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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冰透玉簪终究情负君

作品: 玉簟秋 |作者:灵希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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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小公馆里的灯亮得直刺人眼,江学廷就在卧室的隔间里,他踱了几步,又往卧室里面望了望,就见紫檀木大床的周围吊着珠罗纱的帐子,攒金绕绣花绒球从帐子的四面垂下来,她就躺在帐子里面,动也不动一下,他心中焦虑,回头冲外面怒道:“医生呢?医生怎么还不来?都要死了么?!”

这骂声未落,就听到侍从官在外面道:“江院长,医生到了。”那门一开,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医生走进来,手里提着药箱,正是侍从官连夜从医院里请来的。

江学廷顾不得多说什么,只道:“快请进去吧。”瑞香就从卧室里走出来,领着医生进了卧室,卧室极大,自然也是暖洋洋的,瑞香先过来将帐子拉开,平君迷迷糊糊的,就觉得有人上前来扶起自己,她喘了口气,眼睛睁不开,却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救救我……”

那医生忽的一怔,一旁的瑞香笑着低声道:“夫人白天受了些惊吓,这才惊了胎气。”医生就点一点头,给平君把脉听诊测了体温之后,淡淡道:“果然是受了惊吓,不过不妨事,夫人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开些安胎的药,定时服下就好了。”

他就到一旁去开了药单子,瑞香扶着平君重新躺在枕上,医生写好了药单子,回头对瑞香道:“你先把我的药单子拿去给江院长看看,免得有什么差错。”瑞香见他这样谨慎,就拿着药单子走到外间去。

平君躺在枕上,眼皮子沉得怎么也睁不开,昏昏沉沉的,就听到有人在她的身边竭力压低了声音道:“叶小姐,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她于昏迷之中,对于这样的声音,竟是一下子就听到了,拼命地睁开眼睛,就见一个人站在床旁,穿着一身白袍子,竟是个医生模样,她吃力地道:“救救我……”那人就轻声道:“叶小姐,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丽媛的大哥,谢藻华。”

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对于谢藻华这个名字,竟还是有些印象,她处在这样的绝境里,好容易看到希望,心中更是揪起来,竟伸手过去,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角,小声地道:“请你帮我写信给金陵虞家的五少虞昶轩,就说我在江学廷手里,处境危险,孩子……孩子要保不住了……”

谢藻华如坠五层云雾中,满眼不解,然而见她这样的情形,也知道她现在的处境是极凶险的,便伸出手来,用力地握了一握她的手,温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她含着泪,慢慢地松开手去。

就听一声门响,瑞香拿着药单子走进来,冲着谢藻华笑道:“谢医生,江院长说有一味药恐怕夫人吃了过敏,请您改一改。”谢藻华说了一声“好。”转身提着药箱走过去,瑞香上前来给平君盖一盖被子,见平君睡得很踏实,就放心地跟着走出去了。

吃了一剂安胎药,她的脸色才慢慢地好起来,睡得也安稳了许多,江学廷走进来瞧她,瑞香就撩开帐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叶小姐,叶小姐。”她也没出什么声音,江学廷挥一挥手,轻声道:“算了,不要吵她。”

瑞香便低了头,将两面的帐子拉开,用金钩挂住,这才退出卧室,关上了房门。

她就闭着眼睛躺在枕上,呼吸极均匀,头发如云般泻在枕畔,犹如被乱风吹散了一般,那一张憔悴的面孔,更是血色全无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竟仿佛是被猫爪子硬生生地挠着,半晌,才低声道:“平君,若是我将来败给他了,你是要替他高兴?还是要替我难过?”

她的眼睫毛动了动,似被风吹拂着,但这屋子里窗户都关得很严,没有风,他知道她醒着,他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指一颤,就把眼睛睁开了,那一双眼瞳犹如盛水的花瓶里沉着的黑石子,他望着她,眼底一片迷蒙,“平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

她终于说:“记得。”

他的心中一动,她从未这样轻声地对他说话,他定定地看着她,她却凝望着帐顶,默默地道:“我丢了你送我的玉簪子,后来你又送了我一支,说这一支比丢的那一支好,我就对你说,可惜再好也不是当初那一个了。”

他顿了一顿,淡笑,“我真想找到当初那一支。”

她说:“时间不对了,就算是找到,也是物是人非,还有什么意思。”

房间里一片死寂,帐子上的攒金小绒球垂下来,被灯光照在墙上,影影绰绰地,他凝视着她,好似没了力气一般,便在那里自嘲似地笑一笑,轻声道:“我知道,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总是恨我的,但我不在乎,可是他呢,你以为他会真的不在乎么?”

她的嘴唇无声地哆嗦着,他说,“有两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第一件,姨母的死,不是意外,有人安排放了火,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人真正的目的,是要烧死你,因为他不能容忍他的儿子整日里为了一个女人牵肠挂肚,失了天下!”

他继续说下去,声音淡淡的,“还有一件,我把你劫到余州来,恰恰是救了你的命,我的人把你暗中劫走不到一个时辰,船就爆炸了,自然还是那个人的安排,平君,我说了这些,难道你还不明白?”

平君呼吸急促,声音低微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了,“我不信。”

江学廷微微一笑,“你是不敢信,爱情一旦涉及到了利益,哪有什么天荒地老!”

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那么,你也是这样?”

江学廷凝视着她,纱罩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眸依然是清澈温柔的,只是眉宇间的那一抹憔悴沧桑却是掩盖不住,他自我解嘲地一笑,“没错,我就是这样!你爱的那个人,如今也是这样。”

她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静静地把头转向里面,帐子的纹络在她的眼前一点点漾开去,帐子朦朦胧胧,却总可以看清楚窗外的夜色,墨一般的颜色,好似蒙着一层灰,她躺在枕上,无声地啜泣着,泪水散珠子一般打湿了枕面,他的声音传过来,清清楚楚的,“平君,我想好了,这是我们的孩子,他姓江。”

没过几天,平君好了许多,她大着肚子,行动很是不变,一般也不走出屋子,这一天谢医生来给她检查身体,临走的时候,一面将听诊器放在药箱里,一面对叶平君笑道:“夫人这样闷着总是不太好,我来的时候看花园子里的白玉簪开得正好,夫人有空的时候也去看看权当散散心。”

平君靠在床上,默默道:“我没有那个心思。”

谢医生便向她点一点头,微笑道:“呼吸些新鲜空气,闻些花香,对胎儿也是极好的。”平君望着谢医生的眼色,略略一怔,便对一旁的瑞香道:“那你去给我采一束上来。”

瑞香笑道:“我一会就去。”

平君把头一转,“我现在就要。”

瑞香碰了这么一个钉子,心知平君知道她是奉命来监视的,又不敢拂逆了叶平君,只好又点一点头,走了出去,平君见瑞香一走,便扶着椅子缓缓地站起来道:“谢先生。”

谢藻华知道时间紧迫,只捡最紧要的话说:“叶小姐,我已经在昨天发了电报给金陵的虞昶轩!”平君闻听此话,心中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眼泪便就夺眶而出,“那么,他就快知道我在这里了?”

