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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夏初临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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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我如约爬到那棵树上,一眼看见了墙根下的秦朗坤。顿觉欢喜,冲他挥手大喊:“公子!公子、我来啦!”

日渐西沉,绮丽的落霞染透天际,一层深一层浅地铺陈过来。秦朗坤被笼在金紫的光芒中,渐渐转身,他脸上却被官服映出忧郁的蓝色。翰林院空荡荡的,殿前一座宝鼎香焚,青烟冷淡。

“咦?今日翰林院怎么如此冷清?”

“立夏日,皇上给众臣放假了。”秦朗坤仰头望着我,眉头紧蹙,“宫宴早都结束了吧?她怎样了?”

“嗯……小姐被封为美人,明日便要迁往裕华宫。”

秦朗坤的身影在暮色中僵住了,西天的光华由炫转暗,他的脸庞变得模糊了。我心口抽紧,声音发涩道:“公子,也就只能这样了。你们还是……相忘于江湖罢。”

他苦笑两声,喃喃自语:“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公子!”我甚至想跳下去安慰他,可还是忍住了,把心一横说,“你们之间应该了断,否则对彼此没有益处。”

秦朗坤转身,对着夕阳,一线富有磁性的嗓音低低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舞着衣袖,步履蹁跹,自顾自在高墙之内咿呀唱戏。我看呆了,为何他要生得比女子还要柔美?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他?恩人,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大声唤道:“公子,这《牡丹亭》,你应当与别人唱!你们一个为官,一个为妃,今生再无可能!”

他顿住了,然后踉跄跌倒。我情急之中从树上跃入翰林院,扶住他,“公子,你们二人都如此叫人不放心!小姐尚有我照顾,我会好好照顾她,我会让她无病无忧、平平安安!公子更要保重,你还有家人、还有整个秦府。不是说朗朗乾坤、善恶有报么?公子是善人,一定有好报。”

秦朗坤支着身子,垂目问:“你怎么知道?是珞儿告诉你的?先父将这样的期许压在我身上,却不知我能否扛得起。”

“公子,于归相信你。”

他琥珀色的瞳仁在夕阳下折射出动人的光彩,我当然相信他,无条件地相信。“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小姐她会明白的,她或许更加期盼你大展经纶,满腹才学能得到赏识。”

“是这样……”秦朗坤点点头,薄唇蠕了几下,恳切道,“于归,告诉她,后宫险恶,万不能轻信他人。尤其要防的人,是淑妃,蔺家没有一个好人。”

我搀起他来,隔着绸缎衣料摸到他的骨骼,瘦瘦的,仿佛一捏就要碎掉。“公子放心,于归会照顾小姐的一切。”

秦朗坤盯了我一会,又抬头看看树,“你怎么下来的?”

我瞪着眼睛答:“跳下来的。”

“没摔着?”他围着我瞧了半天。

“没……没有。”我往后退了两步,干笑道,“公子,我该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可是你要怎么回去?”秦朗坤指了指我身后一道高墙。

我回头,拧眉嘟嘴,想了一会才说:“我沿着这道墙找找看有没有树……”

“那我陪你找。”秦朗坤今日很热心,可是怎么能让他看见我上树的过程?小小丫鬟会轻功,岂不是叫他生疑?我忙推辞,“不要不要!我自己去,公子快出宫罢!宫门要关了!”

他恍然道:“对,我还在晒书!来不及了!于归,你当心点!”

我用力点头,莞尔一笑,“多谢公子挂心。”

他走远了,我却还在傻笑。为了他,我会待在宫里,直到沈云珞振作起来。

夜晚风凉,我敞开窗户收拾细软,沈云珞嫌风大,吹乱了她的绣线。我无奈道:“你白天绣就行了,这么晚,哪里看得清?”

“快绣完了,过几日好用上。”

“用在何处?”

沈云珞抬眼睨着我,“送给皇后娘娘,皇后最喜欢珍藏苏绣。”

我深感诧异,忙端了案几上的白釉烛台过去看,“你绣的什么?”

“凤穿牡丹。”沈云珞纤指未停,华贵的绣线构成一幅精致堂皇的凤穿牡丹图,在众多灯烛下光影斑斓。

我不解问:“你一进宫就忙着绣这个,是为了送给皇后?”

“我只求平安,不求荣宠。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前途未卜,倒不如未雨绸缪。”沈云珞又垂下头去,认真挑着丝线。

我在屋里寻了一圈,拖了把紫檀禅椅过去,关切询问她:“小姐,圆凳坐着多累,这个不是更舒服么?”

她只瞥了一眼,说:“太高。”

我撅着嘴,自己坐下,“你能不能多说几句话?这屋子里明明住了两个人,却像只有我似的。”

“那就当只有你好了。”沈云珞依旧不冷不热。我吐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出去了。还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原来的屋里,该去收拾一下,别被凌湘那小丫头给拾去了。

刚出了院子,隔着双廊的花窗,听见吴千雁的声音:“那就多谢夏大人了。”

我停下脚步,笑眯眯站在花窗这边唤:“多谢什么呀?”

月华如练,她们站在一片树荫中,云锦宫装淡淡泛着光。吴千雁脸色稍变,看见我又松了口气,“你躲在那叫人看不见,吓着我了!”

“于归,吴美人位居二十七世妇,你怎么这样不知礼数。”夏青还是那样的脸色,一派凛然。

“我只是路过、路过而已。”我低下头匆匆离去,如今她们两都是四品,都可以罚我跪了,唉……

窗内昏黄,凌湘在屋里收拾东西,一面哼着小调。

我轻着步子进去,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跟你一样,去裕华宫!”凌湘咧着嘴笑,“夏大人将我拨给吴美人了,以后跟着她,我的俸银会越来越多的!”

