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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株媚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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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睁开一条缝,又迅速闭上了。深吸口气,再睁开,这回一只手覆上我的脸颊,手掌有些粗糙的痕迹,他笑着问:“醒了?”

那张笑脸近在咫尺,蒙着淡淡的金辉,我不得不信了,惊魂未定问他:“容公子,真是你!我在哪里?”

“宫里。”

锦被、纱帐、缎服,床前立着紫檀六扇屏风,将屋里的其他一切都隔开了。这方天地里只有我和他。我扭开脸,脱离他的掌心,“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惊觉天色已暗,周遭都点着无数的烛火。我“噌”地坐起身,心急问:“沈云珞、沈小姐她怎样了?”

“她吃了大量的柳树树皮和树叶,才昏睡不醒的。吐出来便好多了。”容华一直脉脉看着我,看得我心乱如麻,低头拢了拢薄衫,桃红肚兜上绣着大朵的白牡丹,在他眼前半掩半露。也不知是谁替我换的衣裳。

他一定已经知道我撒谎了,所以这样不说话看着我,是在等我自己招罢。我硬着头皮,嗫声说:“公子,我骗了你,我不是沈府的小姐,我只是沈府的丫鬟。”

“为何要撒谎?”容华语气平和问。

我皱着眉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大家闺秀更讨人喜欢。”

“你是想讨我喜欢么?”他笑得神秘莫测,我看得目不转睛,男人长的真好看。

他忽然凑近了些,轻声说:“你总是这样看着我,你会后悔的。”

出于本能,我推开他,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不是生意人,你也骗了我。你是不是大官?小姐说,你给我那张黄纸是朝廷用的。”我才仔细打量,他穿的并不是官服,但衣料无疑是极好的,金冠束发,中央还镶嵌了一颗夜明珠。他抿唇笑了笑,气定神闲答:“我是翰林院的官员。”

“你真的大官啊!翰林院不就在絮华宫的旁边么?”我莫名地兴奋起来,“我认识了大官,是不是能去翰林院玩?”

“你去翰林院做什么?”

我眨眨眼睛,只是随口说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为自己傻兮兮的行为尴尬笑笑。

“那位沈小姐,就是秦朗坤的心上人吧?看来我是害了他们俩,原是想找你,却误将沈云珞牵扯进来了。”

我惊诧道:“原来是你?你怎么能令皇上下旨的?”

他没答,却说:“当初我若仔细些,核实你的名字和身份,便不会这样了。”

原来,沈云珞进宫,完全是我的错!一时间心慌意乱,忙问:“对了,秦公子现在何处?”

“翰林院。”

什么?我的恩人就在宫里?我激动地拽住容华的手臂,“容公子,那太好了!”

他略略诧异,“难道你还想帮沈小姐会情郎?”

我一怔,为什么要一直帮沈云珞?我也是有私心的,若不是沈云珞非要我陪她进宫,我现在已经伴在秦朗坤身边了。

“她现在可是进宫了,弄不好便是丢掉性命。”

我试探地问:“那么,她一辈子也出不去了么?”内心是渴盼他点头的,这样,我的劫似乎有了化解的希望。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若有所思道:“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皇上选妃剩下的女子,可以配婚给皇亲国戚或者功臣,只是……秦朗坤官拜五品,又无功绩……沈云珞就算不留在宫里,也会嫁入将相之家。”

我松了口气,又听得他说:“我倒是可以问皇上讨了她,可是,皇上赐的,那就不可能再转赠他人。依我看,沈云珞只能死心塌地做皇上的女人。”

我心中窃喜,却又惶惶不安,也不知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惹得容华将我揽入怀里。我懵懵懂懂,不知他怎么了。

“别担心她了,倒是你,想出去吗?”

我用力才挣脱他的怀抱,双手紧捂住发烫的脸颊,戒备地盯着他,喃喃说:“公子,我是极想出宫的,可我不放心小姐,不如让我在宫里等个结果,她安定下来了,我也再无牵挂。”

他笑着捉下我捂脸的手,“用不着遮,你的任何表情都单纯得很可爱,不像红尘俗世中人。”

我噗嗤一声笑了,“那我像什么?”

“像妖精。”

我蓦的一惊,后脑好似冰冻了一般没了知觉。他怎么知道的?!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像会使迷魂术的妖精,你长了一双桃花眼,看着就再也不想移开。”

如释重负喘了口气,所幸他只是觉得像而已。

“于归,不出一个月,沈云珞便能安身立命了。到时,你随我走好吗?”

我毫不犹豫点头,笑眯眯应:“好!”

并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容华命人将我送回絮华宫,半路上猛地想起,他曾经告诉我,容华是假名字,他的真名叫华容添。

絮华宫翠翠幽幽,垂柳窈窕,这么美的景色,却隐含毒性;像沈云珞,娇弱惹人怜,心思真难以琢磨。回来之后,总觉得凌湘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但是也没说上两句话就各自忙开了。清晨途经厨房遇见夏青,我忙唤她:“夏大人!”

“何事?”她语气如故,像是要拒人千里之外。

我小心翼翼问:“昨日将我带走的是什么人?”

夏青淡淡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翰林院的人。”

“可是,翰林院的人不是不能擅自进到内廷么?”

“他不一样。”

我嘟着嘴,小声说:“他告诉我他叫华容添,我该称呼他华公子还是华大人?”