谢藻华道:“我已经将这里的情形向虞昶轩说了一个清楚,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回来,叶小姐暂且先忍耐着,不要害怕。”

她的眼泪不住地往下落,万般滋味都绞在心里,半晌说不出来话,嘴唇不住地颤着,谢藻华望着她,便温和地劝慰道:“叶小姐不必难过,相信上天不绝人之路,千万保重身体要紧。”

她默默地用手指揩了眼中的泪水,那泪珠就粘在她的指尖上,湿湿的,她心中柔肠百结,再也忍不住,泪珠一串串地往下落,只是有口难言,只把头缓缓地点一点,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他要早些来才行……不然这个孩子真的就保不住……”那话还没说完,却就被泪水哽住了。

八月的时候,金陵的天气愈加的炎热起来,虞氏官邸的办公厅内,吴作校和几个值班的侍卫在虞昶轩办公室的走廊外面说了几句话,就见六小姐琪宣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气势汹汹地从办公厅的外面走进来,就要往办公室里闯,吴作校忙拦道:“六小姐!”

虞琪宣根本就不理吴作校,怒道:“你闪开!”就将办公室的门一推,闯了进去,朝着正在办公的虞昶轩道:“五哥!”

虞昶轩正在看一些陆军部呈上来的公文,抬头就见琪宣这样冲进来,便皱了一皱眉头道:“真是越大越不成样子,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胡闹么?”

琪宣扬着眉宇,不客气地回声道:“我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我就要来问一句,你还是我从前的那个五哥么?!”她话说完就把手里的那一份报纸砸到了办公桌上,已经愤然出声,“什么叫做秉承国联和平中止,力促金余合流,暂停对扶桑的一切火力攻击?!什么叫国土多年之战祸,皆源于奚北萧氏派系,军阀混战,窃位盗国,割据一方,酿国之分崩离析?!五哥,你给我说个明白!”

虞昶轩道:“万事都要有一个轻重缓急,眼下金余合流才是重中之重,父亲为金余合流,甚至通电下野,我已经被一个余州的江学廷扰得不得安宁了,难道你还要来插上一脚?!”

琪宣便冷冷一笑,“余州的江学廷?我倒听说,五哥和余州的江学廷可是称兄道弟了,竟还连发了五封电报请江学廷到金陵政府来执政!就连五哥的婚礼,都还给江学廷发了一份请柬呢。”

虞昶轩脸色一沉,“政治上的事情,由不得你来过问!你若有什么不满意,只去跟父亲说!”他知道自己话说得太严厉了,便又缓了一缓,道:“我就跟你解释一句,眼下江北正打得不可开交,正是我们进攻的最好时机,但金余若不合流,余州政府摆在那里,就是一大隐患,虞军不能轻举妄动,又谈什么北上!”

琪宣的目光直直地射到了虞昶轩的脸上,半带嘲弄地笑了一声,道:“这回我听明白了,五哥这一番话,只要一句话就全结了,不过是要先安抚了江学廷,以求后方无患,再去北面乘人之危罢了!”

虞昶轩蹙着眉头,“北上是父亲的平生之志,到时候扫除军阀割据,天下太平,难道不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大好事么?”

琪宣冷道:“说什么为国为民?我只看见萧北辰在北面抗扶桑,没有半分退让,你却帮着父亲在这里争权夺势,没了荣辱大义之心!你们不过是为了你们的野心,父亲想坐天下,五哥如今发了疯,也被这天下迷了心思!”

虞昶轩强压着心头怒火,淡淡道:“琪宣,你这是在指责父亲和我?!”

琪宣道,“我怎么敢指责你们,我就知道,江北的萧北辰是英雄,五哥不是,就算是将来五哥坐了天下,五哥也不是英雄,你从一个本应热血报国的军人蜕变成一个冷心冷面的政客,何其悲哀!”

虞昶轩一腔怒火,无从发作,半晌却冷道:“你既然这么说,有本事就到江北找你的大英雄去!看他要不要你!”琪宣扬声,“好,我正是来告诉五哥一声,我这就去找他了!”

她转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道:“五哥,再过几日你就要结婚了。”虞昶轩面窗站着,以为她在示弱,心中怒气未消,只淡淡地“哼”了一声。

虞琪宣就笑一笑,朗声道:“六妹在这里先祝五哥和黛缇姐姐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再祝你金余合流,功成名就!”

她这话说得极为爽快,虞昶轩愕然地回过头来,就见办公室的门半开,琪宣已经奔了出去,只听到外面忽然一阵骚乱,有侍从官飞跑过来,来不及敲门,直接推门道:“总司令,六小姐在后面抢了一匹马,竟骑着走了,我们拦不住!”

虞昶轩心中猛震,飞奔到外面去,只见几个侍从官都是满脸惊色地站在空地里,吴作校一看虞昶轩奔出来,忙迎上来道:“总司令,六小姐走了!”虞昶轩心中烦乱,急道:“她说了什么?”

吴作校道:“她说要去江北!”

虞昶轩万万没有想到琪宣竟是有着这样的说到做到,原来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斗嘴玩笑的小妹竟是如此一个决绝之人,他呆站在那里半天,一旁的吴作校上前来道:“总司令放心,六小姐没有特别通行证,过不了关卡的。”虞昶轩这才回过神来,却勃然大怒道:“快给我去追,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给我追回来!”

