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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步步娇

作品: 桃妆 |作者:池灵筠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8-25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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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夏雨过后,园子里清爽了不少,石砖地被洗刷得分外干净,只有缝隙中依稀藏着灰土。绿叶上残留的雨水在阳光照射下变得璀璨,而后渐渐变小,消散。

对面的殿所装饰一新,仿若被雨水洗尽了旧色。回廊里,花窗敞开,吴千雁正在试穿新装,面若飞霞。我径直朝窗户走过去,在窗外挥挥手唤她:“吴美人!沈美人命我来道喜来了!”

“是于归啊!”吴千雁笑起来,一双酒窝甜蜜醉人。“看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当然好看!”

那剪裁合体的霞帔,是为今夜做准备的。凌湘为她梳起了高耸的螺髻,三支梨花簪并插在脑后。她的天庭饱满,能享尊贵。沈云珞估摸得没有错,吴千雁要得宠了。至于其中的原委,我就不得而知,且不管怎样,我是为她高兴的。

道完喜回来,见沈云珞正倚在廊下望着对面,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我唤她:“娘娘,屋里闷热么?”

她缓过神来斜斜瞟了我一眼:“你怎么不进去?”

“进去做什么?”

“瞧瞧她得了什么赏赐,顺便与她套近乎。”

我随口答:“我与她本来就亲近。”

沈云珞直起身子,轻移莲步进了屋去,懒懒唤:“快准备准备,太后那该晚了。”

我恍然记起来,太后的传召,险些忘记了!

沈云珞一身素雅装扮进了太后的佛堂,此处檀香尤盛。

我内心是极度惧怕的,我是妖啊,怎敢随意闯到此处来?若早知道太后在佛堂,我定要寻个理由躲起来。迈过高高的门槛,我战战兢兢随沈云珞伏在佛堂中央,听着她幽幽的声音在静谧佛堂中回响:“裕华宫沈云珞叩见太后。”

衣袍悉索,接着几声沉沉的步子,禅椅吱嘎响了一阵后,略显苍老的声音说:“平身。”

我随沈云珞一同站起来,出于好奇,偷瞄了一眼,没瞄到皇太后,却无意瞧见了罗净!他正在香案旁打坐,眼眉凝锁,鼻子还动了动,仿佛在嗅什么。我憋住笑,他一定又是闻见妖气了。

皇太后张口问了句:“你就是皇上梦见的仙女?”

沈云珞轻声答:“臣妾不知皇上的梦。”

“那你也不知商户女子是不得进宫来么?”

“臣妾知罪。若皇太后驱臣妾出宫,臣妾也心甘情愿。”

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大约是不待见她。我始终垂着头,冷不丁听见她叫了我的名字:“于归!”

我一惊,抬头瞪着她不知所措,皇太后生得倒是慈眉善目,只那语气愣是让人觉得阴森。“你打伤了长庆王,但碍着逍遥王的面子,皇上却未将你治罪。哀家的佛堂恰好可以给你洗刷罪孽。”她朝侧旁努努嘴,“去佛像面前跪着!”

香案前有三张圆垫,中间那张明黄,旁边两张淡黄,我正犹豫着选哪个,紧闭双目的罗净却用元神与我说:小桃花,别晃了,快跪下。

我挠挠头,悄声问:“跪哪个呀?”

“只要别在我面前。”他眉毛一挑,神情孤傲。

我偏偏“噗通”一下跪在他面前,虔诚拜了两下,口中念念有词:“信女于归并非有意伤人,自伤了长庆王之后,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望菩萨原谅于归的过错,阿弥驼佛阿弥驼佛……”

罗净猛地睁开眼,狠狠瞪我,又闭上了。我拜完之后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偷偷笑起来。大师啊大师,你总是动怒,这可是破戒了!破戒了如何还能修成正果啊?

