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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京的火车上,崔老师问我,第一次出远门吗?我说,第一次离开家。崔老师说,将来可以考北京的大学,男孩子就该去更大的天地里闯。我说,可是我怕自己连高中部都升不上去,数理化成绩太差。崔老师说,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大致从你妈妈那儿了解过,放心,回去以后我会请几位老师每周给你开两堂小灶,还有两个学期,慢慢追,至于语文,作文你强项,基础知识部分至少还能再提个十几分,总体还是有希望的。我说,谢谢你崔老师。崔老师说,跟你说个好事,我跟学校领导上报了你的情况,咱们学校偏重理科,你要是能代表学校在作文大赛里拿到奖,也算给学校争光,领导同意我的提议,明年升高中部的考试给你酌情加分,至于加多少可以再议,之前我不跟你说,是怕你明天比赛有压力,总之身为语文老师,我欣赏你,不想看到好苗子被荒废,懂吗?我说,懂。崔老师又继续说,你跟秦理是好朋友是吗?我说,嗯,从小学就是。崔老师说,那孩子的家庭我也了解一些,班里也有同学说闲话。我说,秦理不是坏孩子。崔老师说,我明白,但他有点太另类了,不顾他人感受,严重干扰到别人,平时又缺那么多成绩,学校领导已经开始考虑要处理他了。我问,怎么处理?崔老师说,暂时还不知道,你也就当没听过,回去别跟任何人说,包括秦理。上学期他跟李扬在教室打架的事,其实我都知道,李扬妈妈后来跟我告状了,我还听说,当时你差点也参与了。我说,我就是参与了,如果要处分的话,连我一起吧。崔老师说,别害怕,过去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了,但老师诚心想提醒你一句,在校外我管不着,但是在学校里千万不能受他影响做什么出格的事,万一被校领导知道,我要给你争取加分的事就很难了,我说的什么意思,你能明白吗?我说,明白了。崔老师说,明白就好。
我在北京比赛当天,秦理在学校里失踪了。说失踪,其实是被陷害。当天下午学校组织大扫除,初二年级要换一批新的桌椅,各班的旧桌椅需要同学自行搬到学校地下的储存室,其实是抗战时期挖筑的防空洞,育英校史有七十几年,那些防空洞都是当年的学生配合军人一起挖的,据说连通整个市中心,是个大网络。平时学生间也都疯传地下的防空洞有多神秘,还有人胡编鬼故事吓人,说至今还有战死的军魂在地底下游荡。之所以只是传说,因为从未有学生真的下去过,而防空洞入口就在操场上,一个从平地凸起的铁门。终于在我那届入学同年,学校决定将防空洞简单整修,当作储藏室,存放闲置的桌椅和体育器材。当天下午,那扇神秘的大门终于向学生敞开,初二年级各班男生陆陆续续抬着旧桌椅从地上走入地下,远看活像蚂蚁搬家。崔老师不在,我们班的搬运工作自行组织,别人都是同桌两个人搬一套桌椅,只有秦理一个人自己搬。据冯雪娇说,当天女生基本没人动手,都是男生来搬,而李扬回到教室以后,一直在跟几个男生调笑秦理,说他带着另两个男生把秦理锁在了防空洞的一个通道里,居然还隔着半尺厚的铁闸门问秦理服不服,秦理承认服了就放他出来。我听到这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太不了解秦理了。冯雪娇说,对。因为铁闸门里边的秦理一直没作声,他们就那么走了,想着关秦理两个小时教训他一下,结果两小时后他们再下去开闸门,发现秦理根本不在里面,全都慌了,再往深了走特别黑,也不知道那通道究竟有多长,没走几步全吓回来了,也没人敢跟老师汇报,胆子最小的那个男生还哭丧着说人是不是在里面憋死了,要不就是被鬼魂给抓走了。我反问冯雪娇,那你呢?冯雪娇说,我本来都打算报警了。我讽刺她,报什么警,直接跟你爸说不就行了。冯雪娇说,一开始我还是犹豫,就先跟高磊商量了。我问,那高磊说什么?冯雪娇说,跟你说的一样,他们还是太不了解秦理了。我们俩商量好,轮流给秦理家打电话,要是晚上八点以后还没有秦理的消息,我就跟我爸说。结果八点不到的时候,黄姝来电话了,说秦理跟她在一起呢,替他报个平安。冯雪娇感叹说,秦理真的太神了,第二天一早准点进到教室,跟个没事人一样,李扬他们几个全看傻了。