因虞昶轩与君黛缇的婚事在即,官邸里整日都在忙乎操办这一件大事,原说是将枫台作为新房的,但因虞昶轩说是这样两边跑太过麻烦,也就不用枫台了,只将官邸里虞昶轩的住处装饰一新起来,这一天,君黛缇就被堂姐敏如硬扯到官邸来,说是先看一看新房,若是缺了什么,也好早早地准备。

黛缇跟着敏如和瑾宣看了一圈,见事事齐备,无可挑剔了,她心中自然很是乐意,看完了大家又到大厅里品茶,陪着虞太太坐着,虞太太的神情总是有些郁郁的,大家都知道是因为琪宣离家出走的事情,坐了一会儿,就听虞太太道:“我倒是乏了,你们自己出去走走罢,有什么事儿等过会昶轩回来了再说,留瑾宣在这儿就行了。”

敏如就拉着黛缇从厅里走出来,一路竟又拉着黛缇往才看过的新房去了,黛缇正不解,敏如却是笑一笑,只把房间的门关上,从身上拿出来一封电报来,交到了君黛缇的手上,微微一笑道:“你看看吧。”

君黛缇微微一怔,拿出电报来看了一看,那目光里便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来,敏如知道她看完了,就笑道:“黛缇妹妹,你看怎么办?”

黛缇就把那电报往黄花梨桌面上一扣,淡淡道:“问我做什么,这是你们家的事情,难道还要我来出主意么?”

敏如笑一笑,道:“你就要当我们家的五少奶奶了,还分什么你们家我们家呢,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是父亲那里扣下的电报,父亲交给了母亲,母亲又让我拿来给你看看,说甭管什么先来后到,你都是咱们虞家明媒正娶来的,她顶多算个妾。”

黛缇就把头低一低,眼望着黄花梨的桌面,半晌,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低声道:“伯母的意思呢?”敏如笑道:“母亲的意思是,那个女子倒没什么,只是想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咱们虞家的,但你跟老五的婚事说话就要办了,将来若是想要孩子还不有的是,那个女子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不算什么了。”

黛缇那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又问了一句,“伯伯怎么说?”

敏如笑道:“父亲就更不用多说了,就冲他把电报扣下来这一件事情,还不就全明白了,眼下咱们金陵政府最重要的是什么,金余合流,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以为父亲会因为一个女子和余州政府的江学廷翻脸?!再或者让他有了什么防备之心么?!”

那黄花梨大桌前面正对着一扇百叶窗,两个窗扇朝外开着,天上的云渐渐地厚了起来,窗外有一片池塘,被风吹皱了一圈圈的涟漪,风透过敞开的窗扇吹进来,带着些清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敏如在她一侧道:“这电报的事儿,你可不能让昶轩知道。”

她听着堂姐的话,便朱唇轻启,微微地笑一笑,轻声道:“难道我是疯了么?竟还要告诉他去!”

她们正这样说着,就听外面传来瑾宣的声音,“大嫂,黛缇,你们在里面么?”那脚步声就踏踏地过来了,敏如一惊,下意识地就将那电报往里面推了一推,胡乱找了个什么东西压着,拉着黛缇走出房去,就见瑾宣正要进来,敏如忙笑道:“二妹有什么事儿?”

瑾宣笑道:“母亲叫你们呢,说是新买了绸料,要做新衣裳呢,叫你们一块下去挑挑。”说完就拉着敏如和黛缇一块下楼,就见楼下的大桌子上果然堆着好些绸料,虞太太拿着个烟袋,抽了一口,见她们下楼来,便微微笑道:“正好,快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敏如笑道:“这可是沾了黛缇的光了,母亲要给我们做新衣裳呢,那一个藏青的花绫就是我的了,谁也别想跟我抢。”虞太太便笑道:“敏如这嘴啊,说得好像我平日里很吝啬似的,新媳妇还没有过门,你可不要吓坏了人家。”

黛缇就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便和敏如瑾宣站在大桌子前随意地挑了些料子,管家周泰从外面走进来,俯身在虞太太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虞太太微微一怔道:“怎么刚回来就走了?他就这样忙?!”这话说完,又往黛缇那里看了一眼,便默了声,没再说什么。

黛缇看完衣料,就推说手袋落在楼上的房里了,要上去取,这才脱了身,独自一人又走回房间里,想要把那电报偷偷地收起来,谁料一推开房门,就听到百叶窗被风吹得一阵猛晃,发出“磕托、磕托”的声响,而原本放在黄花梨桌面上的那一封电报,竟就不见了。

黛缇往窗外望了望,就见那一池塘的水,都在风中漾着,竟泛起小小的波浪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纸片在水中载沉载浮,她理了理被风吹起来的鬓发,默默地看了半天,才低声道:“吹到了水里也好,就那么随水去了吧。”

君黛缇的父亲是美监理会的牧师,家资颇厚,而君家只有黛缇这样一个女儿,自然是爱若至宝,专门就在金陵给黛缇置了一处房产,也算是黛缇的嫁妆之一,黛缇回了国,就住在这里,这天早上,她还穿着件晨衣,将头发披下来,坐在床上看书,就看到贴身的丫环红玉推了门进来,朝着黛缇吐吐舌头,在那里嘻嘻地笑道:“小姐,准姑爷来了。”

黛缇的脸顿时一红,朝着红玉道:“鬼丫头,什么准姑爷?你竟然敢来取笑我。”红玉平日里跟这位小姐很是要好,便大着胆子道:“难道不能叫准姑爷,还让我们直接叫姑爷不成?”黛缇便拿起一本书来,半嗔半笑地朝这边扔过来,道:“去跟他说,让他在楼下等着我。”

红玉就笑着下楼了,黛缇忙就从床上起身,换了那一件晨衣,从衣柜里挑来挑去,到底还是挑了那一件中式的香云纱真丝滴水领旗袍,典雅端庄,又把长发挽起来,在脑后绾了个髻,插上一支翠玉簪子,面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妆扮了一番,就要起身往楼下去,谁知走了几步,却把步子顿了一顿,若有所思一般,竟就慢慢地坐在了一侧的西式镏金椅子上了。

她坐了一会才走下楼去,果然见他坐在大客厅里的沙发上,竟就闭了眼睛寐在那里,她微微一怔,只见他英气的面孔上居然很是疲惫,这几日没见,居然消瘦成这个样子,他大伤初愈,她更是担心,只轻轻地推了推他,低声道:“五哥。”

虞昶轩这才睁开眼睛,那眼睛里竟也是夹着血丝的,黛缇望着他道:“你这是怎么了?瘦成这个样子?”虞昶轩揉一揉太阳穴,看着她笑一笑,道:“也没什么,这几日事情比较多。”

黛缇道:“是为了金余合流的事情?”

