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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月儿高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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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寺不愧是天下第一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香客纷纭,檀香缭绕。我紧跟着秦朗坤,心底怯怯不安,万一遇见哪位高僧,一眼看出我的妖精,会不会将我收了?这念头刚闪过去,迎面便遇上了高僧,罗净着黄袍披袈裟,头戴立帽,手中持了根铜铸棍杖。

他凌厉的目光扫来,我不禁往秦朗坤身后一躲。秦朗坤上前作揖问好,罗净的目光收了回去,变得温和。

是不是因为我是妖精,所以他看我的时候与看别人的时候截然不同?我撇撇嘴,催着秦朗坤走,“公子,我还赶着回宫去,先去看千手观音吧!”

秦朗坤却止步不动,略带歉意对我说:“于归,我想先去拜拜佛,求个平安。”

我望着金光闪闪的大殿,吞了吞口水,天底下最大的那尊菩萨守在那,我可不敢进去。“公子先去罢,于归不爱闻檀香味,便在此处等你。”

秦朗坤好心道:“颇费时间,你站在这会累的,还是一同进去罢。”

“啊?我不想去……”我往后退了两步,为难地望向罗净。

罗净瞥了我一眼,侧身对秦朗坤说:“秦施主放心罢,我可以领她去看千手观音。”

“这样?甚好。”秦朗坤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温柔笑了。我喜欢他穿着青布衣、略带微笑的模样,如一片新鲜的绿叶,令人心仪。

沿着游廊,一棵棵葱郁的大树将猛烈的阳光挡在天外,罗净领我在廊中漫步,一面给我介绍:“罗汉殿,又称八角琉璃殿,是相国寺最高的一座殿,千手观音像就在这里面。你所说的佛家书画大多在藏经阁,还有一幅著名的观音像在方丈屋内,我们稍后再去看。”

我点点头,随他上了楼梯,忽然想起相国寺为方丈做法事那日的钟声,心思一转,问:“方丈不是圆寂了么?”

罗净脚步稍稍一滞:“是,你知道?”

我自怜叹道:“你们做法事那日,我差点就灰飞湮灭了。”

他摇摇头:“不会,你还未受劫,即使你想灰飞湮灭都不容易。”

我不忿嚷道:“可是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要死了!也不知是哪个和尚敲的钟!”

罗净斜斜瞥了我一眼,目视前方说:“是我敲的,为方丈清道。”

“喔!你这僧人真是偏心,六界之中,妖鬼魔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还要遭受你们时不时的迫害!”

“六界之中,唯有人界有情,方丈待我恩重如山,我能为他做的,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我嗤之以鼻:“为超度他一人,扰得我们三界不安,大师你真是有觉悟。”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凭栏远眺。屋角上悬着的迎风铃随风叮吟,如碎玉相击,在喧嚣的凡尘中鸣出一份平和的喜乐。

“听,风神在唱歌。”他闭目仰头,迎着万丈金光。丰厚的菱唇宛若金质,微微张启闭合,低吟梵语。我歪着脑袋看他,目不转睛。心灵未曾有过这样的宁静,如止水,任由风吹铃动,也不会泛起一丁点的涟漪。红尘寂寂中,我忽然愿意就此停留不前,不要劫难也不要成仙了。

“于归。”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我恍然回过神来。罗净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我,温和问:“喜欢这样平静的感觉吗?”

我点头,眉开眼笑。

“那么平日多多诵经念佛。”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菱唇泛着金灿耀眼的光泽,很漂亮。我不禁伸手去触碰,那金色原是极度的柔软,我的指尖涌起一道暖流,穿过手臂,涌上脸庞。我的脸此刻一定红极了,心潮汹涌,不过一个触碰,便将如平镜般的心湖砸得粉碎,比起方才的平和,我更加贪恋此刻的心悸。

罗净脸色巨变,粗暴挡开我的手,转身疾步而去,抛下一句话:“你不想看千手观音了吗?”

我痴痴站在原地,舍不得迈开步子,抬首望着屋角的风铃,一种漫无边际的愉快席卷而来,我捂住嘴笑了。

千手观音像由银杏木雕就,浑身贴金,确是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细看来,与太后的那幅丹青似乎是一样的。我仰起头,围着巍峨的雕像一面走一面欣赏,忽闻一阵熟悉的香气,我警觉扭头,近处的拱门之外,长廊之下,华容添摇着扇子徐徐走来。

我犹豫着如何上前招呼,转眼却见他身边紧跟着一名俏丽的女子,那笑颜如春花烂漫。

“王爷,我们去送子观音那求签好不好?”

华容添笑着揽住她,亲昵凑在她耳旁说着什么。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却没躲过他温柔而散漫的目光。他止步在拱门下,华丽的锦袍在人群中格外刺目。他既然看见我了,我便只好上前福身请安。

“在宫外不必多礼。”他低声说。

“王爷,这是你宫里的侍婢么?”女子娇笑着凑上前来好奇打量我,没一会,笑容渐渐凝住,“模样生得真好。”

我从来都清楚自己的姿色,可是从她口中听得这样一句饱含醋意的话,不禁笑了,淡淡说:“奴婢出身卑贱,哪里配伺候王爷?只不过是一名打杂的宫女。”

“于归!你在胡说什么?”华容添肃然喝了声,旁边的女子吓得神色一乱,垂首不敢吱声。

我紧抿着唇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头走了。快步出了正殿,罗净还在原地候着,我随手拽起他的袈裟往前冲:“走!去看画像!”

罗净用力扯回袈裟,对我横眉竖眼:“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不耐烦与他解释,跺跺脚继续横冲直撞。一名女子走得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华容添三两步追上我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将我拖至偏院里幽静的廊下。罗净见状,只在院门处站着,没再跟进来。

华容添将我粗蛮反抗的双手紧紧钳住,质问道:“你这是与我使性子么?”