不久以后,当我们五个人并排站在医科大学操场上的防空洞入口前,秦理安慰我们说,不用怕,这下面我都走过,虽然黑,但是路我都记住了,这里的防空洞跟育英中学还有和平一小下面的防空洞都是连通的,整个市中心的地下通道连起来,至少十公里长。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秦理被锁那次,独自一个人,向那条通道的黑暗最深处走去,走了四个小时,摸着黑,从育英中学的操场地下一路直到医科大学操场地下,要上来的时候,发现出口的铁皮盖被从外面用一把烂了一半的锁头锁住,幸好在脚下找到一块砖头,砸烂锁头,破土而出,重见光明。我问秦理,下面那么黑,不害怕吗?秦理说,一开始有点,贴着墙多走几步就不会了,因为再走下去也不会更黑了。我问,那下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秦理说,能看见星光。我说,吹牛吧,防空洞在地下,哪来的星光?不是你缺氧眼花了吧?秦理说,真的,像萤火虫一样。冯雪娇兴奋地说,我也不相信,真的好想看啊。秦理说,可以下去亲眼看。冯雪娇大惊失色地叫喊,你说现在吗?秦理说,嗯。我和高磊觉得秦理真的疯了,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黄姝,黄姝淡淡地说,我可以陪你们,没关系。她这么一说,胆子最小的冯雪娇反倒来了劲头,一个劲儿怂恿我和高磊,还讽刺我们胆子不如秦理大。最终,我跟高磊无路可退,为做好万全准备,先陪着秦理去药房买了几瓶医用酒精和几卷纱布。回到操场时,天已经擦黑,冯雪娇跟黄姝坐在空荡荡的看台石阶上,刚刚吃完最后一袋零食,那天本是高磊生日,我们约好在医大操场来一次所谓的野餐,秦理贡献了零食,高磊贡献了汽水和啤酒,当时我们三个男生都喝了一点啤酒,兴许是酒精作祟,冲昏头脑,我跟高磊捡来几根小臂粗的树枝,秦理用纱布一圈圈缠在树枝头上,蘸满酒精,最后才想起,没法点火。此时高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说,我有。其他人都很惊讶,因为之前谁也不知道高磊从初一开始就偷偷抽烟。五根火炬点燃,冯雪娇兴奋得像动画片里的原始人一样呼叫,逗得黄姝合不拢嘴。秦理打头,黄姝和冯雪娇夹在中间,我跟高磊殿后,像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一样,一只手高举火炬,另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由夜空下走进黑洞中。一阵阴风夹带着潮濡的味道扑面而来,火光在洞中颤抖,我们数着脚下的步数,刚刚踏下第一段阶梯,转角便再见不到头顶的夜空,最后一丝自然光弃我们而去。又是冯雪娇第一个怪叫,大嚷着害怕,问我能不能牵着她的手。我说不要。冯雪娇再说话就已带着哭腔,说真的太吓人了,不想再往下走了。我说,那你就上去。冯雪娇说,上去我一个人也害怕。高磊说,那我上去陪着你好了,我在这下面有点上不来气。我回过头,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高磊眼中的闪烁,我知道他也怕了。冯雪娇作势赖着我跟高磊一边往回走,一边问走在最前面的秦理和黄姝,你们真的还要下去吗?秦理肯定骗人呢,这么黑哪有什么星光。黄姝说,我相信他,我想去看看。她的回音在深邃的通道里重复了两次,仿佛在替她表达坚定。如今我无须再掩饰,当年那一刻我怕得要死,本来从小最怕黑,连小时候一个人玩得晚了上楼都要喊我妈在楼道里迎我。就在我犹豫的瞬间,距离我最远的秦理回头说,上去吧,到和平一小的操场等我们,那儿的入口没上锁。说完,他拉起黄姝的手,两点火光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漆黑的转角。
去往和平一小的路上,冯雪娇一直在自责,是自己出了个馊主意,大半夜两个人在下面多危险啊。高磊安慰她说,放心,秦理就算自己丢了,也不会把黄姝弄丢。而我沉默不语,心中一直在恨自己的懦弱。冯雪娇情绪仍很低落地说,这种感觉真不好。高磊问,什么感觉?冯雪娇说,分开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不应该丢下彼此单独行动。高磊说,我同意。他又像个大哥哥那样,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冯雪娇的头。而我正一边走路,一边仰望夜空,猜测着我没有勇气追逐的地下星光和天上的比,到底哪个更美。
回到小学母校,我和冯雪娇轻车熟路地带着高磊翻墙跃入校园,按照秦理的指示找到了教学楼侧的那个没有上锁的,被相似的一块铁皮简单覆盖住的洞口。原来自己在这个校园里流窜了整个童年,竟从来不知道那里的地下也有着一个神秘的防空洞。校园看起来不如小时候宏伟,仿佛在我们离开后陡然缩水,当时却没有意识到,是我们疯长得太不可思议了。那是我跟冯雪娇、秦理、黄姝最初相识的地方,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三个人就站在那个洞口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秦理和黄姝再次出现。夜色中,那感觉好像不是一条防空洞通道,而是一条时光隧道,忘记到底过了多久,当秦理和黄姝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将一起回到更年幼的时候,没有嘲讽、没有嫉妒、没有成人世界的言不由衷和尔虞我诈,只有遍地的欢笑,和漫天的星光。