虞昶轩被她问的微微一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含糊地点一点头,这政府里的事情,她也不方便多问,就笑道:“你既然这样忙,又来找我做什么?”虞昶轩道:“母亲定要让我亲手交给你一样东西。”

他就拿出一个锦盒来,将上面的缎带解开,就见黑色的天鹅绒缎上盛放着一个色沁龙凤纹挂件,玉质白润,沁色极美,用细细的一条金链子串着,一眼望去,便知是极其贵重了,他望着她,微笑道:“这个是母亲单给你的,别人都没有。”

他将那个挂件连同盒子都放在了黛缇的手里,黛缇却把手往外一推,他微微一怔,望着黛缇,黛缇微微一笑,朝着他道:“你给我戴上。”

她就坐在他的一侧,转过身背对着他,虞昶轩怔了怔,半晌终于拿起了那一个龙凤纹挂件,替她戴在洁白的颈项上,金链子冰凉的从他的手掌里划过去,如流沙一般,他慢慢地将链子上的搭扣扣上,心里却是忽然一空。

她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出声,回过头来,就见他目光凝定了一般地看着自己,那瞳眸乌黑,仿佛是里面含了一块磁铁一般,只把人往里面吸,她的面颊都泛起了红晕,把头一低,含着笑轻声道:“傻子,看呆了么?”

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她含羞的样子,补充道:“好看。”

黛缇就楚楚地一笑,双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温柔地低声道:“我就知道很好看,不然你也不可能看得这样入神!”她说完,又把头低了一低,他看着她这个样子,便伸出手来就势将她抱在了怀里,那客厅里温暖极了,沙发的一侧摆放着一扇紫檀木屏风,上面绣着热闹的百鸟朝凤的图案,更是栩栩如生。

她靠在他的怀里,他铁灰色的戎装挺括,靠上去绝不舒服,然而她心中的快乐无以复加,简直是满盈盈的喜悦从她的眉梢间溢出来,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微笑,轻声说了一句,“五哥,我真幸福,我们就要结婚了。”

虞昶轩的手臂忽的僵硬在那里。

他想起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天,那时候窗外是透着刺骨冷意的寒冬,卧室里却是温暖如春,那一盆白玉簪袅袅婷婷的出现在她的眼前,洁白的花朵犹如静美的处子,她唇角扬起,眸光如水,他温柔地对她道:“真好看。”

他见她扬起唇角来笑,莹润的侧脸便仿佛是芬芳的花瓣一样,真是千种风情绕眉梢,青丝如瀑落玉簪,他爱极了她,就向她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我只听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还记得满院子的梨花,月光照下来,满地的花影,她仿佛是被噩梦缠住了一般对他哽咽着说:“昶轩,你要在,你要一直都在,我一个人害怕。”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忽然一阵怔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处何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琪宣说他疯了,他的确是疯了,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困兽,被家族死死缠住的困兽,他想起父亲竭力促成金余合流,为了向余州的江学廷表明诚意,通电下野,离开金陵的时候,父亲望着他的眼神,是何等的深刻和意味深长。

父亲是用自己的仕途为他铺平了前路。

他对自己说,大丈夫相时而动,如今大局已定,此刻正是不能有半点变数差池的时候!只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只能步步小心。

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君黛缇在他的怀里轻声道:“五哥。”他抬头望着窗外,低声说:“是,我们就要结婚了。”

没过了多久他们就举行了婚礼,自然是场面极奢华,冠盖满京华,余州政府国府主席江学廷也送来了贺喜的帖子,可见金陵虞家所主张的金余合流,竟是十拿九稳了,且经这一番分分合合,楚文甫早已被架空,做了一个徒有虚名的国府主席,牟、陶两大家族实力大损,虞昶轩牢牢把持军权,更兼手中还握有虞家私军,江学廷是党内第一人,名义上金陵政府第一领导人,《名报》一语双关,便把这一场盛大婚礼称之为“金玉良缘”。

窗口摆放着一盆月朵白菊,在风里摇着,窗帘飘飘拂拂的,带着凉凉的秋意只往她的脸上扑过来,平君挺着肚子坐在椅子上,她即将临盆,现在脚已经完全浮肿起来,穿不住鞋,将一双软拖都踩走了样,难看极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那一张报纸落在她的脚底,报纸上那一大篇幅都是虞昶轩与君黛缇的结婚报道,婚礼是西式的,他穿着西式礼服,英俊挺拔,她穿着婚纱,白色的乔其纱直拖到地面上,头发上是精美的一圈用花蕾编成的小碎花,手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小鸟依人地站在他的一侧,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江学廷对她说:“他已经不要你了,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她不说话,只是坐着,用指甲刀一点点地剪着自己略长起来的指甲,周围那样静,只有指甲破碎的声音,“嚓、嚓”的声响,带着点寂寞的意味,剪下来的指甲落在了地毯上的那一张报纸上,被金色的阳光照着,竟仿佛也是暖洋洋的。

她抬头往窗台上望一望,忽然低声道:“十月了,菊花都开了。”

江学廷见她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正在未解之时,却听她又说了一句,“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菊花真好看。”她说完,转过头来朝着江学廷微微一笑,那笑容映在金色的阳光里,透着温婉的气息,非常的美。

他心中一动,轻声说:“平君,等孩子出生了,我带你们到扶桑去,我们一家三口到那边照样可以过很好的日子。”

她有些茫然,“一家三口……”

他走到她的身边来,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没错,你、我、孩子,我们一家三口。”

平君被他抱着,慵懒得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儿,动都不动一下,她低着头仔细地剪着指甲,江学廷看她的脸上竟然是极平静的表情,她的身上温暖极了,有一种甜甜的香气,仿佛是婴儿的乳香一般,一点点地漫入他的鼻息里去,搅得他一阵心旌神摇。

江学廷才下楼,就见周正海领着一个约四十岁左右的老妇人站在楼下的厅里等着,周正海见江学廷走下来,便向着江学廷道:“江院长,按照您的意思办的,这是请来的产婆,谢医生特别介绍的。”

江学廷便看了那老妇人一眼,老妇人满脸惶色,江学廷淡淡道:“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那产婆忙就点头,“知道,孩子一生下来,我就说是孩子的脖子被脐带缠住,活不了,江院长放心,我办事很把稳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江学廷不耐她这样的罗嗦,转头对周正海道:“就让她住在这里,让人去给她安排个房间。”就有侍从官走上来领着那个产婆到后面去,周正海上前一步,对江学廷道:“江院长,金陵方面又派了代表过来,果然是表足了诚意。”

江学廷那目光略略地迟疑了一下,半晌淡笑道:“他们还真是锲而不舍!”