我撇开头不愿面对他,冷冷答:“奴婢不敢。”

“于归,你究竟想要什么?”他语气中愁绪微露。

我被围堵在角落里,无法逃过他的目光。我想要什么?我根本没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我说:“我有家室,有儿女,如果你自认为有几分姿色便想要去我所有的宠爱,那不可能。”

我置之一笑:“于归在王爷眼里,也仅仅是有几分姿色而已。”

他摇摇头,脸色凝重:“我原以为你不会计较。”

“是啊!谁能跟了王爷,就是天赐的福气,还用计较什么?”我含笑望着他,语带嘲讽,“不过即使身份地位再尊贵,也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的。”顿了顿,我运用法力控制自己的声线,附耳对他说:“比如,爱情……”

这迷声术如同魔音,能使人出现幻觉。我早已掌握他心底的痛处,于是轻而易举就伤到他了。我又见到了那名笑靥如花的白衣女子,不过转瞬即逝。他的手骤然一松,我挣脱逃走。

罗净一路领我离开,默默无言。直到看完了方丈屋里的观音像,罗净才冷冷对我说:“这里是佛门,你不能滥用法术。”

我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垂目答:“情非得已。”

“逍遥王很好,何不跟了他?”

我笑道:“你这僧人也管起红尘俗事来了?”

“你还想着秦朗坤。”

“当然,你知道我要成仙的。”

“你固执地想要嫁给他,无非是为了成仙。其实你根本不懂感情,怎么能与他结为夫妻?”

“谁说我不懂?”我莫名其妙激动起来,辩驳道:“我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喜欢他!”

罗净没再吱声,一路送我到了正殿。刚迈上阶梯,秦朗坤恰好出来,神情平淡:“有劳大师了。”

“举手之劳。”

我扫去所有不快,对秦朗坤强行欢笑:“公子,我们回去罢。”

罗净说:“将近晌午了,二位不如在寺里用了斋饭再回宫。”

秦朗坤微笑点头:“也好,总是要吃饭的。”

我一肚子不情愿,自从尝过肉香,再也不惦记青草和绿叶了,况且叫我吃自己的同类,好残忍……和尚真虚伪,说什么众生平等,难道花草树木都不是生灵?罗净斜睨着我,眉尾一挑,元神传音:小桃花,这可是寺庙。

他在威胁我。罢了,谁让我是妖。

除了从相国寺借出的珍贵画像交给翰林院临摹,其他零碎的书卷都带回宫给沈云珞了。我没有再出宫的理由,懒懒窝在榻上看戏本子。这本《牡丹亭》是她的珍爱,也是秦朗坤的。忆起秦朗坤圆润而销魂的唱腔,我微微眯起眼。

沈云珞写的信我没送出去,于是被她烧了。我骗了她说没遇见秦朗坤,这样撒谎明明是出于私心,我还是为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俩之间若是再有联络,便是性命之忧。她沈云珞是不怕死,可我的秦朗坤不能死,为了他,我只能撒谎。

“请问于归姑娘在吗?”殿外传来尖细的唤声,我慌忙提起裙摆穿上鞋,理了理衣服发髻,才中规中矩走出去开门。一名内侍侯在门前,恭敬道:“玉临王有请。”

我一愣,想起前些日子他说要找我看花草的。“公公稍等,我进去准备准备。”

我不过是不放心沈云珞,去吴千雁那请凌湘帮忙:“沈美人身子一直不好,你时不时帮我看看。太医院的药或许就在这两日送来,若他们来人了,你帮我接一下。”

“嗯,你去哪儿?”

“玉临王请我去一趟。”

凌湘不怀好意盯着我:“玉临王都被你勾住了……”

“胡说什么?”我捶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凌湘笑撇撇嘴,故意大声说:“将来若当了王妃,可别忘了我!”引得四院里不少宫女探头张望,我脸上一热,匆匆赶出去。

随那内侍到了玉临王的殿所,我呼吸一窒,这别苑……不是华容添的地方么?一进去便是双廊绕假山,之后是荷塘、水榭、楼阁,依次穿过,最后才是殿门。

我紧张问:“这不是逍遥王爷的浮华殿么?”

内侍和气答:“玉临王也是住在这里的。”

我暗自懊恼,再见逍遥王,恐怕又要动干戈。原本好好的两个人,为何会成这样,真想不明白。内侍又带我绕过正殿,穿过一道隐秘的拱门,指着前边郁郁葱葱的园子:“玉临王在里面,姑娘过去便是。”

“有劳了。”我微笑着谢过他,径自朝园子里走去。四周墙壁爬满了青藤,满地的青草疯长未加修剪,几株纤弱的小树在微风中颤动。绿盈盈的世界,隐隐衬了些许野花,五彩斑斓,煞是热闹。我轻轻踏步进去,生怕伤着花草,这园子不大,拐个弯便看到尽头了。玉临王正蹲在一片翻过的草地里,袍尾沾尽了灰土。

“王爷好雅兴。”我笑眯眯走过去,福身,“于归给王爷请安了。”

“你来了!”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相当的笑容,“来看看,这芸香能不能活?”

我跪在地里,俯身去嗅那枝被剪下插在泥土里的芸香,花儿在枯萎,看情形不大好。轻轻托着一片花叶,阖眼,施法。

玉临王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嘘……”我用心体会芸香的感受,松了口气,朝玉临王狡黠笑道,“我在听它说话。”

“它说什么了?”

“它说,好渴。”

“还有呢?”

我伸出食指深深插到花枝旁的泥土里,笑着说:“还有,很闷。”

“真的?那该如何?”