“为什么?”我一面问,一面在床沿坐下,悄悄从枕芯里掏出了簪子,藏在衣袖。

凌湘神秘兮兮对我说:“皇上喜欢吴美人,不久便要晋升了。”

“这都被你知道啦?”我笑道,“以后你风光了,可要记得我。”

凌湘神气的神情只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静,“你来做什么?”

“拿点东西。”我在橱子里找出进宫穿的那套衣物,华容添在苏州赠与我的。

“那衣裳还留着做什么?今后都穿不上了。”

“我喜欢。”我朝她一笑,出去了。那支金簪我觉得珍贵,便藏在枕芯里,现在是否该归还了?而这套衣物,我总有一天要穿上它出宫。

裕华宫有东西南北四座殿,早已住了不少人,沈云珞与吴千雁一同住进了北殿。这比絮华宫冷清多了,偌大的宫里,虽然住了二十几个人,却听不见一丁点声语。我愁眉苦脸打量着沈云珞的寝殿,以后所有的活,都要我干,连个帮手都没有。原以为美人有多风光,还不如夏青,至少身边跟了四个小宫女。

我们的东西并不多,最珍贵的当数那幅凤穿牡丹,我小心翼翼展开来铺在画案上,虽然沈云珞惹得我极不高兴,可她一双巧手就是这么令人着迷。

“改日叫人裱起来。”

“小姐,这个要怎么裱?”

“这大概要送去给翰林院的裱画师……问问凌湘,她应该知道。”沈云珞顿了顿,又盯着我说,“今后要改口了,你总是没规矩。”

我也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恍然想起来,“噢!要叫娘娘!”

沈云珞恹恹道:“我真是想念翘儿。”

我跺了一下脚,怒视她,什么意思嘛!

忙忙转转好几日,才算把裕华宫都摸清了。矮我半个头的凌湘全权当起了我的师傅,哪些人得宠哪些人需要避开,她心里都数得清清楚楚。我也甘愿充当跟班了,去哪儿都随她一道,生怕自己惹祸。

特意拉上凌湘去絮华宫托夏青请人裱那幅苏绣,她今日倒是宽容,一口应下了。我笑逐颜开,偷偷捏了捏凌湘的手,她鼻子里哼哼,竟然向夏青告状:“于归她连梳髻都不会,日日清晨叫我去给沈美人梳髻,夏大人,不如让于归闲时来学梳髻,瞧她笨手笨脚的。”

我把手一甩,气呼呼瞪着凌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和沈云珞一样将我往火坑里推!

“于归进宫时日太短,确实需要好好调教。”夏青轻轻捏起我的下巴,朗朗道,“这双眼睛,也不懂得藏心思。你要如何在宫里活下去?”

我把头一扭,发横道:“我不会在宫里待很久的!”

夏青淡淡笑了,“你以为王府很好待?”

我也笑,比她笑得好看,“谁说我要去王府?”

“不然,你要怎么出宫?”

夏青语气轻缓,我的笑容却僵住了,完了,得罪了华容添,我怎么出宫去?他不会就把我丢在这里了吧?因为我不想做他的妾,就让我在宫里发霉烂掉?据我这些日子对人类的了解,完全有可能的!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咽喉紧紧的,讲不出话,只是愁眉苦脸瞪着夏青。

夏青神情诧异:“怎的这样委屈?我欺负你了不成?”

我瘪着嘴低声说:“我想见见王爷……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夏青也不知什么表情,坐着的椅子吱嘎响了一声,语气如常,“王爷不是你想见就见的,你每日按时来我这学梳髻,过几日或许能见上。”

我忙不迭应了,朝夏青行过宫礼。夏青微微点头,“这样倒是有点你主子的风范,可是沈美人怎会调教出你这样的丫鬟?”

我垂着头不作声,沈云珞是我见着的第一名女子,从一开始我便在学她。可是做人的日子越长,越是不想装得那般娇弱,我是桃花、可不是杨花。

午后闲下来,我与凌湘坐在廊里歇息。院里的花草生机盎然,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目,却让人觉得懒懒地犯困。倚着红漆方柱,斜斜望见对面宫殿的飞檐上立着各种神兽,被日光勾勒出漆黑的轮廓,想抬手比划,还是放弃了。昨日学了一个时辰如何梳髻,至今胳膊都酸痛无比。我一面捏着双臂,一面抱怨:“这里宫女也太少了,我还当在宫里能享福,原来这样劳碌。”

凌湘在嗑瓜子,齿间喀喀响得清脆,粉嫩的唇一撅一撅,“后宫里这么多女人,又不止这裕华宫。美人只能分到一名宫女,婕妤便是两名,昭仪便是四名,若有一日,你主子当上了妃子,有六名宫女伺候,你还是领头的那个。”

我殷殷望着凌湘,神往之。若我当了领头宫女,就不用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好凌湘,从美人到妃子,得多长时间?”

“或许两三年、或许五六年,亦或许一辈子都当不上妃。”

这无疑是一盆凉水,在夏日炎炎里将我浇了个透爽。作为报复,我从凌湘瓷碗里抓了一把瓜子,她一脸不高兴:“要吃,问你主子要去!”

我冲她拱鼻子,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咬开一粒,可瓜子仁没有像她的一样跳嘴里去,仍旧卡在壳里出不来。只好用两指掰开,再把那里面细细长长的仁拈出来。

凌湘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我道:“你不会吃瓜子么?”

刚把瓜子仁吃到嘴里,被她这么一吓,就咽进肚了,丁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下凌湘笑得更欢了,气都喘不过来。我黑着脸将手里一把瓜子全倒嘴里,连着壳大口大口嚼起来,瓜子壳与木头差不多,味道很好。

凌湘目瞪口呆,“你……你不觉得……难以下咽么?”