夏青眼睫微颤,横了我一眼,“他的名讳岂是你能挂在嘴边的?宫里的人,自然个个比你大,唤大人罢。”她拂了拂衣袖,双手交握在身前,姿态端庄离去了。

想起她昨日罚我跪了一上午,心里未免还有气,我冲她的背影拱鼻子,大人就大人,我虽是小人一个,不久便出宫了,亦能活的自在。

廊下种了几丛金银花,攀着栏杆,翠绿得令人神怡。金银花的花期快到了,我为它们悉心施肥,希望花儿开得旺一些。幼枝嫩叶,叫人喜欢的紧。用手指轻轻抚过藤蔓,好似能听见它们窃窃私语一般。

其他人都去听课了。沈云珞的身子还需调养,静卧在屋里。她大约是闻不得花肥的味道,自前日中毒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于归,外头什么味儿?”

我匆匆洗了洗手,跑进屋去看她,“小姐,你终于肯说话了。”

她的嗓音虚弱低哑,“关了窗吧。”

关上窗,也将窗外的美景一并关了。我轻叹:“你何必想不开?人生在世,也就短短几十年,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她不言语,斜斜看着我的腿。直到我出去继续施肥,听得她在里头问:“你还疼么?听说你被罚跪罚到晕过去了。”

我心底有一片柔软的地方被她按住了,笑着答:“不疼。”

“我没想连累你,只是想解脱。”她说着,一面咳嗽。

“小姐,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怎么也能把你救活的。”为花儿浇了水,稍作收拾又进屋去替她斟茶。

“于归,你知道我已非清白身,若是叫皇上发现了,我们都会没命的。”

我一怔,原来是这样。难道这也能看出来么?我好奇打量她,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她与我的区别。

“我只想安安静静待着,不要地位、不要荣宠。”她的眉微蹙,神情苦楚。

此刻哪里敢告诉她,就算皇帝看不上她,她还是会被赐给别人。我一面劝慰,一面又脑子发热告诉她:“秦公子此刻在翰林院任职。”

果然,她由悲转喜,殷切望着我,“翰林院,不就在北面么?”

“是,小姐和公子,其实不过隔了两道宫墙。你只要想着,其实他日日就在离你不到一里的地方,虽然此生无缘相见了,但也算相伴终生。”我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怎么说出来的,不过两道宫墙,却隔开了两个人的一生。我心酸,为她,也为自己。秦朗坤是忘不了她的,我又要如何走进他的生命里?

宫里的日子清闲且乏味,她们都去游园了,可沈云珞卧病在床,我和凌湘必须留下伺候着。我上针工局领了些沈云珞要的东西,刻意放慢脚步,偷偷懒四处闲逛。可是从没想到皇宫会这么大,我天生就不认路,躲在树荫下辨了好一会的东西南北,仍是一片茫然。

不远处有一条河,我来的时候,根本没见着河。这下可慌了,夏青警告过我不要乱跑,可我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踮着脚伸长脖子张望,也没见着一个宫人。急得团团转,忽然看见蓝莹莹的天空渐渐升起两只纸鸢。

今日夏青领她们去游园,当时吴千雁手里不捧了只纸鸢么?我兴奋地朝那边一路小跑过去,追着纸鸢、就像追着风一般,心中升腾的是一股自由绽放般的畅快。仿若在幽幽无人的山谷里,尽情尽兴,我就这样爱上了奔跑,将一切束缚都抛下,步履如飞,笑得淋漓尽致。

纸鸢就在眼前了,可是两只纸鸢轻轻碰了一下,随即纠结在一起翻滚,急速下坠。

我不由惊呼,喘息未定,匆匆赶过去,见两只纸鸢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

我轻盈一跃,踏着树干飞了上去,攀着树枝,一节节往上爬。

纸鸢落在了树梢,恐怕那细细的枝桠撑不住我的重量,索性继续用法术,腾空飞去摘下纸鸢,再飞旋落地。可是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树下居然来了人!不得已,我收住法力,惨叫一声往下跌,简直绝望到了极点,该不会就这样灰飞湮灭了吧!

一阵风呼啸而来,我落入一个怀抱,稳稳将我托住的身体很熟悉,有一股俗气的檀香味。我仰视他漠然的表情,不禁笑了,出家人为何要这样严肃呢?我朝他挤眉弄眼,落地后,他简直像躲瘟神一样退避三舍,我撅着嘴问:“大师,怎么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罗净没答话,盯着我手上的纸鸢,“王爷,这大概要不得了。拿新的纸鸢罢。”

我才注意到他身边有一名男子,长得黝黑魁梧,相貌堂堂。

内侍尖锐的声音叫唤道:“放肆!冒犯了长庆王还不知下跪请罪!”

我将纸鸢扔在一旁,慌忙跪下,“奴婢刚进宫,不懂规矩,冒犯王爷了。”两名宫女忙捡起纸鸢,退到一旁。

那位长庆王捏起我的下巴,目似铜铃,盯得我头皮发麻。我也只好这样瞪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似是倒吸了口冷气,眉眼一颤,“好模样,哪个宫里的?做什么的?”

他捏得我下巴好疼。我“咝”了一声,喏喏答:“絮华宫……宫女。”

话音刚落,他猛地将我拽起来,拖着往花园里走,绕过假山和凉亭,前面是一片密密的林子。他的力气大的惊人,看上去丝毫没使劲,我的手腕却快要被捏碎了。谁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难道又要罚我跪?只好扭头看身后的罗净求助,却见他和另外的几名宫女内侍都侯在凉亭里。

我吓坏了,声音发颤:“王爷!奴婢错了,饶了我吧!”

他大笑起来,在森森的林子里格外狰狞。“本王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气!”他不由分说将我按在一棵树干上,粗鲁地拉扯我的下裙。我首次对男人产生了反感和恐惧,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惊吓过度也是会流泪的。拼命挣扎,指甲在他脸上抓了一道,长庆王几乎发狂了,将我扑倒在地:“小野猫!你今日不从我,明日也逃不过!”