我拍拍手,斜斜坐在草地里,告诉他:“芸香并不是不适合在北方种植,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它喜爱阳光,也喜爱雨水,北方较旱,因此要多浇水,此其一。最重要的是土壤,这里的土紧致黏实,它不喜欢,它喜欢松软的沙土,还要在通风很好的地方。此处虽然幽静怡人,却太闷了。”

玉临王的目光渐渐惊诧,瞪着我说:“你说的很对!西域的土壤大多是沙土,而且雨水充足。”

“那王爷该给芸香移个地方了,这里可不行。”

“为何翰林院南墙那株存活了?”

“或许是南边墙角下通风,加上旁边树木郁葱,水分充沛。其实芸香一点儿不矜贵,很好存活。只要土壤适合,按时浇水,每隔一个月施肥一次就行。”

玉临王咧开嘴笑了,雪白的牙齿生得玲珑小巧。我这才发现他左边长了颗虎牙。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笑过头了,赶紧敛去笑容,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故作惊讶逗他:“哇!王爷长了颗虎牙,真是虎虎生威啊!”

他抿唇斜斜横了我一眼,站起来拍拍衣袖,弹去灰尘。他不会是因为这颗虎牙,才不苟言笑的吧?他语气严肃,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于归,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我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差扑在地上了。

“你!你竟敢……竟敢嘲笑本王!”

“谁胆敢嘲笑玉临王啊?”浑厚的男声自背后传来,我吓得噤若寒蝉,转过身去伏地请安:“奴婢给皇上请安!”

回想起那日沈云珞脸上的指印,令人不寒而栗。好在玉临王人虽小,却很宽容,笑道:“皇兄,我们正闹着玩。”

“嗯,平身罢。”

我爬起来,仍是大气不敢出,背脊一片冰凉。

“皇兄今日为何突然驾临,也不派人来通传一声?”

“朕恰好路过,想着许久未见逍遥王了,进来看看,原来他不在宫中。”

“王兄这一阵都歇在府里。”

静默了许久,风声都变得异常清晰,好似整个皇宫的蝉鸣尽数被我收进了耳朵,脑里嗡嗡乱响。皇上终于开口唤我:“于归,你随朕来。”

出了园子,沿着长廊渐渐走到了水榭。荷塘里高高低低的翠盖随风摇曳,几枝初开的荷花微微绽了花瓣,风格青涩。

我小心谨慎跟在皇上身边,闻见龙涎香,明明是同样的气味,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料想他可能要问沈云珞的事,我愈发紧张。

“你最近可见着逍遥王了?”皇上语气温和问道,我吁了口气,放轻松答:“前几日在相国寺见着了。”

“他都在忙什么?朕昨日派内侍去传召,他竟称病不见。逍遥王从来都不会这样,即便是生病也会进宫来回禀一声。莫非你惹得王爷不愉快了?”

我一怔,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答。为什么是我惹他不快了?他还惹我不快了呢!“逍遥王可快活着,奴婢亲眼见他与夫人游相国寺,还去送子观音那求子。”

“嗯?”皇上突然转身,“什么夫人?”

我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只能垂头盯着他的靴子。“大概是王爷的侧妃或者妾室,奴婢不认得。”

“你也该认得了,逍遥王有两位侧妃,四名侍妾。膝下一双儿女,是逍遥王的掌中宝,你将来进了王府,可要好好待他们。”

皇上的话说得很中肯,但我不爱听,两位侧妃、四名侍妾,逍遥王果然很逍遥!难怪想将我也收回府去!我一时嘴快问:“逍遥王为何没正妻?”

皇上站在栏边观景,气定神闲,语气中却外泄了几分无奈:“他想娶的人始终只有一个,可惜,已经不在了。朕亏欠他。”

我悄然举眸盯着皇上的侧脸,那深邃目光中俨然藏着伤痛,他们有着一样的心结。

“朕今日放你出宫去探望逍遥王,究竟他是不是生病了,朕在宫中等你消息。”

我大骇,去王府岂不是自行送上门?却只能喏喏应着。想来皇上对逍遥王如此关心,是兄弟情深,还是因为亏欠想要弥补?那名白衣女子,便是他们二人的芥蒂罢。

皇上派了轿子送我去逍遥王府,一路颠簸中,我试想了许多种与他见面的情景,终是不如意。前日对他使了迷声术,他一个凡人应当瞧不出端倪的吧?退一步讲,即便觉得蹊跷,也没有凭据证明我是妖。

心放宽了些,下轿,眼前的豪宅大院便是王府了,匾额上几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逍遥王府”。我走至大门处朝侍卫递上皇上的手谕:“皇上令我来探望逍遥王爷的病情,并且据实回禀。”

四名侍卫面面相觑,为首的答:“昨儿个有位公公来过了,王爷说了这几日一律不见客。”

我莞尔一笑,反问:“如今可是有圣上手谕,难道王爷要抗旨么?”

侍卫收起手谕,正色道:“稍等,待我再去问问。”

不一会,侍卫和一名老者一同出来。老者将手谕还给我,慈眉善目对我说:“在下是逍遥王府的管家,这位是女官大人吧?”

我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小小宫女。”

“姑娘,王爷前日就吩咐了闭门不见客,这几日也一直在书房,谁也不敢打扰啊……”

“可是,皇上吩咐,若我见不到王爷,便不准回宫。”我眼珠子一转,想了个主意,“不如管家试试去和王爷说,于归求见!”

“于归?”管家目光一愣,恍然低喃道,“你就是于归……”

他这一句话,引得几名侍卫纷纷打量我。我瞪大眼睛环视一周问:“你们认得我?”