那边的皇太后正不冷不热地与沈云珞说:“哀家见过那幅凤穿牡丹,你的绣工很不错,皇后说,你还会绣千手观音。”

“臣妾对苏绣之法万分熟稔,无论绣什么,只要有图,定能绣得十分相像。”

“这样……哀家倒是要考考你了!”皇太后冷笑一声,“这千手观音图,哀家仅有一副丹青,却总觉得不尽人意。相传西域有形形色色的观音像不下千种,我朝有图文记载的也不下百余种,你可以向翰林院藏书阁借几幅书画仔细钻研,想想如何改进才好。”

“臣妾遵命。”

“哀家可以给你无限期,绣好了便来复命,绣不好,便一直绣下去。”

“是。”

“你先退下,你的宫女暂且留在这。”

我浑身颤了一下,巴巴望着沈云珞,她淡眉微蹙,深深看了我一眼,无奈离去。

皇太后朝我走来,一身金光璀璨,打扮得跟尊佛似的。她金口一开,令人胆颤:“别以为你们可以在这宫里恃宠而骄,只怕到时候丢了性命,都不知怎么回事。先跪着,不到酉时不准起来。”

听着她走远了,我喃喃抱怨:“为什么又要我罚跪?”

罗净闭着眼,开口说:“因为你伤的长庆王是她儿子。”

我猛地攥紧了褶裙,倒吸了口冷气。怪不得这么恶毒,这老太婆,日日念经不过是伪善。

耳畔低低回荡着梵语,从罗净口中一缕缕漏出来,好似乐声,很是怡人。加上这回跪的是软垫,并没有很难受。可是跪得久了,膝盖以下渐渐麻痹了,如万蚁啃噬,在佛堂里是不敢用妖法的,我向罗净央求:“大师,帮帮我……”

他轻轻叹息:“佛祖面前,岂能徇私?”

“这么说,若不在佛祖面前,你就会帮我徇私了?”

“贫嘴。”

我瘫坐在垫子上,捶着自己的腿,一面问:“大师,长庆王是坏人,你为何要帮他?你这是为虎作伥!”

“我没有帮他做事,我只是为他念经。”

我好似明白了几分,冲他笑眯眯说:“我就知道,大师你是好人。虽然我很讨厌和尚,不过我挺喜欢你的。”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写满了无奈,之后又闭上眼。我后悔说他是好人了,更后悔说喜欢他,我明明最恨僧人的,和法海一样的人!鉴于白娘子的前车之鉴,我很紧张问了句:“你会阻挡我与秦朗坤好么?”

他置若罔闻,坐在那纹丝不动。不一会,他似是忠告我说:“说妄话者,先骗了自己,然后才骗人,以实为虚,以虚为实,虚实颠倒,不得善法。”

“什么?”我一脸迷茫。

“你自己参悟罢。”

什么呀?无趣极了,我的腿不麻了,重新跪好。紧紧盯着佛像边的莲花浮漏,斜阳刚好漫过我的身躯,酉时到。同时,太后的侍婢也到了,命我回宫去,我如释重负,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太后吩咐,明日未时至酉时,继续罚跪。”侍婢的声音在佛堂里显得清脆悦耳,却令我如遭五雷轰顶,我那脆弱的桃花心摇摇欲坠,只怕再跪几日,我这膝盖就要不得了。

“罗净大师,宫外有两位小沙弥来传话,说老方丈病重,请大师速速回寺。”

罗净猛地睁开眼,暗暗使了道法力缓解我的疼痛,然后火速离去。我能听见远处他对白马的急喝和那蹄声促促,他很紧张。

我身体好似无恙了,站起来试走了两步,问那侍婢:“罗净大师是哪个寺里的?”

“相国寺。”

“喔……我知道,是天下第一寺。”

侍婢用疑虑的目光打量我,尤其是打量我的腿。我立即苦着脸,一瘸一拐往外走,冲她挥挥手:“我明日会按时来的!”

今夜月色朦胧,我手旁点了一座精巧的烛台,火光与白釉相衬,那昏黄倒是像极了月周的光晕。

沈云珞捧着那张观音图看了整整一晚上,就着微弱的光。她总不喜欢点多了灯,所以这里从来不似对面那般灯火通明。

我就趴在窗台,望着明黄的步辇渐渐走近,随后,殿门檐下一对红纱灯笼被取了,熄灭。而殿内的红光更甚,那些红烛的温暖透过窗棂洒在了我脸庞。看见玄色的身影庄重迈入殿所,我轻声问:“皇上喜欢吴美人吗?”