我意犹未尽,又从她碗里抓了把塞嘴里,含糊不清道:“真……好吃。”

凌湘见瓜子所剩无几,赶紧揣着碗背过身去,“你太讨厌了!哼,我再也不来找你玩了!”

我忙拉住她:“我有重要的事没问你呢!”

“何事?”她转过身来,把碗藏在身后。

“是不是有位淑妃姓蔺?”

凌湘狐疑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只是听说……我很好奇,那位淑妃娘娘很厉害?”

“皇上最宠的当数蔺淑妃。皇后只育有二位公主,淑妃去年诞下皇长子,无疑是要被立为太子的。况且,蔺丞相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我不禁为沈云珞捏了把汗,秦朗坤是如何得罪了蔺家人,这下可麻烦了。蔺淑妃这样得势,怕沈云珞将来没好日子过。

凌湘悄悄凑到我耳边问:“于归,你想干什么?”

我斜瞟了她一眼,“我能干什么?沈美人行事乖张,我怕她得罪人。”

“唉……她真够让人头疼,也不知整日在琢磨些什么?还是吴美人好,考虑周详又开朗健谈,对我很是宽容。”

我蔫蔫叹了口气,沈云珞非逼着我进宫来给她当丫鬟不说,还嫌弃我不如翘儿,这是什么人呐……

初晨,殿外喜鹊鸣啾,日光金琐碎。青釉熏炉焚着淡淡的香,若有若无,清新安神。

沈云珞在镜台前坐着,冷冷望着镜中的我,“罢了,不如不梳。”

我累坏了,她就这样说一句话,真是没心肝。为了秦朗坤,我还得哄着她:“娘娘,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就凑合一下嘛……”

“我也想凑合,可是你让我连凑合都不行。”沈云珞自顾自拔了满头珠翠,任青丝散落,“反正我也不出去,你别叫人进来就是。”

我站得腰酸背痛,坐下喝了杯水,“娘娘,那幅凤穿牡丹,明日能拿回来。”

“是么……快十五了,也该去请安了。”沈云珞一双蛾眉似蹙非蹙,目光空洞。

我几度想过是不是要告诉她我见过秦朗坤的事,却又不想给她再添乱,便小心告诉她:“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应当是大度之人。于归觉得,娘娘要当心的是蔺淑妃。”

“蔺淑妃?”沈云珞明显有些诧异,“是蔺家的人?”

“是,既然公子得罪过京兆尹蔺水蓝,只怕这蔺淑妃也不好惹。”

沈云珞的眼眸似蒙了雾气一样让人看不清,只淡淡地望着我说:“你知道的还挺多。”

“我从凌湘那儿打听来的。蔺淑妃时下最得宠。”

“那与我无关,我只要好吃好喝地过日子,不要圣宠。”沈云珞细弱的嗓音温柔如旧,只是骨子里那种执拗真不似杨柳,而似蒲苇。

夏青派人来告诉我绣品裱好了,命我去取。便趁机出去溜一圈,总不想对着沈云珞死气沉沉的脸。夏青大约听我说这是献给皇后的礼物,才上心了,就像她对我客客气气完全是由于逍遥王的缘故。记得书上说,这种人叫做势利小人。

去絮华宫明明有更近的路子,我偏偏绕了远,沿着翰林院那道宫墙慢慢走着,想象秦朗坤就在那里,隔着一道墙望着这边。当然,他一定不是在望我。

透过稀疏的林子,能看见林荫小道上有两名女子走过来,手里捧着衣物,大约是从浣衣局出来的。仔细一看,那不就是裕华宫的宫女么?我并非刻意躲在树后偷听,只是耳朵极其灵敏,几十丈之内的声音皆能听得清楚。

“她们那不叫风光,不过自恃有几分才色,就在皇上面前卖弄!这不,虽然封了美人,皇上却一次也不曾招幸。”

“这都过去十天了,皇上只招幸过一名宝林。或许这批进宫的女子,都不合皇上心意。”

“你不懂了吧?是淑妃霸着皇上,连皇后那,皇上都许久没去了。”

“咱们裕华宫更是清冷,皇上有一年没来了吧?”

“那吴美人的性子,恐怕皇后和淑妃都容不得,哪里会让她有机会往上爬……”

“姐姐说的是,皇后与淑妃虽然斗的厉害,却从不会让旁人得了便宜。”

她们二人渐渐走远,我忿忿道:“小人,在背后嚼舌根!”

“你在背后偷听,亦非君子之行。”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我心跳如鼓,转身见一名少年身着浅灰色云锦袍服负手立在我跟前,人儿虽小,但气质雍容。

我盯着他辨认许久,恍然忆起来,“你是玉临王!”话一出口,我方想起下跪行礼,“奴婢不知玉临王在此,冒犯王爷了,还请王爷恕罪。”

“平身。”他吐字极稳,声音还显稚嫩,语气却老成。

我站起来偷瞄了四周,他一个人在这转悠什么?也不带个随从。他倒是先问起我来:“你在此处做什么?”

“奴婢要去絮华宫。”

他微微颔首,“那你去罢。”

我刚要退下,一想似乎不妥,顿住脚步问:“王爷要去何处,不如奴婢先送王爷?”

“本王……只在此处寻找芸香,找到了便回去。”他语气有些局促,毕竟是皇家人,讲话都不能随心所欲,刻板得不像孩子。

“芸香?什么样的?奴婢帮王爷找。”

他抬目瞥了我一眼,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掌托着一朵干花。洁白,五片花瓣卷曲。我几乎认识所有的花,可这种却好似第一次见。

“王爷寻这花做什么?”

