的疼痛把江学廷从昏沉的睡梦中唤醒。

他睁开眼睛,望见叶平君就在自己的眼前,她的面容苍白如雪一般,手里攥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那一柄匕首般大小短剑极为精致,剑炳上还刻着几片绝妙的梅花,她手握着剑柄,将剑锋刺入他的腹部。

他的嘴角抽搐着,低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平君……”

她目光恍惚,竟应了一声,“嗯。”

他脸色惨白,目光死死地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眼泪从他的眼眸里滚下来,滚热的如火炭一般,鲜红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他痴痴地看着她,“我怎么就再也找不回你……”

她拔剑出来的时候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止不住的血从他的腹部汩汩地流出来,她攥着剑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到落地窗前坐好,脸上是呆滞茫然的表情,他一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挣扎着从床上跌落下来。

平君手握着短剑,仰望着窗外的月光,一动不动。

江学廷哆嗦着伸手从床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页纸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呼吸都变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血从自己的伤口里流出来的声音,他将那一页纸放在地毯上,用手指蘸了自己的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放她走。

他扶着床颤抖着站起来,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平君身边去,他将那一页纸塞到了平君的手里,呼吸困难地道:“平君,拿着,拿好了。”

她恍若没有了生命的木偶,他的睡衣被血浸透了,血滴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毯上溅开一片片血花……她忽然回过头来,冲着他粲然一笑,娇美如同曾经那个梳双髻的小女孩,手指着他滴在地毯上的血,欢快地道:“花儿……”

他艰难地点一点头,脸色惨白,“只要你喜欢……”

她言笑晏晏,“我喜欢。”

他的眼前一黑,终于跌倒在地毯上,同时也撞倒了摆在花架子上的一个青釉刻缠枝纹大瓶,就听“嘭”的一声,花瓶和花架子同时翻倒,插在花瓶里的凤尾草散了一地,门外传来侍卫的敲门声,“江院长!”

他在昏迷前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他的目光最后投在平君的身上,她的手里还攥着那一页纸,她消瘦的身影映在漾着月色的窗上,恍若一枝盛开的梨花,他的嘴角颤抖着,努力地笑一笑,低微的声音仿佛是梦呓一般:“你自由了,平君……”

虞军打败西北军进驻余州城,是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早晨。

城门设了关卡,进进出出都要接受盘查,满城都挂着金陵政府的旗帜,在阴冷的风里猎猎飞扬着,小雨湿湿地打在人身上,刺的肌肤一阵阵发疼,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骨碌骨碌”地响着,她裹着破旧的羊皮大衣,头发蓬乱,侧身躺在马车上的一张簟席上,浑身不住的哆嗦。

穿着红棉袄的小女孩坐在马车的一侧,小女孩的眉心间长着一粒胭脂痣,脸蛋被冻得通红,伸出柔嫩的手将平君脸上的雨水擦干净,小声地道:“你冷吗?”叶平君呼吸急促,牙齿不住地打颤,说不上话来,小女孩笑着,“我叫秋儿。”

平君稍微清醒了一点,一如回光返照,她的呼吸越来越轻薄,吃力地道:“你们要带我……去哪?”

“我们收了一个周先生的钱。”秋儿抬起手来指着在前面赶马车的一个老头,冲着平君笑眯眯地道:“他让我和爷爷送你出城去!”

街道前面忽然一阵骚动,马车晃动了一下,车夫甩着鞭子,急着把马车赶到路边去,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从前方驰骋过来,后面紧跟着大批的卫戍近侍,以及全副武装的宪兵队,迅速地将整条街道的闲人都阻到了道路的两侧。

被环卫在中间的虞昶轩一手拿着马鞭,一手勒住了马的缰绳,沉稳地坐在马背上,他披着宽大的雨衣,军帽下的面孔坚毅深邃,却已经添了几分风霜疲惫之色,黑色的军靴上是锃亮的马刺,晃着人眼。

周围都是要出城的余州城民,用紧张慌乱的眼神看着新进城来的这一群人,虞昶轩骑着马,目光随意地往马下一扫,就看到一个坐在马车上小女孩正看着自己,眼瞳清亮,倒也不慌张,只是很好奇的样子,在小女孩的身边,躺着一个盖着破旧大衣的憔悴女人,那女人头发蓬乱,形如枯槁,蜷缩着身子,枯瘦如干柴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好似得了重病的样子。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把头转了回来。

前方亦有马蹄声传来,没多一会儿,副官吴作校已经纵马到了虞昶轩的身边,迅速下马立正,脸上的惊愕犹未逝去,“报告总司令,我们查到了叶小姐的下落。”

虞昶轩身体一震,声音立时急促起来,“快说!”

吴作校急忙道:“江学廷有一处小公馆,就在余州南岸,前去查抄的独立营抓住了公馆里一个叫瑞香的下人,她说叶小姐一直被江学廷囚禁在公馆内,江学廷……”

虞昶轩不等吴作校说完,二话不说一纵缰绳,打马就往余州南岸飞奔而去,余下的侍从官以及副官慌都打马跟上,一路追了上去。

他如此急切要寻找的,是那个梳着小圆髻回头向他微微一笑的灵秀女孩。

是那个在灯下为他绣梨花的温婉恋人。

是那个双手握着定情短剑说要与他生死与共,一颦一笑都透着淡淡香寒气息的美丽女子叶平君。

她望着他纵马远去。

马车重新动起来,晃晃悠悠的,她面色憔悴苍白,呼吸愈加的困难,眼瞳里的光芒都是涣散的,身子底下铺着凉凉的簟席,硬硬地硌着她枯瘦的骨头,她恍惚地望着头顶上的天空,冰冷的雨丝落在她惨白的面孔上,她的眼泪无声地沁入簟席的纹理中……

秋儿突然回过头来,冲着她灿烂的一笑,眉宇间都是钦羡,天真地道:“那个人真威武,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天空灰蒙蒙的,恍惚间有一两声汽笛声,从邯江轮渡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十分尖锐,仿佛是一把能割破前尘旧梦的尖刀,而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有人真的把那些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故事当真,可等到梦醒了,还是什么都剩不下。

她蜷缩在凉凉簟席上,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

《玉簟秋》完

2010年2月19日完成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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