忽然感到头顶一股灵力传来,我心中一震,当即将全部法力凝集,抬腿朝他腹部一击,仓惶逃走。罗净在关键时刻还是帮我了,不枉我尊称他一声大师。

我一路逃窜,更是迷失了方向。想着长庆王知道我是絮华宫里的人,到时又来捉我可怎么办?顿时觉得无辜无助而且孤独得要命,泪痕未干,我又躲在假山后面哭了起来,做人好难,真的好难……

我蜷缩成一团窝在假山的山洞里,大约有两批人来寻过我,唤着我的名字。可是我怎敢出去,长庆王挨了我的那一下,或许两日都醒不来。阳光刺眼,甚至不敢往外看。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好好的乱跑做什么?以后,我一定听夏青的话,什么都听她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逼近,我屏住呼吸,洞口的光线被挡住了,一下陷入黑暗。然后听见罗净的声音:“出来吧。”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稍稍大声了会伤到我一样。我从洞口探出头,看见夏青和吴千雁也在,她们搀了我出来。

“于归,你没事吧?”吴千雁焦急捂着我冰凉的手。

夏青也面露担忧之色,松了口气,“叫你不要乱跑,长庆王都被你得罪了。”

我心里憋屈,有气无力问:“会不会有人来抓我?”

“应该不会。”夏青笃定道。

我顿时瘫在地上,吴千雁忙不迭架着我的手臂,“于归,我们回去。没事了。”

我心中愁苦,举目望了罗净一眼,低声道:“多谢大师。”

他微微颔首,眉头紧蹙,一双细窄的眼里流露出关切之色,我嘴角轻扬,这才是出家人该有的姿态。夏青和吴千雁扶着我回去,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罗净站在一片融融的苍绿中,袈裟似火。

吴千雁放下大小姐的架子,陪在我身边安慰,随意搭着话:“听夏青说这事有人为你挡下了,就是上次带你走那个翰林学士。”

“是吗?”我不解问,“翰林学士的官比王爷大?”

“那倒不是,我也不清楚,不过夏青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吴千雁抚着我的手,叹道:“你可算死里逃生,那个长庆王,糟蹋的宫女不计其数。哪天兴致来了,就顺手逮一个往林子里钻,事后倒是会向皇上讨了那宫女回去,但搁在他王府里更惨,虐得不成人形。”

我不由抖了两下,多亏罗净输给我的那道灵力,随口一叹:“今日还多谢大师了。”

“对,他真是神呐!”吴千雁的双眼忽然亮起来,眉飞色舞,“原本我们都在池边喂鱼,那位高僧忽然走过来,对夏青说长庆王被我们絮华宫的宫女打晕了,让夏大人过去善后。夏青当即就愣了,要知道长庆王在宫中一向跋扈,这时,高僧附耳对夏青说了句什么,夏青马上带人过去了。这事也就真这么算了,之后,我们四处寻你寻不到,也是高僧领我们去的。奇怪,他怎么知道你在山洞里?”

我撅着嘴,对于他不早些出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他是出家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听说他是长庆王的食客,却帮着你,真奇怪!”

这时凌湘送了碗汤进来,轻轻吹了吹,递给我:“压惊汤,慢点儿喝。”

好似她从没这样温柔过,我笑着去捏她脸蛋,“你真贴心,这才是好凌湘嘛!没事干吗要去学夏大人那不冷不热的样子?”

凌湘没好气朝我翻白眼,说:“这可是夏大人让我送来的,听说你出事了,夏大人最着急。”

“是吗……”我小声嘟喃,她急什么?上次还罚我跪,也不见她给我弄点儿什么汤。

也不知怎么就把一整日给睡过去了,半夜醒来精神好的很,丝毫没有入睡的念想。索性溜到院里去,月色静好。远远望着南北方向,一条如纱似绡的光带悬在天空,是天河,我认为那是天上最美的地方。山谷里寂寞的时光,都是遥望天河度过的。

静谧的夜里,传来浑厚而飘扬的声音:“小桃花,做人好玩吗?”

我抬头朝屋顶上的身影笑:“你吓不着我,我知道你在。”

他从屋檐飞下,走到我跟前,眸子在月色下晶莹。

“你怎么知道?”

“就像你怎么找得到我一样。”

“你身上有妖气,我可没有。”

他老是爱跟我拧,我毫不客气回敬他:“你身上有俗气!”

他笑了,他竟然笑了!我不可思议盯着他的笑颜,可是转瞬即逝,揉揉眼睛,还是只看见他那副冰凉的面容。他只穿了身洁白的僧袍,赤脚,朝我伸手,“想上屋顶么?”

我将手搭上,触到他与我同样冰凉的手,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没有温度。他搂住我的腰飞上屋顶,再将我轻轻放下。他以往哪里会对我这么温柔,我斜睨着他问:“你是想来道歉吗?”

罗净在屋脊盘膝坐下,双目平视前方。“我知道你受惊了,可当时我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帮你。”

“你是怎么令长庆王不追究的呢?”

“这还用问我?你不是有位贵人么?”

我琢磨了会,歪着脑袋问:“你是说容华?他是翰林院学士。”

罗净目不斜视,“他说,你就信?人总爱说谎,说一句谎话,要编造十句谎话来弥补,何苦呢?”

我不满道:“你是出家人,怎么疑神疑鬼的?还有,你为何会做了长庆王的食客?”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收回去,“这个你不必知道。我想,你有机会的话,早日出宫,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当然会出宫,我还要报恩呢!”

罗净语含嘲讽:“还想着秦朗坤?你打算怎么报恩?”

“以身相许!”说完,我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方才从床上爬起来也没披件外裳。

罗净冷眼将我打量了个遍,居然说:“你这副身板送上门人家也不见得要。”

我气急,猛地推了他一把,结果他一时也没防备,就这样滚下去了。幸好他会功夫,安全着地。我小心翼翼趴在屋檐嘟喃:“大师,我不是故意的……”

他站在月光盈盈的庭院里,似飞仙一般腾空跃起,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朝我笑道:“贫僧岂是小气之人?施主继续赏月罢!”

