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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人认领(4)

作品: 生吞 |作者:郑执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0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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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了,小天才秦理有个杀人不眨眼的爸爸,还有大伯,一窝亡命徒。这件事掀起的风暴,瞬间在班里淹没了黄姝妈妈是精神病的余波。那一次,老范儿再也没有力气站在讲台上发表义正词严的演说,而是眼睁睁看着班里甚至全校的男生,轮番欺辱瘦小的秦理,无计可施。秦理似乎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大志被枪毙之前,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那个男人了,就算大街上走个对碰,彼此都未必认得出。一个跟自己几乎毫不相干的人,居然可以在死后继续笼罩他的生命,密不透风。学校广播里,连续几天都在播放庆祝“8·3”大案破获的喜讯,甚至有警察来到学校集中对高年级同学进行了一次普法教育,但没有人听,所有同学都在扭头围观秦理,大声讥笑,西瓜太郎亲自出马也镇不住,因为这次孩子们好像的确站在了正义一方,正义怎么能被苛责呢?最后还是老范儿站出来,假装有事把秦理叫出阶梯教室。秦理走出去的时候,身子挺得很直,一个红墨水瓶突然从学生中间飞出来砸中他的后背,扔墨水瓶的男生他爸以前是开出租的,被秦理他爸亲手勒死了。鲜红似血的墨水溅满在那身洗得泛白的校服上,仿佛身中一枪。秦理的身板始终直挺挺地一路走出大门,没回过头。

秦理当时心中一定在默数自己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日子,没几天了,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我猜的。我猜他也一定清楚,自己暂时还逃不出这座城市,撇不掉自己的姓名,往后的日子,一条路走到黑,他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光呢?

就在普法结束当天下午,第二节自习,秦理开始收拾书包,是老范儿劝他提前回家的,特意打了个电话让他家人来接,可是他爷爷突发脑溢血住院了,秦理只能自己走。座位在第一排的秦理,不慌不忙,收拾得很仔细,他有整理癖,一本本书在桌上都撴齐了才小心地放进书包。多少年后,我再回想当时的画面,才明白其实那是秦理的无声抗议,那些书对他根本没有意义,早都烂在他脑子里了,甚至是他自从上小学就懒得翻看的小儿科,但他就是不能把它们丢在那里,任一些蠢货在上面乱涂乱画,用狗爬一样的字迹写满谩骂的言语。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后排两个高个子男生你推我搡地走上前,为了争夺谁先对秦理下手的特权,自己几乎要打起来,最终达成共识,一个反扭住秦理双手,一个倒拎起秦理的书包把东西倒了个底朝天,然后狠狠地把每一本书都踩个遍,一脚比一脚震天响,仿佛在擂战鼓,果然又召唤出前排几个小个子男生的斗志,纷纷围上前来补脚,相互比试着谁踩出的脚印更完整。秦理拼命想要挣脱双手,却适得其反,一脚脚踩下去更尽兴了,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眼泪被死死噙在眼圈里,没漏走一滴。

秦理拽了拽拉链被扯散的校服,蹲下来,重新一本本整理地上的书,将每一页印有脚印的都撕掉,狠狠搓成团儿堆在桌子上。坐在我身边的冯雪娇,对着自己文具盒撒气说,他们太欺负人了。几乎就在同时,那阵熟悉的香味再次经过我的身旁,从最后排走到讲台前,众目睽睽之下,黄姝蹲下身,帮秦理一起收拾地上的书,认真的样子仿佛那些散落在地的,是两人共同拥有的东西。余兴未消的几个男生先是跟所有人一样愣住,随即爆发出一阵非常原始的哄嘲声,我从小喜欢看《动物世界》,对那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小姐姐给弟弟喂奶喽”,“杀人犯跟精神病结婚喽”,来回无非那么几句,但是谁也没有再上前,恐怕是都没想出什么新动作,或是忌惮蹲在地上还差不多跟他们一般高的黄姝。就在此时,他们中最好的代表被从后至前哄抬出来胡开智,他如被众星捧月般,踱着亮相似的步子,缓缓走到台前,先是对着台下观众挥了挥他的大手,然后才一把拎起秦理的书包,把书甩得漫天飞,秦理站起身,跳着脚抢书包,观众被逗乐了,胡开智再一反手将他推了个跟头,笑声加剧。

只差一场压轴戏了。胡开智看着蹲在地上拿眼睛瞪他的黄姝,傻笑着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百无一用的大青鼻涕,反手擦在了黄姝细密的头发上,整场演出以隆重的掌声和欢呼声谢幕。我的眼睛刺痛,几乎快睁不开,耳边传来冯雪娇的哽咽声,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反复嘟囔,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感觉自己的脖梗子好像被人揪着站起身,又推着我走向前,双手不由自主地操起秦理的空椅子,在空中划过半圈,劈向胡开智的脑袋,喉咙里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在吼:胡开智我操你妈!