沈云珞淡淡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红颜易逝,色衰而爱弛。在这里不能渴盼被永远喜欢,曾经获得荣宠便足够了。”

我见她看观音都快走火入魔了,无奈问:“娘娘,你那个千手观音,能绣成么?”

“绣不成我会自告奋勇么?”沈云珞终于放下图,长长舒了口气,“得去翰林院找些书来……”

我察觉到她的心绪波动,我何尝不是?秦朗坤就在那里,那便是牵动人心的所在。

对面的红烛燃得炽热而隆重,仿若一场婚事,摇曳着令人向往的幸福。我开着窗,迎着红光阖眼入睡,梦境甜蜜而纷乱,几张不同的容颜在轮换,不同的怀抱和温暖,而不变的是那一缕幽情,若悄然绽放的夜来香,暗暗袭人。

次日未时,我独自一人来到太后的佛堂。远远听见梵语吟颂,心神恍惚,那是罗净的声音么?竟如天籁一般。太后正跪在中间的圆垫上虔心跪拜,罗净则在香案边打坐唱经。我抬起的脚悬在门槛上,收不是、落也不是,幸得罗净说:“太后,今日到此为止。”

太后由侍婢搀起来,在一边的禅椅坐定,手里捻着佛珠:“跪吧。”

我乖乖跪在昨日那位置,正对着罗净。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你跪?”

“因奴婢伤了长庆王。”

“昨日是,今日却是代你主子跪的。身为后妃,三宫六院谣言四起她却不加澄清,任由事态发展。哀家只是略施薄惩,只要她日后规规矩矩,自然能过的安稳。”顿了顿,太后又问,“千手观音图怎样了?”

“娘娘正在拜托女官彤史大人遣人前往翰林院寻佛家典籍。”

“那也不见得能找到她想要的。皇后不是颁了懿旨么?你就拿那道懿旨去翰林院找藏书阁的学士,他们会帮忙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于归去么?”我心中惊喜,却不敢外露,藏着掖着也不能让太后瞧出来。

“你去,比他人去方便许多。”太后起身,途经我身边,叹道,“酉时一到,你便回去罢。好好歇一晚,寻书可不是好差事,一日找不到便日日去找,有你受的。”

我刻意耷拉着脑袋,窃喜。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找不到岂不是更好,便能与他日日相对,本小妖的春天就要来了!

沈云珞将那道懿旨递给我,目光虽然淡定,却是不信任的。她自己去不得翰林院,当然也不希望我去。她犹豫许久,终于低低说:“我写封信给你带着,若遇见他,悄悄给他。”

“娘娘,这可是……死罪。”

“是我死,又不是你死。”她直勾勾盯着我,“再说,翰林院那么大,很难遇见。我只是侥幸一试。”

我无法辩驳,垂目默许。我从未告诉她,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我一定能见到他。可是见到又怎样,他们俩之间已是绝路。

暑气渐盛,叫人心烦气躁。沈云珞在书案前提笔写信,优雅沉静。她也是怕热的,脸蛋蒙了层红晕,却涔不出汗水。

我就倚在榻上,衣襟敞开,手中的团扇不停地摇,燥热也不减半分。透过半支起的窗,远远见凌湘从对面过来了,手里捧了件衣服。我便下榻去,站在寝殿门边迎她。

凌湘皱着眉训我:“瞧你妆容不整衣裳凌乱,还敢站在门边!”

我一手拎起褶裙来:“我还光着脚!那又怎么了?”

“万一有人来,你就要受罚了。”

“不会有人来。”我笑嘻嘻牵着她进去:“我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吴美人接连三日被临幸,你可得了什么赏赐?”

“得了!”凌湘捂嘴笑了会,“皇上赏了许多东西,娘娘也打赏了我不少。”

“凌湘……”我悄悄附耳问她,“临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湘推了我一下,嗔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想知道。”我抓着她的手央求,“好凌湘,你告诉我罢……你给我说说呀!”