他们摇头,归位。管家面带微笑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姑娘请进。”

我懵懵懂懂就进了王府,寻思着于归这个名字还真响亮,多谢白娘子了。原来王府里的构造与浮华殿相差无几,一进府是双廊绕假山,接着是荷塘、水榭、楼阁。我中规中矩跟在管家身后,迈着轻碎的步子,绕至一所清幽别致的小院,一团团一簇簇的琼花洁白如玉,衬在茂密的枝叶中,风姿淡雅。

透过镂空花窗,能看见平静的小屋内华容添独坐在空案前,举目望着前方,神情憔悴。

管家轻声告诉我:“自从相国寺偶遇姑娘回来,王爷便一直待在此处,未曾出来。”

我心底一窒,该不是我法力太强,害他深陷幻念不可自拔。管家悄然退下了,我轻推虚掩的木门,顺着华容添的视线看去,壁上挂着一幅丹青,画中美人巧笑倩兮,站在一片琼花丛中。左上角题字为:静女其姝。

我终于真真切切看到她了,轻笑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身子一颤,目光扫过来:“你怎么进来的?”

他的语气疏离,眼神涣散毫无神采,这还是风度翩翩的逍遥王吗?我缓缓走近他,将手谕放在书案上:“皇上命我来的。”顿了顿,我狡黠一笑,“皇上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华容添猛地站起来,直勾勾盯着我:“他告诉你了?他说什么?”

我惊讶于他的反应,不过却故作淡定道:“皇上说,他亏欠你。”

华容添微微垂下头,阖眼:“亏欠……难道他以为可以用你来弥补?”

我不乐意了:“王爷什么意思?难道我是皇上赐给你的礼物,用来补偿你的吗?”

“不然,他叫你来做什么?”

“探病!”我将手谕展开,一字一句念给他听,念罢,将手谕一摔,忿忿道:“看清楚了,是皇上好心命我来探望你!”

华容添憔悴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傻丫头。”

我撇开头,蛮横道:“我看你就是装病,我要回去禀告皇上了!”

“谁说我装病?”华容添一把拉住我,将我按在座椅上,俯身,神情平静对我说:“你伤到我了,忘记了?”

我迷茫摇头,贴得这样近,清晰看见了他眼里的血丝满布,还有他唇周一片泛青的胡渣。是我揭开了他的旧伤疤,让他憔悴若此。心好像开始疼了,我向白娘子发誓,下次绝不滥用法力。

“从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爱情二字。你说得对,不管我地位多么尊贵,什么东西都可以手到擒来,唯独爱情是我失去了却一直没有找回来的。可你是如何得知的?又是如何念的那两个字令我痛不欲生?”

对上他深邃的双眸,我胆怯了。他果真疑心,那目光仿佛要看穿我的眼睛,直直看到我心底。我败下阵来,垂着头嘟喃:“是皇上告诉我的。”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以皇上城府之深,怎可将心底的秘密透露给你?”

“真的……”我机灵一动,大大方方抬头看着他说,“皇上还告诉我,你有两位侧妃,四个侍妾,一双儿女。而一直不愿意娶正妻,是因为心结未解!”

华容添眼色古怪,在我面前踱来踱去,语气担忧问:“你究竟知道了多少?皇上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没有了,就这些。”

他终于停了下来:“就这些?”

“嗯!这哪里是皇上的秘密,分明就是你的秘密……”我撅起嘴说,“不然,我哪里知道你府里的情况?”

华容添长长吐了口气,低声警告我说:“话不可乱说,说多了只会给自己惹祸。”

我朝对面的画像努努嘴问:“你还没告诉我,她叫什么?”

“宁静姝。你知道便好,绝不能在外提及这个名字,恐有性命之忧……”

一个女人能让我有性命之忧?看来她不是普通人,我闭紧了嘴。

华容添望了望画像,又扭头看我:“你也该回答我了,愿不愿意进我王府?”

我笃定答:“愿为奴为婢。”

他伸手在我耳畔轻抚,话语风流不羁:“你就这么不情愿做我的女人?”

我仰面朝他粲然一笑:“你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是于归毕生所求。”

华容添干笑两声:“你想要追求的爱情,是怎样的?”

“相互爱慕,相互依偎,一生一世,形影相随。”而这句话的对象,是秦朗坤。想起他的柔美面庞、低微嗓音,我不由娇怯而笑,仿似神游天际,轻喃:“我是在痴心妄想吗?”

“是。”华容添用一个字毫不留情打断我的遐思,然后平静看着我说:“如果这是你要的,我给不了。”

我满不高兴站起来跺跺脚,心想:我又没问你……可人家好歹是王爷,我乖乖说:“那么,于归该回去复命了。”

“你可知道怎样说?”

“就说王爷犯了相思病!”

他低咳一声,斥道:“别胡说八道,就说,中暑了。”

“嗯!你罪犯欺君!”我朝他吐吐舌头,轻快跑出去,一边转身朝他挥手,“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

从逍遥王府离开不多久,大概快走到京城正街了,轿子猛地停下来。猝不及防,我惊呼一声,不由分说从轿子里窜了出来,张口想嚷嚷,却被面前一匹高壮的枣红骏马吓住了。再仰头看马上之人,威风凛凛、趾高气昂,正是那恶霸京兆尹蔺水蓝。

他一袭朱红官服在烈日下耀眼刺目,身后还有一行佩剑的戎装侍卫。本朝文官着海蓝服,武官着朱红服,京兆尹是武官么?不过他风华正茂却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或许真有点才干。

“奴婢见过蔺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要事拦下奴婢的轿子?”

他眉毛一挑,犀利的目光扫向几名轿夫:“你们先在茶肆里歇会,本官请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几个人忙不迭谢了恩一溜烟钻进旁边的茶楼里,扔下我和轿子。还真是恶霸,一句话就把人全吓跑了。

蔺水蓝一个飞身跃下马,径自走到我跟前:“你叫于归是吧?”