周正海见江学廷的语气虽然带着些嘲意,然而那一份犹豫不决,却是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眉宇间了,便趁机上前来进言道:“如果金陵方面同意院长你的要求,成立中央特别委员会,让江院长名列委员会第一,这样就可以遏制了虞氏独裁的局面,那么金余合流,也不算是……”他顿了一顿,望着江学廷,笑道:“况且江院长现在在党内德高望重,谁敢得罪?!金陵虞家早就有与江院长修好之心,不如就这样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江学廷听着周正海这一番话,这才抬起眼眸来看一看自己的这一位左膀右臂,忽然淡淡地笑一笑,“即这样说来,却也有几分道理了。”周正海却往楼上望了一望,缓缓道:“江院长,有一句话,属下不得不说,楼上这一位,恐怕要成了您和那位虞家五少之间的嫌隙了,不好办得很。”

江学廷想都不用想,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不好办的,这还用你提点,我自有安排,虞昶轩早以为她死了,等到她生完孩子,我就派人把她送到扶桑。”

周正海忙点一点头,赔笑道:“其实也不用千里迢迢地把叶小姐送走,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能让叶小姐安安稳稳地跟着江院长。”

江学廷说:“什么主意?”

周正海笑道:“也是个土办法,不过好用,古来就有,余州有很多旧式人家,家里的老人为了笼络着自己的儿子不出去惹祸闹事,就变着法的哄着孩子吃烟,一旦上了瘾,就好办极了。”

江学廷微微一怔,转过头来望着周正海,目光里有着一丝犹豫,周正海便笑道:“叶小姐这么个大活人,哪里关得住,再说就是这样关着,也没什么意思,总是要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才好,日子也过得舒心,院长,你说是不是?”

他走的时候她还在修剪右手小拇指上的指甲,那房间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空荡荡的,有灰尘在阳光透进来的地方飞舞,就听“嚓”的一声,小指甲断下去了,有红色的血珠从指甲的缝隙里涌出来,她缓缓地放下指甲刀,仿佛是看不清楚一般,将手指迎着阳光,那一滴鲜红的血就从她手指间滴落下去……

她那眼神透着一份茫然的迷惘,仿佛是想起了一个梦,那样遥远的一个梦境,好像是前世的事情一般,梦里有一重院子,院子里开着几树的梨花,月色临窗。

她低着头绣一朵梨花,那针就刺到了指腹里去,她“哎呦”一声,手指就沁出一滴血来,落在了白衬衫上刺绣梨花的一侧,他把眉头一皱,“怎么这样不小心?”他来看她的手指,她却望着衬衫上的血迹,不住地叹息道:“本来是好好的,偏就这么污了。”

他将她沁血的手指握住了,拿到自己的眼前来,又送到嘴里替她吮了吮,她又“哎”了一声,把手指抽回来,面颊羞红地瞪了他一眼,他微笑道:“你的血是甜的。”

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摆放着一株月朵白菊,同样是耀眼的白色,她慢慢地将自己的小手指放到嘴唇里,轻轻地吮了吮,那目光没有了焦距,散成了一团迷蒙的雾气,湿湿的、悲伤的泪雾,她的下半世仿佛也就从这一刻变成了这样悲伤的一层泪雾。

她朝着露台上望了一望,露台的雕花铁栏杆上缠着碧绿的藤萝,叶子重重叠叠的风中晃着,叶子的间隙里还开着两三朵淡黄色的小花,露台的外面是一棵高大的金桂,繁茂的枝叶犹如一柄大伞般地撑在那里,周围都是那样的静寂。

她哭的时候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两行滚热的眼泪,顺着面颊缓缓地流下来了。

平君没想到生孩子会是这样的痛,简直就是把自己生生地撕成两半,痛得死去活来,耳旁是产婆的声音,“叶小姐,撑住,撑住,你要用力啊!你这样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

她闭上眼睛,脸上全都是泪,被汗水湿透的长发散乱在枕上,咬在嘴里的软木已经血迹斑斑,呼吸间全都是热腾腾的水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只想和这个孩子一起死了,因为她知道,他绝不会放过这个孩子!

那个产婆忽然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叶小姐,我是谢医生安排进来的人,谢医生就在外面,孩子一生下来,我们就把孩子藏到药箱里运走,你放心,我和谢医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全你的孩子!”

她心中倏地一惊,如被冰浸透了,她不知从何处有了这样大的力气,扎挣着抓住了身旁的一只手,也顾不得是谁的手只管用力地攥住,断断续续地说道:“……救救我的孩子……”

她心如针扎,眼泪从眼角缓缓地滚落,费力地说完那几句话,脸上一片惨白的颜色,产婆把手放在她汗涔涔的额头上,轻声道:“你放心!”

她听到孩子的哭声时就觉得全身一松,连握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产婆剪了脐带,将孩子包好了送到了她的面前,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这就抱走了。”她费力地转过头来望了孩子一眼,只见那个孩子被裹在被褥里,小小的,很瘦,甚至看不清鼻子眼睛,犹如一团赤红的小肉,然而这么丁点的孩子,才一出生就要经历这场生离死别。

她吃力地低下头去亲一亲孩子的脸,眼泪就成串地滚落下来,止都止不住,泪珠一直滚到孩子的嘴边,孩子仍然闭着眼睛,却咂了咂嘴,仿佛是把母亲的眼泪当成乳汁吸了下去,她含着泪说:“孩子,我的孩子。”

产婆抱着孩子走出去的时候,她听到那门关闭的声音,她的整个人都似乎是在那一刹那死去的,她知道,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出路。

第二天,江学廷领着一个扶桑人来了。

她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办法动弹,她看着那个扶桑人拿出一盒子液体西药来,用针管抽出来,江学廷道:“她是第一次,不要太多。”

扶桑人点头哈腰道:“江院长放心。”

她陡然明白,惊恐起来,就要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江学廷上前一步就把她按住,将她的手臂拽出来,她才生产完,身体虚弱无比,一动弹就是头晕脑胀,只能绝望地望着江学廷,哀求地哭道:“不要。”

她眼睁睁地看着扶桑人拿着针管向她走来,江学廷死死地将她锁在怀里,她听到他在她的头顶咬牙切齿一般说道:“我就是让你死在我手里,也绝不会成全你和他!”