“这个怎好说……”凌湘红着脸扭过头去,“等轮到沈美人,你自然就知道了!”

冷不丁想起听着《牡丹亭》的那个夜晚,沈云珞与秦朗坤在房中行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来是请沈美人帮个忙。”

“什么忙?”

凌湘将手中霞帔抖开,指着领口说:“这处被撕破了,可这是御赐之物,我虽能修补,却无法修得毫无痕迹。沈美人不是擅长针线么?”

我双手叉腰打断她说:“沈美人凭什么给吴美人补衣服?”

凌湘为难地瞟了眼内殿的沈云珞,悄声对我说:“其实,是皇上的意思,这本就是皇上撕破的,却不好拿去针工局……”

我点点头,接下来:“那我进去问问沈美人。”

“于归,收下吧。”沈云珞的细语传来,我探头看,见她垂着目,手下未停,似乎这事与她并没有多大关系,也不用花费多大的气力。我朝凌湘挤眉弄眼道:“好了我再给你送过去。”

她大气不敢出似的,踮着脚出去了。我将殿门关上,顿时阴凉了不少。一面扇着风一面走进去问沈云珞:“皇上是何意?真的让你修补衣服?”

“总归和绣花一样是针线活。”

这霞帔色彩绚丽,缎面冰凉。我叹了声气放在案几上,沈云珞瞥了我一眼:“做什么叹气?”

“这样好的衣服,你不想穿么?”

沈云珞面上浮现一抹假笑:“我不想,可是有人想我穿。”

我没再吱声了,与凡人相比,我显得很笨。永远猜不出一个人的用意,也听不出那些话中的话,除非用法术,非不为、乃不屑。

顶着一轮骄阳,两条腿似灌了铅一般,发觉去翰林院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玩的。从内廷到翰林院,不是一个翻墙就解决了,绕路足足绕了半个时辰,况且我原本不擅长行走。靠在宫墙下歇会,掏出手绢擦拭额头颈上的汗,那手绢都能挤出水来,我真不愧是一棵树,水分充沛。

一辆红锦盖马车经过,车轮滚滚,忽然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了。我好奇扭头去看,布帘子掀开,一方小窗内华容添正对着我客气地微笑:“于归,你去哪里?”

“王爷!”我一脸谄媚地跑过去行礼请安,然后很直接告诉他:“我要去翰林院!”

他朝我轻轻点头:“上来。”

马车内荫凉,我侧身坐着,身子紧紧贴着车厢壁,这才不热了。华容添打开他的扇子,替我扇着:“去做什么?”

“给沈美人找观音像。”

他不解蹙眉问:“找来做什么的?”

我解释道:“太后娘娘命沈美人绣一幅千手观音,王爷不知么?”

“我有一阵没进宫来了。”

我才想起来,他方才是要进宫的,现在又调头出去了!不由轻呼:“哎呀,于归是不是耽误王爷进宫了?”

“无妨。我进宫也没什么要事,无非陪皇兄下棋。”他一面含笑看着我,一面替我扇着风,龙涎香从他身上散发,随着热风朝我扑过来。若是恍惚了,会觉得扑过来的是他。可我很清醒,只是风而已。

我垂目玩弄着手绢,在指上一圈圈地绕,故作随意问:“听皇上说,王爷早年驰骋沙场,战功显赫。”

“嗯?”扇子顿住了,他盯着我,“你见过皇上?”

“皇上突然来看沈美人,顺口与我说了几句话。”

他深邃的眼睛不知望着何处,淡淡说:“那还是我当皇子时。皇上登基之后,天下太平,我也逍遥了。”

我莞尔一笑,客气答:“那也好,乐在逍遥,做个富贵闲人。”

“你可知何谓逍遥?”他将折扇收了,一下下敲在手上,笑得玩世不恭,“那是一种放浪形骸,不负责任的生活。”

我迷茫看着他,摇摇头:“你不像。”

他闭目,或许是胆怯,或许是歉意,他就是紧闭双目与我说:“于归,我曾以为你就是那个人,能带给我安定,可是我发现,不安的是我的心,并不取决于任何人。我不是不想娶你……而是需要时间。”