“是。”

“借一步说话。”

我惊诧不已,跟着他往茶楼走去。再回头看,轿子已经被他手下人抬到路边,马匹也牵好了,才不至于碍着过往行人。

蔺水蓝领我进了茶楼的雅间,要了几样小点心,并亲自替我斟茶。我咽了咽口水,真不知道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下毒害死我吧?小心翼翼瞟了他一眼,说:“其实……皇上还在等奴婢回宫复命。”

蔺水蓝面带笑意:“正当晌午,你不饿么?”

我是有点饿,可我敢吃你的东西?我摇摇头:“不饿。”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完了就可以走。”

“几个?”

“我还不知道。”

“这可不成,万一你从现在一直问到半夜里怎么办?”

蔺水蓝皱了皱眉,又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盯着眼前飘香的绿茶,我真口渴了,不管它是否有毒,喝了再说。喝罢,擦擦嘴说:“我不觉得有意思。”

蔺水蓝干咳两声,用狂傲的口吻问:“你如何认识秦朗坤?”

心里咯噔一下,早该想到和秦朗坤有关,蔺水蓝该不是想设计害他?我得小心提防,每个问题都要想好了再说。

“在苏州认识的。”

“我是问如何认识的?”

“这个怎么能说清楚……反正就是认识了呗……”

蔺水蓝猛地一拍桌案,我吓得手一软,紫砂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洒了满脚。他神色缓了些,沉声问:“你是沈府的丫鬟?”

“是。”

“你认识秦朗坤,你家小姐认识么?”

生怕我的目光太浅显,会被他看穿,我垂目答:“我家小姐足不出户,如何能认识秦公子?”

“于归……”他唤我,声音森幽骇人,“方才的茶里下了药……”

我惊的抬头直瞪着他,恶霸、十足的恶霸!幸好我是妖,不然该毒发了吧?我一声不吭,紧紧控住气息,避免毒在体内扩散。

他手上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瓷瓶,只有指头大小,玩味一般睨着我:“解药在这里,要么?”

我死死盯住他,恨得牙痒痒。

“告诉我,秦朗坤和沈美人是否相好过?”

蔺水蓝仪表不凡,看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居然使这种手段!我愤怒极了,不管不顾朝他咆哮:“你这个坏蛋!”

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往后一躲,又将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两下:“先告诉我,是不是?秦朗坤的心上人就是沈云珞,是不是?”

我闭目深吸口气,施法将喝下的那杯茶生生逼了上来,含在口中。趁蔺水蓝正恶狠狠要挟我的时候,“噗”一声,茶水喷了他一脸。蔺水蓝傻愣愣地僵在那,我撒腿就跑,也不要坐轿子了,往旁边的街巷七拐八拐,一路狂奔。使点轻功,甩掉他们算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将来碰面了该如何是好?

漫无目的穿过一条条街巷,我确信自己迷路了,站在岔路口左顾右盼,沿着御道一直朝北走,应该能走到皇宫的。日当中空,我低头琢磨脚下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愣是分不清哪边是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逼近,夹杂着车轮滚滚和车夫的呼喝声,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闪躲。我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檐下。不一会,左边四匹黑骏马疾驰而来,为后面一辆奢华的马车开道。听得周围有人惊叹:“连少夫人出门都这样阔气,蔺府真是名不虚传啊……”

“那可不是?蔺家堪比王侯。”

蔺家?我嗤之以鼻,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本以为马车过去人群也就散了,不想在拐角处,忽然窜出一行人,后面跟着八抬大轿。马车急急停住了,轿子也落了地。这街原就不宽,这一下被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窃喜道:“这下有好戏了,蔺府撞上了国丈府!还不大打出手?”

人群渐渐纷闹起来,围上去观看这一场好戏。

蔺府与国丈府的人互不相让,出言相讥,吵嚷不休,就差动手了。方才还闷热压抑的街道顿时沸腾起来,烈日下众人兴致勃勃,猜测谁赢谁输。我远远站在檐下阴凉处,弄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一方退一点,不就好了吗?

正僵持不下,左边的奔来一匹枣红色骏马,呼啸而恰好从我身旁过。是蔺水蓝追来了!我忙躲在粗木圆柱后,小心翼翼探头去看。只见蔺水蓝大喝几声,策马进入人群,就那样在马上说了几句话,马车便往旁边退让,国丈府的轿子先行过了街。

迫于蔺水蓝的威势,人群四散,噤若寒蝉。我混迹在小商小贩中,挨着屋檐溜走了。

香汗淋漓,终于远远看见了宫墙,我腿一软,在路边坐下歇息。皇上派的那几名轿夫大概怕极了责难,就在皇宫前的御道边等我,见了我兴奋不已,忙请我上轿。我学蔺水蓝摆了副官架子,不悦道:“你们可知道我有皇命在身,不得耽误?”

“姑娘,您就饶了我们吧!那蔺大人,谁也得罪不起啊!”

“哼!欺软怕硬!”我心里憋了一股怨气出不来,使劲将轿帘子一甩,“等下回他把我毒死了,看你们怎么给皇上交代!”

沐浴更衣完毕,装扮妥当,方能去向皇上回禀,不然就失礼了。沐浴后身子格外清爽,口中含了香花露,沈云珞说这样才能呵气如兰,我含着一口香喷喷的水朝她笑。

“好了,吐出来吧。”

我没来得及细想,不知怎么给咽下去了。眨巴着眼睛问沈云珞:“不会有毒吧?”