眼泪犹如涌泉一般流满了她的面孔,在针头即将刺入手臂血管刹那间,她忽然用力地去咬江学廷的手,江学廷眉头一皱,竟没有抓住她,她的手臂猛一扬,尖锐的针头在她苍白的手臂上划过,刹那间就割开肌肤,一手臂的鲜血,她挣扎着跌落在地面上,又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墙角躲,跪在地上绝望颤栗地哭道:“江学廷,你杀了我,我求求你,你现在就杀了我!”

扶桑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江学廷,江学廷皱着眉头,上前来抓她,毫不留情地道:“你给我过来!”

平君恐惧到了极点,爬起来往后退,他上前一步将她扯住,那拿针的医生就忙走过来,她惊叫着,死命地挣着,眼泪疯涌着落下,“江学廷,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妈对你有养育之恩啊,你想想她是怎么对你的,我们叶家是怎么对你的……”

江学廷微微一怔,叶平君见有一线生机,慌就把手指向了落地窗外那片乌蒙蒙的天空,颤抖着道:“江学廷,你往外面看,我妈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会遭报应的!”

她的声音凄惨沙哑,江学廷心中忽然一悸,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的天空看去,脸上出现惶恐的颜色,那手上的力道才放松了些,她往后一挣,又远远的逃开,江学廷见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房门处,慌张地拍着门,但那门紧紧地锁住,她打也打不开,江学廷回过神来,冷冷道:“叶平君,我告诉你,你用不着拿这些话来挡我,今天这吗啡你是非打不可!”

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逃出去了,忽然猛地转过头来,凝着仇恨的目光直射向江学廷,眼泪顺着她的面颊一行行地往下落,她转头就往一旁的衣柜上狠狠地撞去,当即撞得头破血流,没有意识,身体直接顺着冰冷的衣柜软软地滑下去。

江学廷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平君——!”疾步上前来抱住她冰冷的身体,伸手捂住她的额头,她紧紧地闭着眼睛,额头上是一个很大血口子,血如泉涌,呼吸微弱,他吓得全身都哆嗦,一旁的扶桑人失措地问道:“江院长,这吗啡还打不打了?”

江学廷紧紧地抱着昏迷的叶平君,猛地回过头来,双目血红,怒骂道:“还打个屁!快他妈给我叫医生去!快啊!”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神志就已经不清醒,而且总是十分恐惧,全身发冷,见不得阳光,如同小兽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江学廷把她从角落里拖出来,她就发了疯一般地撕咬他,发出让人不忍闻听的惨叫声,再或者她自己往露台上撞,露台的落地窗已经被封住,又拉着一层厚厚的窗帘,暗无天日的。

江学廷请来的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眼看着平君一天比一天憔悴痴呆,照顾平君的瑞香私下里对在厨房打下手的福妈叹道:“可惜叶小姐那样好的模样,人竟就这么傻了。”

但是过了很多天以后,平君渐渐地老实了很多,终于静下来,乖得像一个柔弱的孩子,江学廷尝试着走上前去,她也不跑不避,安静无声地躺在江学廷的臂弯里,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帘的缝隙里透出的一点点光。

已经是冬季,露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落地窗上反射着刺目的雪光,她眼瞳里的光芒慢慢地散开了,忽然拉了拉江学廷的衣角,江学廷低下头去,她轻轻地笑一笑,伸手往窗外指着,低微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一年旧历新年前,江学廷在余州通电下野,金陵政府与余州政府正式合而为一,江学廷就任金陵政府行政部长兼外交部长,自此江南虞氏苦心经营一手立促的金余合流,终于大功告成。

三十的晚上,就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都是炮竹的声音,官邸里的管家周泰早就领着仆人将各重院子都收拾干净,游廊里挂着五彩灯笼,落了叶的树枝上缠着锦绸,扎的花团锦簇,大厅里早就陈设了许多盆景,敏如领着黛缇走进厅里,就见二小姐瑾宣正帮着虞太太摆弄着一盆金盏玉台水仙花,瑾宣一见黛缇,就迎上来笑道:“五弟妹来了,快趁着现在腰软,给咱们弯一弯拜个年。”

黛缇微微一笑,“二姐又开我的玩笑。”

敏如也笑着,望着虞太太道:“母亲,我听说琪宣来信了。”虞太太叹了口气道:“这个孩子脾气真是拗的很,信里那几句话啊,也只是安好勿念。”敏如笑道:“只要小妹平安,咱们就放心了。”

旁边周泰就从厅外面走进来,对虞太太道:“太太,年夜饭都摆上桌了。”虞太太点点头,转过脸来对敏如几个微微笑道:“昶轩今天晚上宴请从余州来的江学廷,他们在那里把酒言欢的,这年夜饭只能你们陪着我吃了。”

这话说完,虞太太就领着敏如几个到餐厅吃饭,瑾宣特意地把黛缇让到了虞太太的右手边坐着,黛缇就要让,虞太太笑道:“不用客气,坐着吧。”黛缇这才坐下了,吃了没几口,虞太太便望着黛缇,笑道:“我在正厅里刚供了一尊羊脂白玉送子观音,待会吃完了饭,你别忘了去拜一拜。”

黛缇低着头,戴在耳垂上的金镶玉耳坠子在衣领上不住地晃动着,珠影跌宕,她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点一点头。

君黛缇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房间里照旧是静悄悄的,只有摆在一侧的大落地钟的钟摆在她的眼前来来回回地摇晃,地毯厚的如海绵,她穿着一件蓝孔雀加棉旗袍,明媚端庄,一个人慢慢地坐在床上,床那样大,被褥都是崭新的,被面却是冰凉的。

门外传来管事的朱妈说话的声音,“少夫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仿佛是害冷一般,下意识地就伸手到床旁边的柜子上,拿起电话就打到枫台去,接电话的是他的贴身副官吴作校,她不知为何紧张得牙齿都不由自主地打颤,声音酸涩,“他还在忙?”