这番话似乎语无伦次,我听得不明白,不过最后那句我懂,他以为我不想做妾室而是想做正室么?这是一场误会,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嫁给他。我连连摇头,急忙跟他澄清:“王爷,其实我喜欢……”

秦朗坤三个字未说出口,马车骤然减速,我向前扑倒,正中他怀抱。我两鬓的发黏湿,衣襟也渗了汗迹,他的衣袍却整洁得如同崭新。我窘迫极了,面上发烫,连忙想坐直身子,可被他一把紧紧拉入怀里。丰厚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下来,双臂紧紧箍住我、野蛮而霸道,我撇开头,他的吻落在我颈上。

“王爷,翰林院到了!”

车夫这一嗓子喊得分外及时!趁他分神,我使劲推了他一把,逃似的跳下车。惊魂未定往前冲,猛地被一对铮亮的矛戟挡住了去路。我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华容添的马车在刺目的阳光下缓缓离去。

“什么人?擅闯翰林院!”侍卫一声大喝,我吓得浑身一抖,侧头瞪着他,将皇后的懿旨递出去,“我是奉命来的。”

侍卫看过懿旨,点点头,又问:“那你跑什么?”

真令人头疼,我好言好语解释:“方才受了点惊吓,大家都是当差的,冒犯之处还望侍卫大哥见谅。”

“你进去罢,不过除了藏书阁,不许乱跑。”

“是。”我垂头接过懿旨,别在腰间。辰时刚过,翰林院内的官员大都在各个殿阁忙碌,偶尔三三两两走来,我便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待他们走过,再继续逛花园似的东张西望。

远处飘荡着笛音,近处的苍郁大树上蝉鸣四起,我躲在斜长的树荫里,认真辨别方向。忽然见前方殿阁中走出一名小小公子,不是玉临王又是谁?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振臂高呼:“玉临王!”

他一怔,步子缓下来,他身后的几名侍从面面相觑。

我轻快跑到他跟前,笑逐颜开:“给王爷请安!”

玉临王垂目叹了口气:“于归,你怎会在此处?”

“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藏书阁寻些佛家典籍,还有观音画像。”

他望着我,神情严肃,语气正经:“本王也要去藏书阁,一道罢。”

我连连点头:“正好,我不认路!”

能听见他轻微的鼻息,很隐忍。我侧头瞟了几眼,他的衣袍宽厚,将小小的身躯裹得密不透风。大概是因为热,脸蛋通红,倒是显出几分可爱来。

藏书阁前当值的侍从见了我和玉临王一起,也不拦着了。我努努嘴,满心不悦,若我是一个人,又免不了一顿呼喝。

藏书阁里风凉袭人,因所有的窗都紧闭,显得阴暗,刚进到里面,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我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了一把。

我皱着眉头嘀咕:“真黑。”当渐渐看清了眼前人,我喜出望外,一把揪住他的宽袖叫唤:“公子!公子你在这里!”

秦朗坤悄然嘘了声,一旁的玉临王迷惑问:“你们相识?”

我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退了两步,默不作声。秦朗坤从容答道:“恰好都是苏州人士,彼此相识。”我灵机一动,笑道:“在苏州,逍遥王和秦公子相见甚欢,还邀我一同饮酒了!”

他们二人一高一低并行往里走,两旁都是高高的书架,从书卷到竹简,应有尽有,聚在一起散发出木屑和潮湿的味道。玉临王颔首,若有所思道:“是王兄举荐的秦大人,否则,糊涂的主考官将秦大人的答卷都遗落了。”

“逍遥王的知遇之恩,下官实在无以为报。”

“秦大人,本王已是第四次来找你了,比诸葛孔明的三顾茅庐还多一次,你仍不愿意做我的侍读学士么?”

“下官任职时日善短,怎可一步登天?有道是人言可畏,还望王爷明白下官的忧虑。”

“唉……”玉临王叹气的时候尤其老成,我憋住笑,小小人儿,怎么会这样老气横秋。

这屋子应该是秦朗坤处理公务的地方,书案上乱糟糟摊着许多书卷,地上也掉落了几本。秦朗坤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泛红,将书拾起来放好。

玉临王在一方紫檀茶案边坐下:“秦大人,上回你摘草的地方,可是在东南边。”

我好奇问:“什么草?”