“那倒不会。”沈云珞掩口而笑,娇嗔,“于归,你逗死我了。”

可是极少见到她笑,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我该去了,顺便要去一趟浣衣局,娘娘就别画了,歇会。”

她笑意敛去,垂目低吟:“早些绣完才好呢……就不用吃苦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迈出殿门,又忍不住回头看她。谁知道她这如意算盘最终能否如意。

那座正殿迥然高耸,我不知为何胆怯,似乎走路都有些不稳了,或许是因为皇上打了沈云珞、夺了逍遥王的心上人,这些念头在脑里纷纭不去。幸而皇上有要事处理,并未召见我。我只向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回禀了,不到一刻钟便匆匆逃离了巍峨的大殿。

逃得越远,脚步越轻快,直到过了御花园,才如释重负。逍遥王的警告犹言在耳,让我意识到皇上是危险的,日后应更加谨慎才可以。

我满怀心事慢慢走着,从浣衣局出来恰好遇见凌湘。为了避暑,我们挑着林荫小路走,虽然绕远了,却能风凉些。夏树苍翠,日光西斜,蝉鸣和着风声一阵远一阵近。这时候的宫廷显得尤为宁静怡人,似乎和宫外也没什么不同。

我有一句没一句和凌湘搭着话,她似乎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粉拳在我肩上砸两下:“喂!你想什么呢?”

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跑了一天,乏了。”

“逍遥王爷何时接你出宫去?怎么也不见动静?”

“谁说他要接我出宫去?”我无奈耸耸肩,“凌湘,你愿意做人家的妾么?”

凌湘若有所思道:“若是王爷要我做妾,我当然愿意。于归,你该不会……想做王妃?这样的野心未免太大了,我们只是奴婢,是贱民……”

我立即打断她的话:“我才不是贱民!众生平等,为何我们就低人一等?”

“可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凌湘小心翼翼瞟了我两眼,“于归,你才进宫几个月,你不懂。”

我喉咙干涩,不想说什么、亦懒得说。心乱如麻,或许该坐下来好好诵经念佛了。

刚进了裕华宫,忽而一阵疾风刮来,沙尘几乎迷了眼睛。凌湘腾出一只手揉着眼角,大意之下打翻了托盘,衣物掉落一地。我忙蹲下帮她拾取、叠好,忽然发现其中一条洁白的肚兜上,赫然绣了一句诗:粉白香痕春带雨,轻红酒晕晓含风。

凌湘眼睛好些了,也蹲下收拾,从我手里将肚兜夺过去,小声嘟喃:“你真不害臊,在这里看得这样入神。”

“反正也没人,凌湘,那上面怎么有诗?”

凌湘抿唇而笑,凑在我耳边说:“是皇上写在肚兜上的,吴美人趁势绣下来了,皇上可喜欢了。”

“啊?”我张大了嘴,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软软的,这要怎么写字?”

凌湘用肩狠狠撞了我一下:“你可真笨,当然要先脱下来才能写嘛!”

我嘘了口气:“脱下来写有何难的,要在肚子上写那才厉害了。”

“你懂什么?这叫闺房之乐……”凌湘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与我在院里分道。我撇撇嘴往殿里走,什么闺房之乐,不害臊。

悠悠捱着日子,掰手指一算,时至夏末,越发闷热。

沈云珞的绣图绘成了,我帮她将绣布固定在绣架上,因绣图巨大,剩下的一大截不得已搁在椅子上。看那细细墨笔勾勒出的千手观音,仍不敢相信这是出自沈云珞之手。她不仅手巧,心思更是缜密,否则错一笔便前功尽弃了。

对面的殿门前热闹非凡,一行人抬着大小礼箱如长龙般络绎不绝。吴千雁盛宠当头,赏赐不断。我一面探头看,一面忙着手里的活,随口问:“吴美人是不是快晋升了?”

“或许吧。”沈云珞热得双颊绯红,视线从未停留在对面一眼。

我大着胆子问了:“娘娘,上回你触怒了龙颜,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这是我早想问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迫于她的郁郁寡欢始终不敢开口。这些日子在药物的调理下,她似乎好了许多,整个人清爽了些。

她动作一滞,愣愣答:“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我小心翼翼文:“娘娘究竟做了什么,令皇上动怒?”

她抬目睨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我气呼呼甩了甩绣布,抱怨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知道的越多,越是危险。”

这句话,华容添也对我说过。他是为我好,沈云珞大概也是罢。我心底生出些许暖意,傻傻笑了。

那些借来的书画已经用不着了,我该一件件还回去,抬头望望天色,晴空万里,还真是一件苦差事。

秦朗坤见着我自是十分高兴,因为我又能给他带去沈云珞的消息。他关怀她的一切,如孩童般向我打听她的消息。被一个人这样惦念着是一种幸福,我何时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呢?

他递给我一杯花茶:“解解暑。”

我垂目望着他纤细白皙的手指,生出前所未有的贪婪和大胆,于是在接茶时故意碰到他的手,是暖的,心口暖洋洋的。我低头窃笑:“多谢公子。”

“于归,劝劝她,绣花不用太辛苦,闲时绣绣就行。若一直这样下去怎好?”

“公子放心,于归会劝着小姐。小姐只是急于想得到皇后相助。”

“可是皇上已经喜欢她了,不会因为皇后或太后的一句话而放弃的。”秦朗坤神色忧郁,叹息道,“这样只是拖延,并不能避免。对皇上来说,越得不到的越是有吸引力,我只希望她过得好……”

我随意翻着案上的书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墨上,散发出缕缕书香。看了几行,方知此乃本朝史书,我随口问:“公子看史书?”

他收回深思,答:“校对。”

“校对?”我脑中灵光一现,低声问,“史书中可会记载后妃?”

“除去皇后、太后,其他一概不记。”秦朗坤狐疑看着我,反问,“你想问什么?”

“公子知道一个叫宁静姝的女人么?”

他侧头看了看屋外,压低声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信口胡说:“宫里的闲言碎语……”

“此女为罪臣之女,宁家满门抄斩,独留了尚在襁褓中的她。那件案子盘根错杂,后查证属冤案,先皇愧疚,便将她抱入宫中收养,十年前嫁与太子做了太子妃,太子即当今的皇上。哪知她其实满怀怨恨,趁先皇染风寒时在汤药里下毒,先皇咽气之后,随即服毒自尽。”

我听得愣了,不敢相信那女子、那笑容甜美的女子……弑君?