“哎!哎……”我唤之不及,他身姿颀长,颈部尤其好看,赤裸的脚尖轻轻点着波光粼粼般的琉璃屋顶,似一只白鹭飞入夜空。可是他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晨曦刺目,醒来时浑身酸胀,才发觉在屋顶上凑合了一晚上。罗净还真把我扔在这一整夜,真是无良的僧人!屋子坐北朝南,侧身刚好见到初升的朝阳,从天地一线间渐渐升起,染遍了天际的云彩,那颜色真是瑰丽,刹那间,一缕缕金光穿云透雾照亮了整片大地。

“你看,凡间的景色多美。”

我被这冷不丁的声音吓一跳,回头瞪着他:“你又在这里!”

他坐在最高处,依然是昨日的粗布白袍,沐浴在晨光中,颈项好似绣上了一道金边,肌肤呈现更深的蜜色。我傻愣愣看着他,好看的东西,我总是喜欢多看会。

他也看着我,语气平和:“在天上,根本没有白昼交替,没有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你就这么想成仙么?”

“不成仙,我来做什么?”

“做人。”他修长的眉一挑,又多了几丝风情。

“人一点也不好做,要受委屈、受欺负、受惊吓……还要忍受好多。”

“你可以选择平凡的日子,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情有爱地过一生。”

“一生完了之后呢?我也就完了!”

“用一千年修行换一生恩爱,不划算么?得不到的东西,你会一直以为他是美好的,那是因为你对他了解太少,没有时间与他相处在一起。当有一天,你深入了解后,你会发现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么美好。”

“你是说秦朗坤不好么?”

罗净细长的眼闭了起来,轻唤:“于归……”

我感到惊诧,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可是这一声呼唤,却暗藏玄机一般令人猜不透。

“一年之后,我会问你同样的问题。”罗净的神情不再冷漠,朝阳映在他双瞳上,如跳跃着火苗一般,我想起江南的某个春日,那时候他的眼睛是桃红的,像现在一样艳丽迷人。我失了魂,待清醒时,又剩我独自一人。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情有爱地过一生,大概这也是不寂寞的一种方式。

沈云珞身子好了起来,虽然整日还是不言语,终究能下床走动,时不时也在院里晒晒太阳。我见她那样子实在担忧,生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夏青命我和凌湘轮流盯着她,夜里也给房间上锁。她倒是没反应,惹得吴千雁怨言颇多。后来夏青又将屋里其他人调走了,命我和沈云珞住在一起,也好照应。我直打哆嗦,她哪天不高兴了半夜起来吓我,那可要命了。

夏青唤我:“于归,后天便是立夏了,给各位采女的衣裳配饰今日该备下了,你去领一下。”

“哎!”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刚起身,迎面走来的凌湘眼神古怪盯着我,低声在夏青耳边说了句话,夏青又改了主意:“你别去了,凌湘去罢。”

我皱着眉头,为什么,又怕我乱跑么?

夏青踱着步子到我身边,似有似无说了句:“去宫门口,有人找你。”说完,又擦身而过了。

何事要弄得这样神秘?我跺跺脚跑出去了,却见容华、不,应该是华容添正在阶下站在,一把折扇在手中轻摇,风度翩翩。扇面上墨黑的“逍遥”二字极为瞩目,我“噗嗤”一声笑了,“公子即便是再逍遥,也不必如此招摇!”

他收起扇子,含笑看着我,“你……无恙吧?”

“啊?”我不解。

“前几日,长庆王……他行事未免太过荒唐,你今后少与他接触。我事务繁忙,才迟几日来看你。”他一面说着,一面领我往园子里走,穿过这园子,便是翰林院了。只觉得心气翻腾了一阵,秦朗坤就在那里,我究竟何时才能见到他!

“于归……你可是怪我?”

我蓦然回过神来,愣愣望着他,“怎么会?公子可是帮了我。”

华容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惬意笑容,目光宠溺:“你方才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开心。”

总不能说我在想秦朗坤吧,于是又撒谎了:“只是想起来,很害怕……”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

华容添眉头紧蹙,关切问:“他还是碰了你么?别怕,你告诉我,将来,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我狐疑看了他一会,然后滔滔不绝把所有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只是省去了不寻常的细节——比如说法术。讲完之后,我居然气喘,拍拍胸口说:“就是这样,我回去之后,狠狠洗了手腕和下巴,恨不得将皮都洗破了。”

他似是心疼我,目光楚楚,“你受惊了,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前边一大片灌木长得正好,旁边种了些木槿花,夹杂着蔷薇、紫藤,姹紫嫣红,如一团彩云嵌在绿茵茵的园子里。我心中欢喜,跑过去嗅那些自然的芬芳,“真好看。”这样的风景,这样的天气,好想窝在那花丛里睡上一觉。

“呵呵,这些花虽然名贵,我却觉得不及郊外的桃花好看。”说着,他看向我,“桃花开得最真,娇艳红润,热闹得肆无忌惮。”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垂头笑着,“难道公子不觉得桃花俗气?”

“大俗大雅,雅俗共存。”

他见我笑得欢,信手要摘一朵花,我忙制止他,“公子,花儿也是生灵,你摘了它,它会疼的。”

“疼?”

他深邃的眼眸此刻浅浅地倒映出我的影子,我认真解释:“它们和人一样,会疼的。人会流血,树也会流血,只不过透明如水,人们不知道那是血。”

他收回的那只手,轻轻捏我的耳垂,很痒,我躲了一下。他英气的脸庞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低声问:“你没耳洞?”