“芸香。”玉临王脸上终于洋溢出孩子的笑意,“秦大人恰好也在找芸香,与本王不谋而合!而且,不过一墙之隔,他找到了,我却没找到。看来秦大人比本王要用心呢!”

我歪着脑袋仔细回想,上次在宫墙那边遇见秦朗坤,他手上就拈了根草。原来那就是芸香?

秦朗坤提起琉璃壶,替玉临王倒了杯梅子茶,一边说:“下官既然负责藏书阁,自然是要上心的。那也是偶然所得,觉得香味不同寻常,便朝那个方向寻了,不想还真找到一株。”

“一会带本王去看看那地方。”玉临王显得兴致盎然,忽然侧头盯着我,“对了,于归不是来找书的么?快去罢。”

我站在原地不愿走开,殷殷看着玉临王小声问:“奴婢可以随王爷一道去看芸香么?”

他抿着唇想了会,微微摇头:“你别误了皇后的要事。”

我泄了气,满脸不高兴问秦朗坤:“秦大人,奴婢为太后娘娘寻找千手观音的画像,请问佛经、诗画都在哪处?”

秦朗坤好心告诉我:“这里的佛经现存不多,最好是上相国寺去找,寺内除了译经还有大量佛像壁画。罗汉殿中更有一尊千手观音像,十分传神。”

“相国寺?”我是妖精,怎么敢随便进寺庙,这下如何是好?

玉临王连连摆手说:“相国寺老方丈于昨日圆寂了,现时寺里势必在做大法事,不便去打扰。你还是先在藏书阁内找找看。”

“是,奴婢遵命。”我恋恋不舍走出去,隔着廊上的窗不停回望,秦朗坤一袭海蓝缎袍,身子微微前倾,面带微笑与玉临王说着话,那笑容轻轻的,和他的声音一样迷人。我朝书库慢慢走去,一面垂头笑着,忽然摸到袖里藏的信,蓦然一惊,沈云珞的信我如何交给他?今日玉临王在,小心为上,明日给他也不迟。

独自在林立的书架前转悠到了晌午,无趣极了。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我犯了愁,出来的时候,没人告诉我翰林院有没有吃的。

好在秦朗坤没有将我落下。他的步子很轻,柔柔踏在地板上,衣袍悉索作响,隔着书架的间隙,他微微笑着唤我:“于归,找到了吗?”

我轻略皱眉,撒娇一般嘟着嘴:“没有呢……秦大人,我眼都花了。”

“该吃饭了,改日再忙。”

我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大人,于归也可以在这吃饭么?”

“玉临王请我们出宫去吃。”

“啊!真的?!”喜出望外,我到京城日子不短了,却一直在宫里,没见识过外面的繁华。

秦朗坤颔首,指了指外面:“你先去伺候着王爷,我去换了便服。”

我应得爽快,没想到还能出宫去,真是不虚此行。

玉临王只带一名侍从,我们步行出了翰林院,再穿过两道宫门,才算真正出宫了。

宫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街道,车如流水马如龙,街边摊贩杂多,人头攒动,马车、轿子在其中穿梭都显得拥挤。这与宫里相比还真是有些繁乱无章,却很是热闹繁华!

既然出宫了,也不必老垂着头。我踮起脚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不由自主的,就是想笑。

“于归,小心跟着,街上人多,可别走丢了。”秦朗坤关切拉住我的衣袖,我侧头朝他莞尔一笑:“多谢公子关心!”

他依旧拉着我,叫我心里生出一丝甜蜜。我抿唇笑着,注意到他一身青布衣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还有缝补的痕迹。混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他与平民百姓毫无差别,怎看也不像堂堂翰林院学士。

玉临王衣着光鲜,加上我和侍从都是宫装,旁人见了都会纷纷退避,但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偶尔还能听见小声的议论,大约是说宫里当差的人,不论男女都生得美。

我心里乐滋滋的,愈发笑得灿烂。悄悄对秦朗坤说:“公子,你听有人在夸我们呢!”