“于归,我不知道你们在宫里遇见了什么事,但凡提及此事的,一定要避开,此乃大忌。”

我懵懵点头,这样的事,方才何必要问,还不如不知道。

又闲聊了一刻,秦朗坤替我仔细核查了一遍包袱里的书画,确认无误方交给我:“包袱里都是相国寺的没错。”

“多谢公子了,我总是没记性!”我笑眯眯拎着包袱想要同他告别,却被他叫住,“你不认路,我还是陪你走一遭罢。等我换上便服。”

我微笑点头,不知自己脸上的笑容是否有沈云珞那般柔媚,但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秦朗坤喜欢温柔的女子,因此我必须学会温柔。

与他一同漫步在京城的繁华热闹中,欣喜而惬意。街边的人们摇着大蒲扇,阵阵热风滚烫了我的脸颊。藏在墙根树上的鸣虫窃窃私语,嘲弄我青涩的美丽。宫装衣料轻薄,披帛垂坠在身侧,随着步子一颤一颤,动如流泉。

“看宫里的姑娘多好看。”

“那少年郎更是俊俏,比寻常女子都胜几分!”

“真是一对璧人……”

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我佯装淡定,从容跟在秦朗坤身边,甘愿做他的附属。然而我更愿意听到夸赞我们相配的美言,我们原来是这样相配,连路人都看出来了。止不住笑了,我猜自己一定笑得眉眼生动,灿若桃花。

相国寺门庭若市,我在一行小摊前流连,那些形态各异的泥菩萨被人们捏得憨态可掬,菩萨真是这样的?为何罗净却总是板着脸,对人冷漠疏离。

“姑娘,要买什么?什么样的都有,买一个吧!”捏泥人的老者一直冲我笑,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问:“真的什么都有?”

“即便没有,姑娘要什么,老朽替你捏就是了!”

我掩口而笑,狡黠问:“那……白娘子有么?”

“白娘子?白蛇?有!”

我惊诧不已,还真有?这不是捏菩萨的么,怎么连白娘子都有。老者十指满是泥土,从旁边的小木箱中取出一对泥人:“姑娘,你看,这不是白娘子和许仙么?”

我双手接过,这对泥人捏的神态逼真,可是那太过幸福的笑容是假的,我摇摇头,还给他:“我不要许仙,只要白娘子。”

“姑娘,人家一对夫妻,当然是成双成对的。”

“才不是呢……”我撅起嘴跟他辩道,“许仙是个负心人,应该被唾弃!”

“啊?”老者瞪大眼睛,眼角的笑纹都平淡了。不一会,他又笑起来,“那我给姑娘捏个白娘子成么?”

我垂目看着他破旧的衣裳,修补了无数次的布鞋,于是掏出仅有的一点碎银子:“老人家,我也没多少钱,你看够么?”

“嘿嘿,够了够了……”他双手哆嗦接下,笑得皱纹更深。

“那我先去拜佛,回头来取。”

“姑娘放心,老朽一定给你捏个最漂亮的白娘子!”

秦朗坤似乎很熟悉这里,领我从偏门进去了,穿过西厢,径直到了禅房。这条路幽静许多,方才的热闹眨眼不见。他时不时侧头看我,终于开口说:“那是你上月的俸银吧?”

“嗯。”

“那泥人,最多值三文钱。”

“可是白娘子值很多钱。”

秦朗坤大概听不明白这句话,我朝他笑笑,盯着他袖口的补丁问:“公子,你现在是翰林学士,俸银虽然不多,但也不会很少,为何不置办几件体面的衣裳?”

“举家搬来京城,已是散尽家财,为衣冠这种身外之物,倒不如给娘亲多补补身子。”

我恍然想起他还有位母亲:“夫人身子可好?”

“时好时坏,我四岁时父亲离世,娘一介妇人撑着秦府,操劳了十几年……”说着,他眼眶通红,“也不知我还能尽多久孝道。”

“公子……”我鼻子发酸,凝噎无语。今日我是施舍了银子给那位老人,可天底下有多少需要施舍的人。我调了调气息,强笑说:“你是状元郎,是文曲星,一定可以为家宅带去福运。”

秦朗坤目光忧伤看着我:“是吗?真是这样就好了。”

“真的!”即便不是真的,我也会帮你的。

寻到罗净的禅房,院门前有个小沙弥拦住了我们:“二位施主请止步,罗净大师有贵客在。”

秦朗坤将包袱递上:“我们是来还字画的,既然如此,小师傅代罗净大师收下罢。”

小沙弥仔细瞧了瞧包袱里的东西,问:“你们是宫里的人?”

“正是,字画乃翰林院藏书阁向相国寺所借。”

“稍等片刻,待小僧去问问师傅。”

我好奇问:“咦?罗净年纪尚轻,为何在寺中地位如此高?”

“罗净大师自小出家,年纪虽轻,修行却高。我们初遇之时,大师便救了我一次,再遇,更是救了我的性命。说来怕你不信,我们结伴而行穿过一座山谷,竟然遇到了妖怪,多亏罗净大师解难。”

“我信啊!公子说的我都信!”对秦朗坤绽放完笑颜,我暗自撇撇嘴,臭和尚,抢了我的功劳。

小沙弥不一会便出来了,请我们进去。这禅院真是风雅,雕栏玉砌,亭台错落,池塘里白莲幽幽绽放,池边竹林婆娑,疑似仙境。我轻轻迈着步子,生怕惊扰了佛祖。

不远处竹亭内,月白僧衣对坐银灰锦袍。不料那贵客竟是华容添,我调头想溜,被嗅觉灵敏的罗净察觉了,他高声说:“二位也是贵客,请一并入座。”那眉毛一挑,细宅的眼里露出戏谑之色,那分明是在说:有妖气!