“你不知么?把它的花叶碾成粉,便是用来杀虫防虫的香料。翰林院的藏书阁春季受潮了,许多藏书长了虫子,虽然晒过,但还是不能彻除,所以需要大量芸香。”

“可是,这哪里需要王爷亲自寻找?宫里自然会买来的。”

“此花在中原一带不曾有种植,宫里所有的芸香都是西域进贡的,并不多。今年的已然全部用完了。”玉临王皱起了稚气的眉,“我们也曾经试过栽植芸香,只是屡次失败。去年我在此处洒了些种子,发芽之后长的并不好,没多久便枯死了。可我今日途经此地,隐隐闻见花香,现在又恰好是芸香花开的季节,或许……”

我嘴快问道:“或许有存活的芸香?”

他郑重点头,“只是听说北方不适合种芸香,却无人试过,本王不信他们,唯有眼见为实。”

我狡黠一笑,种花而已,怎能难得倒本小妖?“王爷,奴婢可以帮忙,奴婢进宫前一直侍弄花草。”

“果真?”他眼里流露出孩童的欣喜,“你是叫于归吧?”

“是,王爷还记得奴婢?”

“当然,逍遥王看中的女子,定是有非凡之处。”他脸上浮现一抹深奥的笑意,我就不懂了,小孩子为何要装深沉?而且装得与华容添有那么几分像。

于是与他一同猫着腰在附近嗅着花香,找芸香的踪迹。我忽然注意到他髻上的金簪,雕了精美的花纹,一端有小小的动物的头,与华容添的簪子一模一样。我好奇问:“王爷,你簪子上的是什么头?”

他蹲在那里,仰头望着我,语气不悦说:“那是麒麟,上古神兽。”

麒麟,我只是听说过,应当是尊贵之物罢。我又问:“逍遥王也有这样的簪子?”

“当然,这是先皇赐的。皇兄的是龙,我们其余三人的都是麒麟。”听他与皇上称兄道弟,我头皮发麻,按年纪,他足以当皇上的侄儿。

一只白蝴蝶在草丛中翩翩飞舞,我贪玩,伸手便召了它过来。蝴蝶立在我手背,蝶翼一张一合,悠悠享受着午后慵懒的时光。玉临王诧异极了,目不转睛盯着我,声音放得很低,深怕惊扰了蝴蝶,“常人为了补蝶得花多大气力,你是如何做到的?”

“奴婢说过,从前一直侍弄花草,自然就与它们成为朋友了。”我手腕转动,蝶儿飞走了。

他狐疑瞪着我:“本王从未听过这一说。”

我冲他笑容灿烂说:“不知王爷是否听说过孤陋寡?”

他蹭地站起来,把我吓一跳,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却听见身侧传来华容添的声音:“四弟走远了也不和奴才说一声,他们正急着找你。”

华容添风度如旧,手中握着那柄镀金折扇。我离他不过几尺之遥,能闻见他身上惯有的芳香。那张英俊的容颜似乎散发着冷淡,我看着他发愣。

“王兄……”玉临王又转头皱眉瞪着我,“于归,你怎么见了王爷也不知行礼。”

我如梦初醒,垂着头行宫礼,“奴婢给逍遥王请安。”

“你怎会在这里?”他微笑着,语气疏离。

“奴婢要去絮华宫,途经这里。”

“从裕华宫去絮华宫,不需要走这条路。”

他的话语冰冷,我为何觉得难过?大概是他往日待我太好了,如今教我不习惯,人总是这样善变。心口传来一阵刺痛,我紧锁眉头,沉默以对,从腰间取出那支簪子递给他。我始终低头垂目,双手托着簪子许久,他并没有拿。

皇家之人,想必心眼长得更加复杂,我猜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只觉得额上渗的汗珠往下淌,微风一过,凉嗖嗖的。在玉临王面前,我终是给了他台阶下:“奴婢于立夏那日宫宴拾得,今日见了玉临王髻上的发簪,方知可能是王爷落下的。”

他大概生气了,逼近我几步,粗声道:“看来你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你就这样践踏本王的心意吗?”

我抬头,惊诧道:“代表什么?什么心意?是王爷想纳我为妾的心意么?奴婢惶恐,万不敢攀龙附凤!”

华容添的脸色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愠怒,我不解。显然一旁的玉临王也面露惊色,劝道:“这宫女不懂规矩,该罚!王兄可别气了。”

手上的金簪被华容添一把夺走了,我莫名其妙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身影,问玉临王:“我又说错话了么?”

“皇上既将你赐给了逍遥王,你因何拒绝?”

“我未曾拒绝!皇上赐的,于归怎敢抗旨?在宫里当宫女和在逍遥王府里当丫鬟不都一样么?只是,王爷说要纳我为妾,这我可不乐意了!”我嘟着嘴,身子倚上一棵树。

玉临王嘴唇紧抿,想笑而未笑,最终正色道:“谁说要你去逍遥王府当丫鬟?皇上赐的女子,怎么可能当丫鬟,至少是侧妃,正二品。”

“啊!?”我大惊失色,原来、原来是这样的!皇上将我赐给华容添当妾室?我忿忿不平嚷道:“怎么都是三妻四妾,皇上这么多女人、王爷也这么多女人?这是什么人间呐!”

“可是……逍遥王游江南的时候便看上你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派回来恳求皇上令选妃的队伍在苏州停留几日,破例选了商户女子。为了掩饰,王兄还怂恿皇上对太后撒谎,编了个梦,否则你和那位沈美人没有资格进宫。”

玉临王的话令我惊讶极了,我究竟哪里迷住了华容添,令他颇费周折将我弄进宫里来?可是他误会了,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要那支极其珍贵的簪子!