他微笑不语,我脉脉望着他的侧脸,这样美的男子,终有一日会属于我的。

玉临王领我们进了家临河的酒楼,很是雅致。从高高的楼阁中放眼望去,河面上来往船只很多,不远处一座虹形石桥下停了只船,像是桅杆被卡住了,连累后面几条船都过不去,引了不少人围观。我站在窗边观景,兴致盎然。秦朗坤端了一精致的小碟递给我:“尝尝,京城的乌梅。”

我信手抓了一颗,塞嘴里大口大口嚼起来。秦朗坤的手稍稍颤了颤,端着碟子回座了。嚼了有那么一会,我哭丧着脸对他说:“好酸……”

秦朗坤瞥了我一眼,想笑而未笑:“来喝口茶,味道会更好。”

我随口将梅子核从窗户吐了,龇牙咧嘴地回到座上喝茶,这么酸的东西,以后再也不吃了。玉临王蹙眉,语重心长道:“于归,窗外是沿河街道,你这样吐出去,会伤到行人。”

我忍不住笑,满满一口茶朝侧边喷了出去,幸亏秦朗坤躲得及时,只衣袖上溅了一点点。我红着脸抬起手背使劲擦擦嘴,一面难为情地小声嘟喃:“梅子核那么小,能伤到什么人呐……”

玉临王稚气未脱的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于归……”

秦朗坤毅然打断他,严肃对我说:“于归,你怎能顶撞王爷?”

我想辩驳,但看着秦朗坤,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罢了,我还是听他的,垂头嗫声道:“奴婢知错了。”

“无妨。”玉临王忽然有些局促,起身悄然对身后的侍从说了什么,两人一同出去了。

我好奇问秦朗坤:“王爷去哪里?”

秦朗坤叹了口气,给我倒茶,轻轻说:“你是下人,王爷允许你与他同席,是看逍遥王爷的面子,你却不知礼数。”

我耷拉着脑袋,闯了祸一般不安。秦朗坤喜欢的是沈云珞那样的女子,而我哪里都不如她。“公子,我会记住了。”

“还有,在宫里不该问的别问,千万别给珞儿惹了祸。”

“嗯。”心底一沉,我好似陷入了一片阴影,那是沈云珞,她如一道暗色屏风挡在我和秦朗坤之间,也挡住了我的阳光。

雅间的雕花红木门忽然被粗暴推开了,我们应声望去,一名身姿颀长的锦衣男子愤然立在门口,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却在看见秦朗坤的一刹那,火气渐渐消去,最终化成一抹轻佻。他面若冠玉,唇红齿白,嗓音略显慵懒:“秦大人,幸会。”

秦朗坤起身,朝他恭敬行礼:“不知京兆尹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我大惊,他就是秦朗坤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坏人蔺水蓝!忙俯身问安:“奴婢给京兆尹大人请安!”

“原来秦大人在此会佳人。”蔺水蓝兀自走来,犀利的眼神定定落在我脸上,居然发出一声失望的轻笑:“果然是佳人。”

“蔺大人有所误会,这位是玉临王带出来的宫女,与下官并不相识。”秦朗坤是在与我撇清干系,看来这蔺水蓝绝非善类。或许是听说玉临王也在此,蔺水蓝明显正了正身子,眼里怒火重燃:“方才本官路过窗外那条街,被人吐了一粒核在脑门上!就是这窗户,究竟是谁?!”

我倒吸了口冷气,悄然瞟了眼秦朗坤,他薄唇紧抿,低眉垂目,始终没有吱声。我更是大气不敢出,浑身僵住了。

蔺水蓝虽然坏,不过生就了一副好皮囊,英姿飒爽。他命手下人侯在门外,自行在桌前坐下,从那小碟里拈了颗乌梅,促狭笑道:“吃过乌梅的人,嘴唇上是黑的。”

我迅速将嘴唇舔了一遍。

蔺水蓝冷哼一声,将手里的乌梅扔下,几步走到秦朗坤面前,逼近他的脸孔,笑意洋洋:“秦大人知道侮辱朝廷命官是何罪?因此不介意本官详查吧?”