我不知该如何答,只是望着他。

他继续揉捏我的耳垂,双眼渐渐眯起:“我喜欢……完美无缺。”突然将我拥在怀里,柔柔的、带着馥郁芬芳,他迷糊的言语吐在耳畔,“你总是……这样看着我……叫我如何抗拒?于归……”

我陷入了一阵迷醉,他紧紧地搂住我,身子贴在一起,那种温暖直入骨髓,太过透彻,教人不忍推开。他的唇在我耳边亲吻,湿湿的、热热的,我顿时浑身绵软,滑倒在他怀里,似要晕过去一般。

他被我吓着了,连忙扶着我,“于归,你怎么了?”

我站直身子,甩甩头,“我……有点晕。”

他让我倚靠在他臂弯,那是安全而温暖的所在。替我轻轻扇着风,私语般暧昧:“我吓着你了?是我太无礼。”

我不知为何浑浑噩噩,答了句:“我是真的晕。”

看着眼前的繁花似锦,闻着他身上特殊的香气,渐渐清醒过来,为什么不推开他?我要嫁给秦朗坤,我要化劫飞仙的!我一个激灵推开他,惊慌失措逃走,一边喊:“不行、不能这样!”

他却还站在树下望着我笑,一手摇着扇子。衬在一片浓妆淡抹的花叶团簇中,风流无尽。

全然乱了分寸,我逃似的回到絮华宫,一头钻进屋里,愣愣看着在案前绣花的沈云珞。她近日一直这样安静,不闹事也不搭理人,眼皮也不抬一下,突然开口问:“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收敛了慌张的神色,“小姐,我想睡个午觉。”

“睡吧。”她淡淡说,“气喘的那么急,热吗?”

“啊……不热。”我迫不及待爬上床,放下罗帐,掏出绢帕用力擦耳朵,可是越擦越烫。回想起来,还是晕晕的,华容添……他该不是像长庆王一样看上我了吧?越发烦闷,掀开帐子一条缝,朝外头问:“小姐,如果一个男人对我意图不轨,那该如何?”

沈云珞手下飞针走线,轻声说:“看是什么男人了,是你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你不会又碰见长庆王了吧?”

“没有……”

沈云珞的目光瞥过来,“那你脸红做什么?”

我连忙放下帐子,双手捂住脸。可是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日后见了华容添,该怎么办?

我回到昨日那园子里头,华容添早已不在。可是昨日发生的事情时不时在眼前浮现,像一根毛刺扎在我心里,隐隐地不舒服。我沿着石子路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已经穿过花园,前边的宫墙之后,便是翰林院。

四周观望一圈,这里极其冷僻,一般无人进来。我寻了棵粗壮的槐树爬了上去,隔了座宫墙,躲在枝叶里遥望翰林院。这些天一直待在絮华宫,最远到过御花园,哪里知道皇宫的气势如此磅礴。我张大了嘴,贪婪看着眼前林林总总的大小宫殿,长廊迂回,飞檐高耸,偶尔有两三个着朝服的官员走过,树木葱郁间,隐隐绕着宫廷乐声。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真舍不得移开视线。秦朗坤也在这里面,只是这么多宫殿,我要如何找他?

就在我望洋兴叹时,墙根下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自言自语:“就是它了,没错……”

我又惊又喜,大呼:“秦公子!秦公子!”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朗坤回身扫视了一圈,神情严肃。他清瘦的身躯被裹在宽松的朝服里,不堪重负似的。我还是喜欢他穿布衣,戴方巾的书生样子。拨开一丛树枝,我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手:“是我,于归!我在树上!”

秦朗坤看我的目光惊诧不已,见四下无人,方走近了,急切问:“我赶回苏州时,你们已经进宫了。若不是那一场雨,我娘早已去沈府提亲,天意弄人!真是天意弄人!”

他和沈云珞一样怨天尤人。我只能答:“事已至此,公子,还是顺其自然,莫要强求了。”

他突然问:“你为何不早与我说你是她的丫鬟?”

我一时哑口,绞尽脑汁,为自己编了个理由:“于归出身卑贱,怕公子瞧不起……”

“你怎会这样想?我岂是嫌贫爱富之人?你帮过我和珞儿,也算我的恩人。”

我听了满心欢喜,他是我的恩人,我也是他的恩人。这样多好!

秦朗坤就立在墙角下,半晌没动静,哀恸闭上眼,低声问:“珞儿可好?”

“她郁郁寡欢,终日不言不语,想就此在宫中捱过一生吧。”

“珞儿进宫的事,是有人捣鬼。我连累了珞儿……”秦朗坤自责不已,左手拈了一根草微微颤抖。

我的心也随着他发颤,沈云珞进宫,完全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对华容添撒谎,他也不会弄错了人。“公子,这怎么能怪你?”

“是蔺水蓝,他非要逼得我无路可走。”秦朗坤咬牙切齿,将手中的草捏折了。

蔺水蓝?记得沈云珞提及过此人,相国公子,任京兆尹一职。“公子,你如何得罪他了?”

“此等小人,不提也罢!”秦朗坤白皙的面容因愤怒而涨红,扭头见远处有人过来,匆匆与我说,“于归姑娘,明日酉时三刻,我们在此会面。我有要事拜托你!”