“我没见过王兄对女子如此上心,于归,这是你的福气。”

“什么?给人当妾是福气么?”我瞪着玉临王,凡人的想法简直不可思议。

玉临王面带难色看着我:“于归,你果然不同凡响,难怪逍遥王喜欢。他一向是无拘无束的人,喜欢游山玩水,搜罗新鲜玩意儿。”

我冷冷睨着他:“玉临王的意思,于归是件新鲜玩意儿?”

他皱了眉头,清清嗓子说:“不是……也不是这个意思。你是绝色佳人,不是玩意儿!”说罢,他愣了会子,疾步走开,一边叫着,“来人、来人!本王乏了,回宫!”

剩下我又气又愁地在原地跺脚,逍遥王和长庆王都被我得罪了、今后我要怎么过啊!真真想哭,却是欲哭无泪。待我哭丧着脸出现在夏青面前,她被我吓一跳,“于归,你生病了?”

我摇摇头,仍旧是被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脸色那么差。”她皱着眉摸了摸我的手,“手也冰凉,你真的没事?”

“可能是有些乏……无妨,夏大人,我今日不学梳髻了。”

“嗯。”夏青将案上托盘递给我,“在这了,这幅凤穿牡丹真是绝品,不到两个月便能绣出来,连宫中老绣女都为之惊叹。沈美人行事一向出人意料。”

我心不在焉应道:“嗯,夏大人,那我先回了。”

端着珍贵的凤穿牡丹在宫里漫无目的走着,脑里纷乱如麻,有书云:快刀斩乱麻。这是叫我斩了自己的脑袋么?为何做人要有这么多的烦恼?只有逍遥王能救我出去,可是我怎么能给他做妾?若是他能令我成仙,做妾也罢,可秦朗坤才是我的劫。我要嫁给秦朗坤、我要报恩、然后成仙。使劲摇了摇头,再三确定了方位,心中怀着对这座皇宫的厌恶,咬着牙往前走。

晌午的日头正毒,我却不知为何背脊发凉,越走越是觉得乏力,腰酸软不堪。难道真是生病了么?我从未病过,想着能捱一捱便能好了,谁知腰间的酸痛愈渐沉重,几乎令我无法行走。

忽然双腿一软,托盘“哐当”一声打翻在地,那幅凤穿牡丹在烈日下眼花缭乱,我蜷缩成一团,脸颊贴着被晒得滚烫的石砖,汗流浃背。

原来不知道生病是这样痛苦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烦沈云珞生病了,生病真的很可怜。我一个人窝在地上,枕着刺绣,呜呜哭了起来。想用法力,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使不出。忽然发现凡人原来生得这样脆弱,我忍不住边哭边喊:“白娘子、好痛……白娘子,于归好痛……”

我能察觉到一股热血在流动,或许整个身体只有那一处是热的了,小心掀开百褶裙,见雪白的绸裤已经血迹斑斑。血、鲜红的血!我吓呆了,伴随着一种未知的惊恐,慌张将裙子掩上。

原来是流血了……止住血应该就不疼了吧?紧紧闭目,用尽全身法力,可是疼痛不减,反而加剧。我绝望了,泪水没完没了,那鲜血也没完没了……我会流干血然后死掉吧?可是我不想死……

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我不喜欢的檀香。

罗净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拥在怀里,蹙眉问:“你怎么了?小桃花?”

我泪眼婆娑望着他,望着他阳光般的肤色,如蜜一般诱人,可是现在没心情看男人了,我止不住地抽泣,说话都断断续续:“大、大师……我要死了……你来了,真好……”

“我察觉到你用了很强的法力,便过来看看是否出了事?你受伤了?”

我心中悲伤满溢,吸了吸鼻子,“我流了好多血,我快死了。”

“哪里流血?别担心,我替你疗伤。”说着,他要将我放平,我按住他的手,摇摇头说:“没用的,大师……我方才试过了,止不住……大师,临死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罗净的嘴唇在颤抖,紧紧搂住我,素日淡漠的双眸似乎密布了剧烈的沉痛。我禁不住伸手摸着他的脸,哽咽着问:“我死了以后,能成仙么?”

他居然动情地抓住我的手,眼里湿润,“你不会这样死!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也被他的慈悲心肠感动了,强作笑颜说:“大师,其实于归心里一直有个愿望。”

“什么……”

我深深吸口气,盯着他的脑袋,“我想……摸一摸你的光头……”

然后,我看见他的神情由悲痛变得疑虑,再变得平静,最后是愤怒,三根手指紧紧掐住我的手腕吼道:“你这笨桃花!”

被他这么一吼,我连哭都忘记了,瞪着肿肿的眼睛。罗净似乎想狠狠将我摔在地上,整张脸都在抽搐,矛盾了许久,终于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黑着脸低声说:“你不会死,更不会成仙!”

我喏喏无力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哎哎……我的凤穿牡丹……”

最后,我窘迫地窝在一个和尚怀里,手里拎着湿嗒嗒的刺绣,这般狼狈出现在华容添面前。罗净是用飞的,直接落到华容添的寝殿,幸而没有其他人看见。当然华容添还是吃惊不小,前一个时辰我还在惹他发怒,现在就有了报应。

华容添急忙请罗净进殿去将我安置在他床上。那紫檀六扇屏风我认得,正是上回来过的地方。

罗净冷着脸,垂目解释:“情急之下,贫僧只想得到王爷这处。”

“罗净师傅,你今日不是为太后讲经?怎么……”说着,他狐疑看着我。我原想说我要死了,可罗净方才发火说我不会死,我还是闭嘴好了。

“我也是凑巧遇见她,王爷,贫僧多有不便,先行告辞了。”罗净如一阵风从我眼前消失,华容添追出去了,我紧紧攥着绣品,侧耳听见华容添说:“师傅慢一步!她究竟怎么了?”