椅子很沉,胡开智抬高双手擎住的一瞬间,我的手也撒开了。椅子撑儿划破了胡开智右手的虎口,血顺着滴到水泥地上,我低头看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顷刻间,鸦雀无声。秦理已经站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扶起一直蹲在地上的黄姝,说,回座吧。那是我今生跟她说过的第一句话。黄姝走在前,回到最后一排,我跟在后,回到冯雪娇身边。只剩下胡开智仍旧站在讲台旁,像个被拔掉了触角的蚂蚁,原地转了两圈后,走去卫生角拿起拖布,自己把地上的血擦了。他那脑子,就算砸坏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本来就不好使。我心里清楚,他不敢告老师,那会成为他身为一个恶霸的污点。胡开智走回座位时特意绕到我身边说,王頔,操你妈,你给我等着。

再也没有人打扰秦理收拾书包了,他却无心再理,一股脑儿搂起地上那些沾着脚印和血迹的书塞进书包,背到肩上,差一点压垮那副瘦小的身体,临走出教室门之前,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仍有点恍惚,被冯雪娇捅了一下才把魂叫回来,刚才揪我又推我的那双无形的手消失了。那一刻,以前我最烦冯雪娇冷不防捅我的那下,竟然带给我熟悉的安全感。我装作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冯雪娇掏出一包纸巾说,喏,给黄姝传过去。心相印,上面画了两颗叠在一起的心。我回头给后座,让一个个传,途经的每个人都用一种狐疑的眼神回看我和冯雪娇,好像我俩有瘟疫,纸巾几乎是从他们指尖上跳着到了黄姝手里的。黄姝接到没有抬头,隔了那么远,她不会知道是谁给的,捻出一张,不慌不忙地拂擦着头发上的秽物。我盯着她来回摆动着的纤细手指发呆,根本没注意到坐在她身边的胡开智正在用口型骂我。冯雪娇再次捅我,我转头回来,她正擅自从我文具盒里拿我新买的橡皮在自己本子上狠狠地擦,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她,看不够啊?

秦理应该走远了吧,我脑子里在想。用掏裆式骑着他那辆大二八,一个人回家。

放学后,冯雪娇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什么时候她也开始骑车了?自称她姥爷一个下午就把她教会了。我说,咱俩根本不顺路。冯雪娇甩脸子要走,我心一软,说,要不我陪你推车到下个路口吧,然后各骑各的。路过校门口卖磁带的小摊儿,冯雪娇停下车来,买了一盘鬼故事磁带,五块钱,转手要送给我。她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送你,当作是对你今天英勇表现的奖励。我突然有点难受,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我说,给我也白瞎,我没有随身听。冯雪娇硬塞给我说,随身听我借你,买都买了,我又不敢听,你要不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直接把磁带塞进我书包的侧兜。

快走到路口时,路过237公交站。黄姝正站在那里。她坐这班车我早就知道,甚至有时候放学故意磨蹭,远远看着她等车来,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欢咬自己的马尾辫,抠手指,连这些小怪癖在她身上都特别可爱。等她上车我再骑走,有时候,是秦理陪我一起停在街角偷看,反正他是个小屁孩儿。但是当黄姝朝我招手的一刻,我还是很讶异,下意识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没人,才被冯雪娇拽着走了过去。

黄姝说,王頔,谢谢你。她笑得很甜,特别特别的香。

两个月了。那是黄姝面对面跟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一时不知道回什么,杵在原地。倒是冯雪娇先停下车,走上前摸黄姝的马尾辫说,你这个头绳在哪儿买的?真好看。黄姝说,别人送我的。你要是喜欢,就送你吧,我还有一个。冯雪娇一点不客气,乐着点头。黄姝解下头绳的一瞬间,黑长的鬈发伴随轻轻甩头的动作,从我的鼻尖掠过。除了祈求时间能够静止在那一刻,脑子里竟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下身也没再出现异样,我知道,我的爱又干净了。

当时我还以为那叫自来卷,多年以后听冯雪娇讲,才知道那是烫发。冯雪娇人生第一次烫发就是黄姝带她去的,就在上初中前,烫过火了,回到家被她妈大骂一通,直接给揪到楼下发廊剪成了短发,为此她哭了三天。后来一想,反正进了育英早晚也被剃成小子头,才算想通。我了解她,黄姝是她这辈子的标杆,也是她的噩梦,因为即便她日后再努劲,烫发也好,整容也罢,她也不可能比得上黄姝那般美。你怎么可能比一个死去的美人还美呢?死人不会老啊。