“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去吧,有人来了。”我赶紧躲回枝叶中,透过密密的缝隙,见秦朗坤朝一所殿里去了。那匾额上写的是“藏书阁”,我抿唇笑了,明日酉时三刻,他约我。心里头甜滋滋的。

春色淡远,鸟雀啼啾。花风如扇,绿叶成阴。

立夏这日,既是宫宴,亦是决定絮华宫那群女子去向的关键时刻。繁复的仪式在嗡嗡乐声中开始,我们随着夏青,一行人婷婷袅袅走入御花园。我也不敢乱瞄乱看,低垂着头跟在最后面。朝皇上皇后行过大礼,伺候各位采女入座,我们小宫女又退避三舍,远远候着。

真好奇皇上是长什么样子的,玉帝我是没见过,见见人间的皇帝也好啊。可惜夏青正襟而立,将我挡了个严实。

宫廷乐曲气势恢宏,在天地间奏鸣。内侍一声声尖锐长调的传令,显得格外刺耳。忽然一声熟悉的称谓入耳,那内侍喊道:“请:长庆王入座——”

我腿一软,几乎跌下去,幸好有夏青挡着,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那张可怕的脸。

“请:逍遥王入座——”

咦?原来不止长庆王一个王爷?我好奇想探头看看,身子刚倾了一点点,只听得夏青沉声喝道:“别乱动!”

我乖乖归位了,瘪着嘴。人家没见过场面,想见识一下都不行……

这时内侍又高喊:“请:玉临王入座——”

我按捺不住,还是抬头去看,怎么又来一个王爷?

“于归……”夏青微微侧头,嘴唇似启非启。

“知道了。”我垂下头,满不情愿地窝在角落里。不到十丈的距离,可是那场繁华盛事与我们毫无关系,这便是宫廷,尊卑分明的地方。

祭夏仪式比我想象中持久,树影从斜长渐渐变得粗短,直到听见内侍宣布礼毕,我长长吁了口气。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内里的亵衣黏湿,浑身不好受。听着那些歌声舞曲,仿佛看到了觥筹交错间多少动人的容颜都在祈盼圣上的目光垂落,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

忽闻一阵粗厚稳重的嗓音:“这样喝酒,未免乏味,众卿?”

另有一满含风韵的女声附和道:“皇上既然觉得乏味,不如,咱们来行酒令?”

我暗自忖度,这便是皇上与皇后?行酒令又是什么?

“皇后好雅兴,只是臣粗人一个,哪里会你们的雅令,这不是存心叫我出丑么?”这是长庆王的声音,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虽然是笑语,但令我觉得毛骨悚然。心里狠狠咒了他一番,又听得皇后说:“长庆王,你酒量深,不会雅令,喝酒还不成么?今日皇上可拿出来珍藏多年的桃七酿,长庆王可要喝得尽兴!”

长庆王答:“桃七酿?当年唐七公子酿的绝世好酒,也只有宫中存留了。”

皇上叹道:“是啊,可惜那唐七公子年仅十二就……真是天妒英才。唐家之后酿的酒,再也不是最初的那股酒香。”

唐七公子?我努努嘴,姓唐的我不喜欢,指不定是唐伯虎的亲戚,摘桃花卖钱的家伙。这桃七酿也是用桃花酿的酒罢,他们倒是喝得开心,可怜了那花儿。

“好好的,莫提伤心事!”皇后笑着说,“皇上,看御花园虽百花争妍,可是人比花娇。不如,臣妾就当一回酒令官,今日就行‘飞花令’!可不是寻常的飞花令,每人说的七绝诗中必须有花名,且那花与人相映才行!”

“哦?有意思,花与人如何相映?”皇上的音调提高了两分,显得兴致盎然。

“皇上,且听着,臣妾的诗是: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诗连我都能懂,皇后无疑是先占个头魁,牡丹素来雍容大方、富丽堂皇,大约是暗示她的地位无人能争吧。

“大家可明白了?现在就从西座的絮华宫开始吧。”她声音朗朗,却令絮华宫一干人紧张不已。我这位置,恰好能看见吴千雁和沈云珞还有另外几名采女,吴千雁向来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沈云珞则是淡漠如常,因此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倒是其余几人,身子明显有些僵。

上边第一位采女接道:“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

多聪明的女子,谦虚而知足,可表露得未免太过明显。

第二位忙不迭接道:“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才轮到第二个,芍药和芙蓉便都出来了,她们是太过心急?还是过于惧怕皇后?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

“……”

行的是飞花令,便是咏花的诗句,既要将自己像花儿一样呈现出去,却又不能昭著,果然是很难的题目。大家事先猜测会是怎样的形式,不想考的不仅是才华、更是心境,还有机智。

逐个轮过,大都是避重就轻,除了开头的芍药和芙蓉的诗句意思明了,其他越加低调。

我看得入了神,不由从夏青身边探出脑袋去,看着这一幕平静的厮杀。吴千雁起身,朝座上的皇上皇后行礼,然后念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我能从夏青的鼻息里听到几丝笑意。吴千雁颇有胆色,只是这样将颜面拼却,不知结果会怎样?

四座鸦雀无声,半晌,皇上爽朗笑起来,答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皱了眉,这是何意啊?皇上说话怎么模棱两可,叫人如何猜?

轮到沈云珞了,我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削瘦的身子裹在湖绿缎裙中,臂弯悬挂的绫绡飘扬,似弱柳扶风。一刹那,我又想起了秦朗坤,他们原是天作之合,是我拆散了他们。

沈云珞犹如病态,细弱的嗓音绵绵无力念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她的音色夹杂了明白无误的闺怨,我顿觉心中凄紧,她怎么可以……这样表露心迹?

一时噤若寒蝉,大概是皇上的脸色不好看,众人大气不敢出。这沈云珞,当真是破罐破摔。

我急得焦躁难安,席间突然有人大笑道:“罚酒!这可不是七绝!皇后,臣弟没记错罢?”

皇后顺势道:“对,本宫说了要七绝。坏了规矩,当罚!”