罗净的声音发涩,“月信,大概是初次,她不懂,亦害怕。”

“什么?”华容添的语气一开始很惊讶,随后笑起来,显然我生病他笑得很开心,“她岁数不小了,竟然不懂。”

“劳烦王爷了,贫僧还赶着去给太后讲经。”

“有劳!”

华容添双手负在身后踱步进来,嘴角挂着笑意,眼睛也弯弯眯成一条缝。他将我反复打量好几遍,似是很惬意道:“也难怪你不解风情。”

我忐忑不安迎着他的目光,几乎想抓起被子将头蒙起来。不过,我还是大胆而好奇地问他:“月信是什么?”

他又笑了,笑得很促狭,柔声道:“桃花癸水,按月而至,如潮有信,故称月信。”

我听得一头雾水,华容添取下我手中的绣品搁在案几上,替我放下床帐。“你先歇着,我命人来帮你。”

“公……王爷,你不生气了么?”

隔着淡黄的轻纱,他双眸中笑意更甚,“跟孩子生气,何必。”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为皇子时住的殿所,皇兄一直为我保留。”

看他的神色,我确信自己没事了,月信、是月信。

当我从老宫女嘴里完全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从今往后便再也不想听见这个词。同时我也明白了另一个词的含意:丢人。

在华容添寝殿里沐浴更衣,整个人也被薰上了他的香气。他告诉我,这是龙涎香,皇上用的。

“皇上用的,王爷也能用?”我窝在床上不敢动弹,青丝披散,遮住两颊。

“我们是亲兄弟,向来不分彼此,皇兄亦不会与我计较什么。”

我却想起那名白衣女子,和他当时的语气。死死盯着他,想看出点撒谎的端倪,可是他那样深邃的双眸,并不是我能够看透的。

光线绕过屏风,投在他脸上阴晴不定,我嘟着嘴说:“我不喜欢在这里,屏风挡住了阳光。”

华容添将我抱起,薄衾滑落,他垂目恰好能瞥见春光乍泄,我忙拢住了捻金短衫襦,一手遮于胸前,心慌意乱。事到如今,我好似无法像从前坦然微笑,抑制不住脸颊发烫,唯有垂头、再垂头。

“你的头都快缩进壳里去了。”华容添温和笑着,将我放在一张罗汉床上,小心撩起我耳边的发丝,“于归,你多大了?”

他的指尖在我耳垂摩挲,好痒,我忍不住笑了,“大概十七吧,我也不知。”

“岁数不小。”他凝神看着我,半晌说,“你也该懂事了,于归。”

我琢磨了会,不知这话什么意思。他替我盖上薄衾,在近处的书案前坐下,拾起墨棒,手腕轻缓而有力打着圈,忽然又搁下,眉头一收,自言自语道:“还是丹青好……”

我忽然想起正事来,忙问:“王爷,我的凤穿牡丹呢?那是沈美人要献给皇后的!”

“那幅绣品被你弄脏了,需要清理。我命人去通知沈美人了,她知道你在这,待你觉得好些了,再回去罢。”他神色有些古怪,看看我,又垂目看着空无一物的宣纸,最终还是摇摇头。

我们俩便这样坐着,沉默极了。窗外的热风滚滚而来,呜呼在周遭,蝉鸣渐起,催人入睡。我大概是睡着了,却听见他的声音,好似很遥远,又像轻微在耳边,“我以为……可还是……提不起画笔,更没有办法爱上……”

我依然睡得很熟,可我知道了,你爱的是那名白衣女子,而我爱的是秦朗坤,我们就该这样的。

龙涎香渐渐飘远,若有若无。我眼角滚落一滴泪,毫无预兆。他不要我,这样更好。

回到裕华宫,已是傍晚时分,沈云珞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命我在榻上好好歇着。捧着刺绣对着夕阳仔细瞧,轻声问:“听说你摔倒时弄脏了绣图?这样看倒是看不出来,送给皇后应当不会失礼吧?”

“王爷命人清理的。”

“王爷对你真是好,于归,你真有福气。”她斜斜望着我,也不知犯了什么心思。我淡淡答:“在路上晕倒,正巧被王爷撞见。”

“逍遥王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多少女子仰慕。他既然向皇上要了你,为何还不将你收进府去?”

我语塞,想起方才离开时,夕阳中他的凄迷目光,还有那名巧笑倩兮的白衣女子。他那么孤独,想要找一个人来爱,但因为心结未解,他爱不上。

愈见昏暗的光线中,我侧头对沈云珞说:“你不用巴巴望着我嫁人,秦朗坤总是要娶妻的,不是你我就会是别人。”

她眉毛一颤,微微笑道:“你聪明了,于归。”

我扭头不看她,“你笑的真假,不如不笑。”

沈云珞幽幽叹气,自行下榻点了盏灯,喃喃道:“我很矛盾,你若是嫁人了,我独自在宫里更加难过。”

我嗤之以鼻,她从来都只为自己,浅薄的女人。

照宫中请安的规矩,位列九嫔以上的嫔妃每日清晨必须给皇后请安,而九嫔以下则逢初一十五方能求见。这日恰好是沈云珞被封为美人后第一个十五,我用一碗瓜子贿赂凌湘来给沈云珞梳头,只是在此过程中,不知不觉我把瓜子都嚼没了,凌湘怒视我说:“你真是稀罕之人,吃瓜子吃得连瓜子壳都不剩!”

“好凌湘,别生气,等我回来就给你送一碗去!”