吴作校沉默了片刻,客气地回答道:“少夫人,总司令已经休息了。”

君黛缇缓缓地放下电话。

床的一侧摆放着一幅双面锦绣屏风,上面绣的正是一幅山中雪景,精细秀致,她转过头去,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插在发髻上的镏金簪子稍稍地斜了,她伸手过去将它扶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很完美了,这才慢慢地放下手去,默默出神。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送给她一册《红楼梦》,她那时非常喜欢外国的歌剧,对于这样的古代文学没有多大的兴趣,只是随便翻了几页,却单单记住了里面的那一句话: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她那时候并不十分懂,现在难得全都明白了,可惜却偏偏迟了。

江学廷在金陵参加完就职礼,连夜乘专机赶回余州,到了余州已经是夜里一两点钟,一下飞机就见到了来迎接他的周正海,他劈头就是一句,“她怎么样了?”周正海知道江学廷问的是谁,忙就答道:“叶小姐这几日很安静,有瑞香贴身照顾着,没什么异常。”

他点一点头,坐着车冒雪就往小公馆去,汽车到了轮渡,就直接开上了船,那船荡荡悠悠的,周正海笑着道:“江院长这一趟可谓是春风得意,国内的大小报纸都登了您在就职典礼上的风姿,都说院长您是党内第一清廉人,威望远播。”

江学廷阴沉着脸色,半晌“哼”了一声,“虞家父子越是这样让我,倒让我越是担心起来,我知道他们有的是手段,恐怕还没使出来。”

周正海笑道:“这一点江院长倒不用担心,西北军就在咱们手里,大不了来一个硬碰硬,谁也别想自在。”

江学廷点一点头,那船开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余州南岸,船身靠岸,连着船上的车都跟着一晃,震的车身上的雪花都落了下来,司机把车子开到岸上,就往小公馆开去,雪下得扑扑簌簌,汽车一直开到公馆楼前才停下。

江学廷走下车来,顾不得脱身上的大衣,就往楼上去,一推开睡房的门,扑面就是一阵暖意,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躲在露台的窗帘后面,仿佛是害怕一般,用小手指扯开窗帘的一角,悄悄地往外看,看几眼,又缩手回来,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他叫了一声,“平君。”

她回过头来,望见了他,竟是莞尔一笑,赤着脚朝着他跑过来,如流云扑面,扑到他的怀里,孩子般天真地笑,“你看,外面有好多花……白色的花……”

江学廷笑着说:“我特意从金陵赶回来陪你,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她使劲地摇头,“我不要吃。”

他望着她,她神采奕奕,双眸璀璨如星光,忽然指着他大衣上还未融化的雪花,笑嘻嘻地道:“花儿……花儿……”

她伸手去摸他大衣上的雪花,他握住了她消瘦的手,温柔地笑道:“别动,冷得很。”

她缩回自己的手,咬着指头痴痴地笑,他脱掉大衣,才将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过头来就望见她忽然跑到紫檀木衣柜旁,趴在地毯上用力地往衣柜下面看,他道:“你找什么?”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着道:“这里面藏着东西,我看见了。”

他走上前去,将她从地毯上拉起来,温声道:“不管它。”她还想去柜子下面寻找,却被他拉在怀里,江学廷抱着她坐在沙发上,双手相扣锁着她的腰,她只是着急去柜子下面找东西,伸出手来一根根地把他的手指头往外掰,好容易掰开一根,却又被他合上了,她发起急来,双手用力地去掰他的手。

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发瀑布一般地垂下去,就有一些小碎发露出来,贴在洁白的颈项间,江学廷慢慢地靠近她的颈项,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温暖的肌肤,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专心地去掰他的手指,似乎这才是她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月亮慢慢地从云彩里闪出来,漆黑的夜空里只有这么一轮银盘,因而显得越发的明亮,窗外露出一片寒浸浸的白色,睡房里的热水管烧得极热,屋子里一片暖意,摆在格子上的官窑花瓶里插着一枝折枝白芙蓉,彩绘格扇上映着它那一点姿势,蜿蜒袅娜。

他的呼吸慢慢地有些急促起来,低下头去亲吻她的面颊,她不高兴地伸手去推他,他的双手一动,轻易地就把她不老实的两只手都给紧紧地握住了。

江学廷半夜醒来的时候,手往旁边一伸,床的一侧竟是空空的。

他倏地就惊出一身冷汗来,慌忙从床上起身,窗外的雪光照到睡房里面来,雪亮一片,房间里并没有她,房门开着一个缝隙,走廊里的光顺着缝隙透进来,他顾不得什么,穿着睡衣就奔出房门去,楼下侍从室里正在值班的侍卫都被他惊动了,周正海得知了情况,慌就将所有的侍卫都派出去找,自己从侍从室里拿了一件大衣给江学廷披上,跟在他身后连声道:“江院长不要急,叶小姐一定还在院子里,大门有哨兵,叶小姐若是走出去了,一定会被发现的。”

院子的雪已经积了很厚,连同花园里的树木都被盖成了白色,院灯全都打开,洁白平整的雪白被来回搜寻奔忙的侍从踩得乱七八糟,深夜的天气极冷,呼出的气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白雾,江学廷皱着眉头道:“天这样冷。”

周正海忙道:“江院长快进屋里,我们总能找到叶小姐。”

江学廷怒道:“少废话,快给我找人,她要是冻坏了一点我唯你是问!”