冯雪娇迫不及待将头绳系在辫子上,两颗小小的红樱桃自己在跳。冯雪娇对黄姝说,那我也得送你点东西啊。黄姝说,没关系,谢谢你的纸巾。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也是心相印,蓝色包装,递给冯雪娇。冯雪娇说,哎呀不用了,你都送我头绳了。我一把接过黄姝的纸巾说,给我吧,我擦车用。冯雪娇说,就你最不要脸,快回家去吧,我要陪黄姝一起等车。

黄姝冲我摆手说,路滑,慢点骑。

那天的夕阳正好。我骑着车,哼着歌,羽绒服紧贴胸口的内兜深处装着两颗叠在一起的蓝心。电影里曾看过那么多爱情故事的开头,都不如自己这个。一切都恰到好处。

从告别黄姝开始数的第三个路口,胡开智带人远远站在街角的一条快拆迁的胡同口等我,我一点都不惊讶,主动骑车拐了进去,嘴里仍哼着歌。之后发生的事没什么好说,胡开智带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他那个混社会的表哥,以前他跟外班人打架就找过,我们都见过。他表哥对胡开智说,这小子怎么劈你的,你就怎么劈他,敢还手我打死他,照脑袋劈。

那次斗殴只有我被记过了,因为我在校内打胡开智在先,而胡开智没还手。校外的事,学校不管。胡开智表哥手底下一个小流氓顶包了,坚称那一锹是他拍的我,胡开智没动过手。其实我并没有很在乎,我先打他,他再打我,天经地义。但胡开智他爸到医院后,问我爸要不要报警,小孩子打架不是大事儿,不报警就私了,赔我家五千块钱。这件事是我爸临死前躺在病床上才告诉我的,我醒过来以后,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儿,他就收了五千块钱。胡开智他爸爸是个大老板,人脉很广。我安慰他说,没事儿,我挨一锹给咱家赚了五千块钱,我挺骄傲的。走出他的病房,我哭了,我才想起当年他在我的病床前对我说的那句“爸没本事”是什么意思,原来他不是想要帮我打回去。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个大人问过,在我用椅子劈胡开智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伤好以后,我爸妈带着我去校长办公室找西瓜太郎,老范儿也在场。我妈求西瓜太郎能不能把我的处分销掉,怕上了初中还会背在档案里。西瓜太郎不同意,我爸妈送的烟酒他也没收,大概没看上。我妈哭了,他俩都没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顶着满脑袋纱布,冲西瓜太郎敬了个少先队礼,宣誓一样说,校长,如果我能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考上育英初中,能不能请求你把我的记过处分销掉?先是老范儿一愣。西瓜太郎喝了一口茶水说,不用第一,只要你能考上育英,我就给你销掉。我放下手说,谢谢校长,拉着爸妈走出了那间空旷的办公室。

近两年,我妈总爱提起这件事,尤其喜欢给一家人讲,一说就掉眼泪。她说,我觉得我儿子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长大的,比谁家孩子都懂事儿。我怀抱着女儿,捏着她那像富士苹果一样透红的脸蛋,想起了我爸那句遗言:“爸没本事”。

5

连夜审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小邓起先一直没进屋,有冯队亲自审呢,他下楼给大家伙买饭去了。不管皮夹克有没有重大嫌疑,之前一轮排查都是他差点儿放走的人,脸上挂不住,所以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饺子。饺子买上来,曹队也来了,问冯国金目前什么进度,冯国金说,一会儿家属来辨认衣物,目前看来,嫌疑重大,得拘起来。曹队说,这案子真得尽快,外面有风声了,传得挺邪乎,说什么的都有。两人在门外一起抽完烟,曹队就走了,他还要亲自带队去邻市一家夜总会抓黑社会,回来一趟本想抽调走冯国金手底下俩人,一看这边有线索了,没好意思开口。冯国金进屋继续审,小邓把饺子放在办公室,跟进去了。

皮夹克连自己名字都叫不准,只知道自己姓王,身份证也没有,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精神问题挺严重的。一看这情况,同审的刘平也来邪的,拿枪毙吓唬他,精神病也害怕。刘平问,女孩衣服哪来的?是不是你杀人以后从身上扒下来的?皮夹克说,不是,不是,捡的。刘平问,哪里捡的?垃圾箱,垃圾箱。刘平问,捡来为什么包得好好的?皮夹克,好闻啊,真好闻,不能给别人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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