凌湘不停朝我翻着白眼,还学着夏青的语气说:“沈美人怎会调教出你这样的丫鬟……”

看在吴千雁的份上,我不与她计较,稍作收拾,随沈云珞一道出门了。

小宫女清一色的粉红衫裙、羊角髻,我并不小,却也是这副打扮,在同样的宫女中总引人注目。尤其是逍遥王的缘故,我变得与众不同。但凡路过我身边的都会窃窃私语说上一句:“那就是逍遥王爷看上的宫女。”

我常常因此烦不胜烦,不过这回倒是轻快了,有沈云珞在前面,她是我主子,自然成了挡箭牌。路过身边的窃窃私语改成了:“那就是皇上梦见的仙女。”

沈云珞一如常态,置若罔闻,我当学学她这样超然才好。

皇后住在撷华宫,也称东宫。渐渐走近正宫,顿觉视野开阔,凌湘说过,最高的那座宫殿是皇上上朝用的,我不由仰头惊叹,若站近些,恐怕一方天都要遮得严实。这里已非内廷,没有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层层叠叠的白玉栏杆,一派肃然。

我纳闷道:“这里虽然气势磅礴,却连花草也没有。”

沈云珞侧目道:“这又不是闲来消遣的处所。快走罢,别东张西望。”

晨雾未散,巍峨的撷华宫宛若被仙气缭绕。沿着一级级温润的白玉阶梯迈上去,几乎舍不得使力,万一我太重了,踏坏玉石要赔钱的……等上到宫门前,沈云珞已经气喘了,休息片刻,才上前请求内侍通传。

我双手捧着托盘,其上覆了匹素色的锦缎,隐隐泛着丝缕光芒。这是沈云珞从苏州带来的明光锦,为了给皇后这份礼物,她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只是讨好皇后,真能保她平安无事么?

不一会,内殿中传来尖锐的呼声:“传,沈美人——”

宫女引我们进入,殿里阴气极重,大约不得阳光的缘故。屋梁悬高,四下空旷,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地方,除了一根根暗金大柱和整排的红漆门窗,再无他物。

皇后在偏殿接见我们,此处向阳,晨光照透窗棂,似乎能看见无数浮动在金缕中的尘埃。皇后端坐,与我们隔着一道帘幔。宝座下方依次摆着六张黄花梨官帽椅,所有的摆设整齐得没有丝毫的参差,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臣妾请安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平身。”

“这是臣妾献上的一份薄礼,请皇后娘娘过目。”

我呈上托盘,由皇后的近身侍婢接下了,两名宫女在帘幔前将刺绣慢慢拉展开来,阳光洒在金丝银线上,映得帘幔一片明晃晃。皇后忽然挑起帘幔,惊赞道:“好绣工!”

首次得以见皇后全貌,凤冠霞帔,妆容明丽,自有一股出众气质。她忽然看向我,眼色微动,“你是于归?”

“是,奴婢于归。”

皇后笑了:“逍遥王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还不接你回府去。你们站近些回话罢。沈美人,这可是你绣的?”

沈云珞走上前,柳腰轻摆,“回娘娘,臣妾进宫以后方听闻娘娘喜爱苏绣,只因出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便在宫中赶绣了一幅,不知娘娘是否中意?”

“好一幅凤穿牡丹!”皇后起身,从帘幔后踱出来了,轻轻抚上刺绣,分明是喜爱至极。“本宫从未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礼物,沈美人费心了。这尺寸,刚好可以镶嵌在那屏风上。”

我们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见一扇带座屏风,其上绣的花鸟鱼虫,也算精美之作。

“得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是臣妾的福分。”

皇后斜斜瞥了她一眼,转身上座。“你这样的绣工,实属罕见,沈美人,是否苏州女子个个似你这般心灵手巧?”

“回娘娘,家父做的是刺绣生意,因此臣妾耳濡目染,绣工日益精进。”沈云珞细弱的声音忽然提高两分,“日后皇后娘娘若有任何刺绣的活,都可差遣臣妾来做!不止花鸟鱼虫,山水风光、甚至佛塔佛像,臣妾都会绣。”

“呵呵,沈美人,本宫怎好差遣你?殊不知,皇上可是喜欢你。”

“回皇后娘娘,臣妾身子虚弱,自入宫前久病在床,现时也一直不大好,恐怕没有侍奉皇上的福气。臣妾愧疚,只盼在宫中静静休养,闲时做些女工,向娘娘讨个欢心。若有足够的材料,臣妾想绣一幅千手观音,由皇后娘娘呈献给皇太后,祈求太后娘娘凤体安康。”

“静静休养?”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未动,纵是满腹疑虑,她也只是旁敲侧击,“本宫觉得你是有心病,否则在宫宴上你怎会念出那样的诗句?不过皇上留下你,或许是出于一时好奇,并没有宫中传的那样玄乎。什么梦啊仙女啊,都是传言,不可信。”

“臣妾有罪,当日不该信口胡念。”沈云珞惶恐跪倒,我也跟同跪下。

“罢了,本宫会派医女为你诊治,再回禀皇上,给你派个僻静的地方养病。本宫下一道懿旨,命你为皇太后绣千手观音,需要什么,尽可去针工局领。”

“多谢皇后娘娘!”沈云珞磕头谢礼,我一并。她转头看我,面露笑意,这回是真的笑了,她的笑容柔若春风,和煦怡人。

从撷华宫出来,我不解问:“皇后为何如此爽快应了你的要求?”

“皇后拉拢了吴美人,不久,皇上便会临幸她。”

“啊?”我一头雾水,这干吴千雁什么事?