周正海这才明白江学廷担心什么,忙就领着几个侍从官往园子里去,忽听到远处有侍卫喊道:“找到了,叶小姐在这里。”

江学廷快步走过去,就见叶平君蜷缩在一棵树下,这样冷的天气里,她竟只穿着薄薄的一条睡裙,赤着脚,头发上全都是雪花,脸冻得没有颜色,全身都冻僵了,江学廷脱下自己的大衣将平君整个的裹起来,她缓缓地从大衣的缝隙里望着他,眼睫毛上挂着闪亮的冰碴,口齿不清地道:“热,热,好热啊……有火在烧我……”

她不住地哆嗦着,陷入铺天盖地的幻觉中,周身都是火在烧着,江学廷拿衣服裹住她,她就想要往外挣,只是手指都冻得没有了知觉,江学廷将她往屋子里面抱,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仰面望着从夜空里飘下来的雪花,她将苍白冻僵的手慢慢地伸向深沉的夜色,嘴角浮现出一抹温婉动人的浅笑来,低而微地念了一声,“花儿……”

他怔了怔。

有儿时的记忆,恍若在墙角盛开的玉簪花,在他的眼前一幕幕地闪开,烈日炎炎的下午,他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采了满满一捧的玉簪花去找她,她躺在簟席上睡午觉,他趴在窗口上使劲地叫她的名字,“平君,平君……”

她被他吵醒,一骨碌从簟席上爬起来,用力地揉揉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他手中满捧的玉簪,她笑靥如花,灿烂如阳光,指着他的手里的玉簪,“花儿……”

那样恍若梦一般的现实,断开了,又重新被他硬生生地衔接上,他沉醉在那样的梦里,梦里她灿烂的笑靥是他重新拾起来的依恋,她在他的怀里抽搐着,发出难过的呼吸声,他却是一脸的恍惚,怀中的她依然温暖,暖的仿佛是一团火炭,滚烫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他只要这样的梦境,永远都不要醒过来才好。

转眼就是早春二月,虞昶轩升任江南金陵政府中央军总司令,率师北上,时萧军主力正与扶桑军在新平岛一线激战,江南虞军趁此机会,攻占江北隘口虎阳关,这一举更引得国内一片哗然。

时任金陵政府国府主席的楚文甫与行政院长江学廷顿时成为了众矢之的,江学廷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骑虎难下,一方面无法节制虞军,有苦难言,一方面更是成了替罪羔羊,生生地为虞昶轩背负了“乘人之危,不仁不义”的骂名!

虎阳关虞军指挥部内。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桌面上摆放着一页卷宗报告,上面写着“九军副总司令顾以纲私吞军费,中饱私囊。临阵抗命,延误军机……电饬在项坪口就地枪决……”办公桌的侧面摆放着一张牛皮沙发,沙发下面一地的烟头,虞昶轩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双脚交叠着放在茶几上,就听到外面传来副官吴作校的声音,“总司令,金陵江院长派来的人要求见你。”

虞昶轩眼睛都没有睁,“叉出去!”

那门外就没了什么声音,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终于站起身来,走到桌旁,拿过那一页卷宗,迅速地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这一个名字签下去,顾叔的命就算是没了,但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眼下金陵政府那帮子大员正是对他极为注目的时候,他若在这个时候徇私,岂不是落下一个口实!

况且顾叔现在颇有倚老卖老的意思,居然敢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调动项坪口的军队,顾叔虽是看着他长大的,但总是父亲的旧臣,现在就敢对他这样的轻视,留着下来总是一个祸患!

早晚要除掉!

他想到这里,瞳眸里的光渐渐地冷起来,随手按了下桌子旁边的电铃,就有机要室的秘书长汪济走进来,他将卷宗扔给汪济,漠然道:“马上去办。”

汪济拿着卷宗走出去,另有秘书来送战略报告,虞昶轩拿着报告一页页地翻过去,机要室的秘书来来回回,前线军报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地送上来,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在与高级幕僚开过会之后,虞昶轩就领着各军将领马不停蹄地直奔虎阳关前线察看军防工事。

虎阳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自古就是军事重镇,虞昶轩亲自来察看的,正是江化一线新筑的工事,谁料到了实地一看,工事偷工减料,简直只是敷衍的土堆,就连机枪掩体都不具备最基本的隐蔽性,副官吴作校直接带了几个人把负责修筑工事的第二十八团团长孙毅诚捆成一团从工事里拖出来。

孙毅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魂飞魄散地哀求道:“总司令饶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虞昶轩面无表情地掏出自己的佩枪,抬手朝着孙毅诚的额头就是一枪,孙毅诚立时扑倒,脑浆涂地,再无声息,虞昶轩转头望着一旁满面悸色的二十八团副团长,淡淡道:“明天早上这个工事若不变个样,你就自己拔枪崩了自己的脑袋吧!”

他转身朝着工事外面走,几个副官和侍从官一路跟着他,警卫总队的人都持枪行进,面容肃冷,再连着将二线工事都勘查完毕后,整个下午都是在这一片曾被战火和硝烟横扫过无数遍的战地上度过,直到夜深人静,吴作校气喘吁吁地捧着工事位置图深一脚浅一脚从战壕沟里穿过,却被何浚森横臂拦住。

吴作校微微一怔,何浚森低声道:“你现在过去,不是找死么!”

吴作校道:“怎么?”

何浚森便抬头朝前给他示意了一下,吴作校向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就见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被冰凉夜色笼罩的斜坡上是用军用帐篷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幔布一面拉开,可以看见外面的一树梨花,一枝梨花枝斜斜地蜿蜒过深沉的夜,冰冷的空气中一片寒香。

虞昶轩趴在指挥所的桌面上,身上披着绵厚的氅衣,身影仿佛是融入了寒冷的夜色里,他闭着眼睛,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透出一片怅惘的表情来,周围万籁俱静,只有寒风吹过梨木,枝影摇曳,沙沙作响,梨花落地,犹如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迷蒙的梦境里,有一个梳着双圆髻的小女孩回过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白皙秀美的容颜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微笑的面庞宛如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做了太多这样的梦,所以即便在梦里,他也知道这只是个梦。

帐篷上面只挂着一盏电灯泡,随着风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一片幽暗的光芒,笼着他的僵硬的身体,仿佛是照着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静静地趴在那里,皱着眉头,迷迷糊糊的梦呓:“真冷……”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丝萝乔木,磐石蒲苇,怎比君家江山万里画卷,一统千秋功业。

半个月后,北新城破,萧氏军阀覆没,虞昶轩率师迅速北上,已经耗损大半的扶桑军弃城而去,退守新平岛,虞军终于夺得了江北的大好河山。

一个月后,江学廷乘专机连夜返回余州,在余州发电给金陵政府,辞去行政院长和兼任的外交部长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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