坐卧铺火车去北京的那个晚上,我几乎整夜没睡,躺在下铺垫高枕头,瞪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星星追逐着我。大学那几年,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独自坐那班夜车在家乡与北京之间往返,可是再没有哪个夜晚的星星,像第一次那样闪烁着真诚。有那么几次,当我早已对车窗外的星光失去兴趣,竟突然想起秦理和黄姝走进地下防空洞的背影,已经成年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空里,到底闪烁着怎样的星光。
冯雪娇说,我看美国电影里,每个家族都有家徽,特别神气,我觉得我们五个人也应该设计一个,缝在衣服上或者刻一个印章,多好玩啊。我泼冷水道,幼稚。冯雪娇反呛,就你成熟。高磊在一旁笑着说,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们几个人就你学过画画,就你来画吧。冯雪娇说,好啊,可是画个什么好呢?说话的瞬间,铁皮盖终于在寂静中发出响动,外面三人合力移开,秦理和黄姝终于从黑暗的地下走出来,秦理手中的火炬已熄,黄姝手中的火炬尚燃着一丝微光,脸上都蹭着灰痕,好像两只小花猫。黄姝这只小猫异常兴奋,蹦跳着回到冯雪娇身边,没等我们问她,自己欢叫着说,真的有星光!我看见她身后的秦理,脸上展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黄姝。冯雪娇也突然兴奋起来,拉着黄姝的手说,我知道画什么啦!黄姝一头雾水地反问,什么画什么?高磊跟我相视一笑。冯雪娇说,就画一个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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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18日晚。楼里大部分同事都已经下班,唯独剩下冯国金在办公室带人开会,其中唯一一位女同事就是施圆。冯国金心里觉得对不住,原本人家可以早点回家陪老公跟孩子的。以前法医跟刑侦不在一栋楼里,后来公安部建了新楼,都胡撸到一块了。冯国金跟施圆不在一层,平时除了工作必需,他都有意回避施圆。这两天冯国金的腿又有点犯病,一打弯就疼得钻心,施圆体谅他,带着尸检报告上楼来找他开会。冯国金跟整队人都在,办公室里烟一根接一根地续,呛得施圆睁不开眼,抱怨说,都少抽点吧,尤其是你冯队。冯国金点点头,老老实实把烟掐了。刘平说,开始吧。施圆开始:曾燕,女,十九岁,死亡时间在两天前,12月16日晚七时左右,死前曾遭到性侵,但阴道内未发现精液成分(这点奇怪),死因是被勒颈窒息,双手手腕均有勒痕,背部有多处鞭打伤和擦挫伤,可判断尸体在死后曾被拖拽。刘平插了一句说,还是抛尸,故意选的鬼楼大坑。施圆不评论,继续说,尸体腹部发现的刀刻图案,跟十年前那个受害者腹部的图案在同一个位置,造型也完全一样。刘平说,摆明了,挑衅呢,操,冯队你见过这种事吗?冯国金摇头说,没。施圆临走前,冯国金从抽屉里拿出几包饼干非要施圆收下。冯国金说,我女儿从美国带回来的,拿回家给孩子吃,耽误你休息了。施圆说,本职工作,别这么客气,曾燕家属白天来指认过了,现在情绪还很激动,我建议你们等过了今天再问话。冯国金说,受累了小施,早点回家吧。
散会以后,冯国金杵在办公室窗前发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新大楼建在开发区,视野广阔,风景胜过以前那老楼不知道多少,一低头就是整个东北占地面积最大的河滨公园,月光下,老人孩子游玩其中,浑河贯穿而过。冯国金一直想不通,浑河这名字最初到底谁给起的?自己年轻时候,河是挺浑的,周边老百姓啥垃圾都往里倒,岸上飞蚊蝇,水底爬蚂蟥,上游的妇婴医院有时还把打下来的死孩子往里丢,下游钓鱼的老头儿动不动就钓上来一两条胳膊腿。但自打世界杯中国队在本市出线以后,政府就开始大力整治,十年来挺见成效,恶臭没了,水也清了,可名还是得叫浑河没法改,真冤。冯国金总爱突发奇想,要是人心也能像河,不管费多少年,只要一堆一块地拼命捞,就能把所有秽物都澄干净了,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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