我耷拉着脑袋跟在秦朗坤身后,迈入竹亭之前,先朝华容添福身:“奴婢给王爷请安。”

“既都是大师的贵客,就不必拘礼了。”

抬头,见华容添举着扇子朝我微笑点头,我面上一热,忙垂目。迈上木梯,在桌前坐下,我仍不敢直视他,也不知我们之间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竹亭悬高一丈,因此凉风袭人,桌凳皆为木桩所修,一架古筝斜斜横在栏边,面对莲塘。

罗净抬手替我倒凉茶,头却向着秦朗坤和华容添说:“自苏州一别,我们三人头一回相聚。”

我握住茶杯瞪着罗净,还有我呢,应当是我们四人。

他瞥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是妖,不是人。

华容添一张俊颜含笑说:“我们之间颇有缘份。更没想到大师还是我王兄的食客。”他总是这样风度翩翩,看似亲切可人,实则谁也看不穿他眼底的神色。

“长庆王行事荒唐,性情凶残,料想众人会不解贫僧此举为何。其实,这样的人,不是更需要佛法来点化么?”

秦朗坤突然说道:“盐司近日抓了不少人,其中有我一位乡亲。听说是长庆王的命令,不知所为何事?”

“是为盐船的事罢。”华容添抿了口茶,慢条斯理说,“有艘渔船卡在桥洞进退不得,堵住了那段水路,后来强行拉纤将船拉出来,只是桅杆折断,砸在后面紧挨的盐船上,将船身砸裂了,一多半的盐都化进了河水。所以,盐司抓了相干的所有人。”

“抓人无非是赔银子,为何关入大狱迟迟不放人?”

“虽然是官家的船,那盐却是私盐。已经知道真相的人,如何能放出来。”

“官船运私盐?”秦朗坤拍案而起,脸色涨红,“这些贪官污吏!”

“朝中官员分为三派,分别以长庆王、蔺丞相、国丈为首。结党营私,不足为奇。”

秦朗坤紧紧蹙眉,忿忿不平道:“王爷既然洞悉一切,为何不禀明圣上?”

“本王,乐在逍遥。”华容添继续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罗净默然起身,一袭月白僧袍衬得身姿颀长。尖削的手指在古筝上拨了几下,温温道:“秦施主,悲天悯人,不如静心听一曲《月儿高》。”

出家人,怎么回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秦朗坤悲天悯人有何不对?我心有不满搁下茶杯,侧身而坐。

罗净撩起袍尾,在古筝前坐下,背对着我们。

手臂缓动,身形轻摇,曲音密密铮铮淌出一行,接着一行,滑音婉转、琶音浪荡,高音纤纤飘跃,低音深幽沉谧。他的颈还是那样优雅,像一只白鹭,手下乐律由慢渐快,宛若一轮皓月之上,琼楼玉宇之中,嫦娥旖旎而舞。天河炯炯,亦不过是美人手中一条丝绢罢了。

青天白日,生生被他变成了柔静月夜,我才晓得这位高僧有多高。一曲终了,心旷神怡。我真的要仰慕他了,甚至白娘子也不曾给我这样的感觉。

华容添抚掌赞道:“出神入化!大师真令我大开眼界了!”

秦朗坤眉头舒展,默默饮茶。

罗净一路送我们出了寺,华容添的侍从将马车牵来了,恰好可以送我们回宫去。

“喂!姑娘,你的白娘子!”我应声扭头张望,路边林荫下,老者正挑着担子,一手举着那泥人。我兴冲冲跑去接下,虽然和白娘子差了许多,但他也没见过,不怪他。

华容添好奇问:“这是什么菩萨?”

我乐颠颠拿着小泥人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告诉你!”转身见罗净一脸鄙夷之色睨着我,我抚掌大笑,“有了有了!老人家,你再替我捏个泥人,就捏这位大师!”

罗净脸色一沉,目光清冷。

老者放下担子,探着头打量罗净:“老朽每日在相国寺前捏泥菩萨,对罗净大师熟得很,不难捏,姑娘稍等片刻。”

碍于旁边有人,罗净没说什么,倒是华容添饶有兴致问:“于归,你要大师的像做什么?”

“哎呀,就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啊!”我比手划脚说得眉飞色舞,“我们都见识过了,大师是世上罕见的高僧,将来必定有更高的修为!我现在就把大师供着,每日给他烧三炷香,以大师的修为和胸怀,一定会尽心尽力保佑我的!”眨眼又跳到罗净跟前,嬉皮笑脸问他:“是不是呀?大师?”

罗净细长的眼中闪耀着怒意,却平静道:“贫僧不敢当。”

捏泥人的老人家也跟着凑热闹:“姑娘说得真好!都说罗净大师是相国寺镇寺之宝,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为了请大师做法事还要煞费苦心呢!姑娘你真是颇具慧眼,知道捏个大师供着,回头老朽自己也捏一个,求大师保佑我孩儿早日娶媳妇!”

一直沉默的秦朗坤也开口了:“老人家,也替我捏一个,保佑家母身体安康。”

华容添笑呵呵打开折扇:“那我也要一个。”

罗净眉头一收,斜斜睨着我,目露厌弃。我朝他吐吐舌头:“谁让大师你是高僧呢!高僧,就要做高僧该做的事!”

罗净不予理会,自顾自转身回寺,抛下冷冷一句:“各位请便。”

我握住湿嗒嗒的泥人,看着月白的身影穿过一道一道寺门,渐渐隐匿,原本戏弄他的快慰不知怎么变得惆怅了。为何与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似曾相识,但我是只妖,连前世都没有,又何来的“似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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