“皇上宠幸的那名宝林,已经是淑妃的人了。而我,早在入宫前就是她们俩都想要的人。淑妃再得宠,也只是淑妃而已,我不会傻到去跟皇后作对。现在讨好皇上的人已经有了吴美人,我便是那个用来讨好太后的人。皇太后在宫中的份量远在皇后之上……”沈云珞进宫以来没讲过这么多话,看来她心里的大石放下了,面容也愉悦不少。

我迷茫望着身后的宫殿,那样的雕梁画栋、那样的鳞次栉比,其中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百转千回。

是夜,沈云珞刚睡下,我撤了寝殿的灯烛退出来,却见殿门外一行人缓缓而来。明黄华盖下,为首的男子一袭玄色衣袍,默默伫立在殿前。夜太黑,就着檐下两盏红纱灯笼,男子的神情阴沉肃然。

我僵在殿门正中央,不知进退,直到有人喝了一声:“皇上驾到!沈美人快快出来相迎!”

我一惊,手中烛台晃了晃,滚烫的腊泼在手背上,回头大喊了一声:“娘娘!皇上驾到!”

将烛台暂且搁在地上,下跪行礼,“奴婢恭迎皇上!”

他迈进了殿门,停留在我跟前,一双云纹黄底靴,我曾见过逍遥王也穿着同样的靴子。只不过这双是暗暗的土黄。“平身。”

“你是于归吧?”他的嗓音沉凝,缓缓说,“抬头让朕看看。”

我便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盯着他,这便是皇上呵……与华容添有几分像,只是年长些,气质也大不相同,那种皇家的威严在逍遥王身上已经消匿了。皇上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笑意,“逍遥王有一阵子没来看朕了,你转告他,朕颇为生气!”

我为难道:“奴婢又出不得宫去,如何转告王爷?”

皇上负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捋了捋衣袖,眼睛斜瞟,“丫头,可不能仗着王爷宠爱与朕顶嘴。”

我满不情愿道:“奴婢知罪。”

猝不及防,皇上忽然凑在我耳边说:“逍遥王一定告诉你了,不过这个秘密,朕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皱了皱眉,窃窃问:“什么秘密?”

“关于朕的梦。”

“喔!就是王爷怂恿皇上向太后撒谎的那个仙女梦……”话还在说着,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嘴,他身上的香气也很熟悉,是龙涎香。

“现在,这个梦是真的。”

我瞪着眼睛点点头,大手终于松开,得以喘口气。

皇上朝寝殿方向望了望,他身旁的内侍问:“沈美人为何还不出来迎接圣上?”

我忙答:“娘娘刚睡下,估摸在梳洗。”

殿内只有一盏烛火,昏黄,我持火烛去点亮其他的灯盏,却被皇上叫住了:“不必点了,这样就好。你们都去外头候着罢。”

皇上身边几名内侍宫女都出去了,我恭敬道:“皇上请稍坐片刻,奴婢去沏茶来。”

他微微颔首,我一溜烟退下去叫沈云珞,见她已然装扮妥当,虽然随意了些,但总归不会失了礼。我压低嗓子对她说:“别怕,皇上或许只是来坐坐。”

夏青与我讲过这些规矩,若是要临幸她,裕华宫的女官会提前准备,至少要给她缝制一套新衣裳。看今日的样子,皇上极有可能是路过。

沏茶的时候,我犯愁了,也没打听过皇上喜欢喝什么?眼前林林总总的茶叶罐罐真令人头疼,不管了,一样加一点,总有他喜欢的!于是一撮撮往茶壶里放,煮开了两次,第三壶才沏出来,用的红瓷茶盅是平日沈云珞都藏起来不让碰的,珍贵至极。

蹑手蹑脚走进殿里,却不见人影。有话语声从偏殿传出,我端了茶过去,见皇上坐于书案前,随手翻着一卷书。沈云珞垂目立在斜旁,神情淡漠。

“《牡丹亭》这种书,还是少看为妙。”皇上起身,侧头望着她,半晌说,“你说你过于虚弱,需要静养,朕会命医女来看你,安心等待罢。太后看过你绣的凤穿牡丹,大加赞赏。至于千手观音,太后会亲自交代给你。大概过两日,见太后也不必紧张。她一向吃斋念佛,对后辈和蔼慈祥。”

“臣妾遵命。”

我趁着空当进去送茶,将茶盅搁在案上,却瞥见沈云珞眼色惊变。我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妥,她极少这样反常。皇上随手摸了摸:“太烫。”随后视线凝在茶盅上,蹙眉问:“哪儿来的?”

沈云珞强制镇定答:“臣妾从家中带来的,是家父从外高价购得。”

皇上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这是先皇时期在景德镇烧出来的红瓷,天下仅有三只。一只赐予了当时的江西巡抚秦大人,以赞其清廉刚正;一只赐予了唐七公子,将桃七酿定为御酒;还有一只赐予了当年的逍遥王,以表其战功显赫。逍遥王那只肯定还在,这或许是秦家或唐家遗失的。”

沈云珞冷冷瞥了我一眼,叫人心惊胆战。我哪里知道这茶盅是秦朗坤送给沈云珞的,幸好皇上并未疑心。他只是迟迟未饮茶,盯着看了许久。

皇上前脚一走,沈云珞无力瘫在座椅上,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气若游丝道:“于归,你害死人了。”

我不明就里问:“皇上不是没说什么?”

“若他有心去查,不过两天功夫便能知晓!我告诉过你别碰这只茶盅,你……你气死我了!”

我嘟着嘴抱怨:“你不告诉我是公子送的……我想着这样好的东西,就是给皇上用的。”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扰得心烦意乱。夜里睡不着,睁着眼躺在床上,手掌贴着冰凉的蚕丝织锦轻轻摩挲,辗转反侧。皇上会真究么?他喜欢沈云珞,定会关心她的一切吧?倘若沈云珞和秦朗坤的私情败露……不敢想了,凡人的心思很难捉摸,更何况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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