“民女受罚。”沈云珞动作麻木,抬手饮了杯酒,得令后坐下。

皇后为清减凝重的气氛,继续调笑:“逍遥王素爱附庸风雅,不如,先请王爷来对上一首。”

我听见一声折扇“啪”地打开的声响,才惊觉方才的声音很耳熟呢!忙伸长脖子去看,对面站起来的男子,不是华容添么?!我不禁张大了嘴,扇子上“逍遥”二字格外醒目,逍遥王!?他又骗了我……不过,我骗他的也够多,罢了,扯平。

华容添温雅的目光忽然投向我,笑盈盈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皇后温和笑道:“王爷,你这不也是坏了规矩?方才说的话,眨眼就忘了?”

“非也,臣弟只为贪多一杯这绝世桃七酿!”他朝北面举杯,复又正对我,呷了口酒,道:“好酒、好花、好人……不知絮华宫那位美丽的姑娘如此深情地看着本王,是否也贪这一杯酒?不如你也说一句诗。”

夏青冷不丁转身,眼神在阳光下竟然火辣辣的,烧得我脸红。我往后缩了脑袋,喃喃:“我不知道他能看见我。”

“那么你出去罢。”夏青二话不说将我推了出去,我当即愣了,紧张地吞咽口水。如此场面,华容添想干什么?我敢说,这是我做人以来见过最多的人!

我从夏青身后迈出去,迎着百余道目光,走到沈云珞那一席,低垂着头向皇上皇后行礼。

皇后问:“免礼,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于归。”

“于归?真不知该说你名字好还是逍遥王念的诗好!你也说句诗吧,想到什么说什么,有逍遥王这位惜花人在,你就大胆说。”

我侧目瞪了华容添一眼,明知我连字都不会写,哪里背得出几首诗?这存心是害我。搜肠刮肚,我唯有随口胡念了:“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

念罢,许多人都笑起来,我不明就里。皇上粗厚的声音边笑边对我说:“小丫头,朕且将你这无主的桃花赠与逍遥王,今后可不能这么说了!不怕驳了逍遥王爷的面子么?”

听着周围的笑声,我窘迫极了,脸颊如火烧一般。

皇上和蔼道:“赐坐。”

当即愣住了,不知该坐哪里。听夏青在身后说:“去逍遥王那。”赶紧迈着碎步子匆匆赶到华容添身边,像经历了大劫一般身心疲惫。这么多人看着我,那些目光足以将我烤焦了。我低声埋怨:“你成心叫我难堪是么?”

他的手悄然从案底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皇上看中了沈云珞,她是安身立命了,你也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我忍不住扭头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笑的很神秘,又反问我:“我问皇上讨你,你却答了句什么?”

我小声嘟喃着:“我根本就不会几句诗,胡乱说的……”

他轻笑,笑声就荡漾在我耳畔,温和且迷人。他捉住我的手不放,一脸自在,“你真是可爱。”

“公子、不是,王爷,皇上会对她好么?”

“你还是唤我公子罢。”他斜睨着我,目光里分明有几分醉意,“你不知道,你唤公子的时候,有多动听……”

我便低头笑着说:“你也不知道,你看我的时候眼神有多奇怪。”

一通行酒令之后,宫宴热闹起来。趁歌舞缭乱之际,我拉拉华容添的衣袖,“公子,我想看看皇上长什么样子。”

“呵呵,你看便是。”

“看不清楚。”

“你还想凑到他面前看不成?”

“那我不是白来了么?”

华容添正饮着酒,手忽然顿住了,语气低沉:“难道你进宫是为了见皇上么?”

我察觉到他面色不悦,华容添几时变得这样阴晴不定了?我低声央求:“我乃粗鄙小民,得多大的福分才能瞻仰到圣容啊!王爷,你就给我制造个机会,让我见见皇上皇后。”

他嘴角轻扬,更加用力捏着我的手,“这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公子……容公子、华公子、王爷、逍遥王爷……”

他耐不住我软磨硬泡,无奈应道:“好好……下回带你去看,今日可不行。”

我乐颠颠笑起来,听得他微醺的话语吐在耳边:“灿若桃花。”

忽然注意到侧面座上一个半大的小孩,不过十一二岁,神态举止却端着十足的架子。我用指头挠了下华容添的手掌心,努努嘴问:“那边的小孩是谁?”

“玉临王。先皇驾崩时,他才出世,他母亲也追着先皇去了。因为他最小,皇家所有的人都是极宠他的,他也着实是天赋异禀,年纪虽小,心思缜密、处事谨慎,有先皇遗风。”

“小孩子,要那么谨慎做什么?”我摇摇头,又笑嘻嘻问,“那你呢?逍遥王?”

“本王,乐在逍遥。”说着,他一手又打开了折扇,我趁他不备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了,双手交叉在胸前,得意洋洋炫耀:“捉不住我了吧?嘿嘿!”

他不禁失笑,这张英气十足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放肆张扬的笑意,我傻傻看着他,阳光款款洒满他全身,真的很好看。

这时候,皇上突然发话:“皇后说得没错,许多年未见逍遥王如此开怀。看来是这位佳人令四弟如获至宝,朕必须给予嘉奖才是!”

华容添稍稍收敛了笑声,却不减笑意:“皇兄说的是!”

皇后笑答:“那便正好,于归,来一起领赏罢!”

我才注意到,沈云珞和吴千雁正俯首跪在前边。我也离席,与她们一并跪着,皇上赐每人一壶桃七酿,三人一同叩谢圣恩。这一刻备受众人瞩目,托盘里的白玉壶娇巧玲珑,袅袅酒香似四月桃花熟醉,我抿唇笑看向身边的吴千雁,她亦回我一笑,再倾了些身子看沈云珞,她明眸低垂,仍是一派说不出的淡漠。

我心头一紧,手不由颤了两下,沈云珞,你为何总是叫我心疼。

回座,隔着窈窕若仙的宫廷乐舞,我凝视沈云珞脸上残留的零碎哀怨,她空乏得不像个完整的人,仿佛只剩一副皮囊。这歌、这舞,那诗、那酒似乎都与她无关,只有远远隔着几道宫墙的秦朗坤,才能将她点燃。

华容添将酒递到我唇边,“于归,你尝一尝这绝世佳酿。”

我竟然落泪了,清泪滑过脸颊,滴在酒杯里,溅起醇醉酒香,“公子,我暂时不能走。我要看着她好起来。”

华容添怔了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杨花付诸东风,无力挣扎,却能入土发芽,落地生根。”

“可我害怕……她形似杨花,却韧如蒲苇。公子,我不能丢下她。”我要亲眼看着她安身立命,才能放心去找秦朗坤。

“那……好吧,你何时想出宫了,再与我说。”华容添趁着醉意揽住我的腰,不经意想起前日花园的事,一个激灵推开他,结结巴巴说:“公子!其实……我、我有喜欢的……”

“三弟!”长庆王好似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皮笑肉不笑说:“我来恭贺三弟觅得佳人啊!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就纳入王府?”

华容添似醉非醉,笑呵呵道:“不急,好酒须得细品。何必一口吞下肚,连味道都不尝清楚?”

“那是,三弟对付女人可比我在行!二哥我粗人一个,只晓得霸王硬上弓,改日还得虚心讨教讨教!”说完,长庆王狂笑不止,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我对他厌恶至极,也不知罗净怎么会做了他的食客!

长庆王走远了,华容添兀自饮酒,低声说:“你在宫里我不放心。”

“我就跟在小姐身边,哪儿也不去。”

“所以才不放心。”

“为何?”我不解问。

他转头盯着我,深邃的眸子里似是含了些嘲讽,“长庆王倒是提醒了我,霸王硬上弓的主又何止他一个?”

我笑容一僵,他在极力掩藏哀伤,这一刻我用了法力去窥探他的内心。只见一名女子站在琼花丛中,白衣胜雪,笑容甜美说:那我嫁给你可好?

她是那样纯美,令我自惭形秽。那是他心里的沉痛,也是深爱吧?

猛地从幻境中出来,我喘了口气,好奇问华容添:“长庆王说要你纳我?莫非你娶了妻室么?”

“没有。”他垂目望着桌上的白玉酒壶,半晌才说:“于归,我可以纳你,但不能娶你。”

我笑着摇摇头,原来凡间的男子竟是这样践踏女子的尊严。

“你不愿意?”他剑眉紧蹙,显然觉得意外。

我答:“不愿意。”别说给他做妾,便是皇上要娶我当皇后,我也不干。秦朗坤和沈云珞注定无缘,本小妖的机会来了,谁也别想挡我的成仙道。

华容添这回笑得神色复杂,眼神更加深邃。席间他也没再看我一眼,我便也沉默着。只在临了的时候,他淡淡笑着说:“罢了,就当我做了场桃花梦。”那一刻他的话传入我心里,竟是酸涩的。好一场桃花梦,他可以毫不费力将真切的我化为虚无,原来我们之间的交情也不过如此。

宫宴结束后一个时辰,圣旨便紧跟着到了絮华宫。沈云珞、吴千雁二人被册封为美人,正四品;那芍药和芙蓉等四人为六品宝林,其余的被分派各个殿所为七品御女。

众人领了赏赐之后,叩谢圣上隆恩。我也在列,因为我也有一份赏赐。

回到屋里,掀开盘上的红绸,竟是六根玛瑙簪,红润扁平,端上雕的镂空桃花纹,真是稀罕之物。好奇去看了沈云珞的,同样是六根簪子,翡翠绿莹,末端的柳叶栩栩如生。她却理也不理,自己坐在案前接着绣花。

我两手将所有的簪子都抓了起来,嘻嘻笑着问:“小姐,你看这些多好看!”

吴千雁此时刚好进门来,手上托的盘子里也是六根簪子,上好白玉,雕的是梨花。她将托盘搁下,笑答:“这是百花簪。”

“什么意思?”

“皇上早年命巧匠打造了一百副簪子,模百花神韵,各具形态。之后,这些簪子渐渐被赐出去,我们收到的,便是其中三副。”吴千雁拿出三支,举着对我说,“但是并不是得到簪子的人就能佩戴。本朝能佩戴六根簪子的,是正一品妃,佩五根簪,是二品昭仪,依此数下去,我们四品美人,自然只能戴三根簪子。”

我将手里一大把的簪子都放下,哭丧着脸说:“我没品级,那就是不能戴了!干吗要赐给我?”

吴千雁故作吃惊道:“咦?好像王妃也是一品夫人哦!你呀,比我们戴的还要多!”

“你胡说……”我跺跺脚作势要去打她,吴千雁却一本正经说,“如今我们三人要相互扶持了,在宫里,可是步步为营。”说着,我们俩同时侧头看沈云珞,她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思既不在绣花上,似乎也没听我们说话。这个女人,大概已经得失心疯了。

吴千雁无奈摇摇头,低声对我说:“于归,劝她想开些。在宫里,得学会利用机会,这一次我们三人走运,下一回还不知轮到谁。趁风水轮还没转走,我们必须齐心往上爬,否则将来便是让人踩死。”

我手一抖,险些摔了簪子,怯怯望着吴千雁问:“真的么?要被人踩死?”

“是。不过你大可放心,逍遥王今日问皇上讨了你,总有一日会接你出宫。”吴千雁朝沈云珞努努嘴,“可是你得帮帮她。”

蓦的恍然大悟,吴千雁是想要个伴儿吧?独自一人在宫里孤立无援确实很难,如果沈云珞得宠,而我真的做了王妃,她好似也更有了地位。

待吴千雁走后,沈云珞开口说:“我不想迁走,这里离他最近。”

想有何用?华容添说的对,柳絮无法抗拒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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