秦朗坤仍是垂着眼眸不吱声,削瘦的身子微微颤抖。

我不解,蔺水蓝摆明了是公报私仇,可他为何一定要与秦朗坤过不去?

鼓足勇气,正想上前告诉蔺水蓝,是我吐的,不料蔺水蓝猝然伸手捏住秦朗坤的下巴,拇指自秦朗坤的薄唇上狠狠擦过。他的指甲盖泛着柔亮光泽,渐渐盖过那红嫩的薄唇,这极其诡异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蔺水蓝……他什么意思?

秦朗坤白皙的面颊涨的通红,腰身僵硬,青色衣袖下半露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隐隐泛白。

蔺水蓝收回手,意犹未尽一般绕着秦朗坤走了一圈之后,语气不悦:“一向很有节气的秦大人,今日如此配合,不知是不是这名宫女的缘故?”

秦朗坤颈中突兀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背脊挺直,一字一句道:“不关她的事,下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蔺大人责罚。”

蔺水蓝还想说什么,房门开了,玉临王稳步踱进来,放声问:“这是怎么了?”

秦朗坤顿时松了口气,额上隐隐涔了层细密的汗珠。

“原来小王爷也在!王爷,下官不过与秦大人叙叙旧,没有别的要事。不打扰王爷用膳,下官告辞!”

玉临王尚未开口答话,蔺水蓝竟然就这样扬长而去。我许久才缓过气来,瘫在座椅上,偷偷打量秦朗坤的神色,他却不敢看我。

玉临王摇摇头说:“蔺水蓝此人跋扈惯了,方才是否对秦大人有意刁难了?”

“王爷多虑了,只是交谈了几句。”

“那就好,听王兄说他曾有意刁难于你。皇上素来重用蔺家人,因此京中以蔺家最得势。蔺淑妃去年诞下皇子,蔺水蓝身负重职并且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国舅,这种人不可得罪。”

“下官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这顿饭吃得沉闷,一路漫步回去,我再无心思玩乐,眼前总晃着那手指擦过嘴唇的诡异画面,指甲的光泽、薄唇的柔软,每每想起来都心跳莫名。我这是怎么了?

玉临王或许是诧异于我的安静,关切问:“于归这是怎么了?如此安静,吃的不舒服么?”

“不是……”我慌乱解释,“是太热了。”

“那你快回去歇着。”

忽然觉得自己很坏,玉临王穿得那么多也没嫌热,我反而矜贵了。我强笑道:“奴婢先送王爷回去。”

“不必了,本王同秦大人去翰林院。你回去罢。”

我与他们在第二道宫门处分别,秦朗坤临了看了我一眼,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我看懂了,他不想叫沈云珞知道自己的处境。心情沉重得连呼吸都是负担,秦朗坤过得不好,我又如何能开心。

暑气旺盛,宫人们都歇着了,我一个人停停走走,紧紧沿着宫墙也寻不到一丝阴凉。好累,原来连接宫里宫外的这条路是如此漫长。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我怀念起山谷了的日子,多安逸。万物生灵皆有其秉性,生为一株桃树或许就该安安静静地待在山谷里,不惹凡尘。可谁都是不甘寂寞的。

忽闻一声锵喤的钟声,城西传来的,虽然隔得遥远,可这股法力足以轰散我的魂魄!惊恐之中,蓦然想起玉临王说过,今日是相国寺为老方丈做法事。我不得已捂住耳朵渐渐蹲了下去,敲钟的人想做什么?驱散京城所有的妖魔鬼怪为方丈清道么?众生平等,出家人怎可这样偏心!一声接一声浑然的钟鸣,荡涤在京城的上空,我的心仿佛要爆裂,头晕目眩。勉强抬头,望见成群的鬼怪在灰色的空中四散逃逸,我枉修了千年,竟连逃也逃不掉。

没有法子,只好坐在墙根下,双手紧紧抱头,埋首在膝间,静心静气诵经。我是善良的好妖精,人不是常说,善有善报么?一面诵经,一面想起在太后的佛堂里,罗净宛若天籁的声音,遥远得如天际传来,却真实地响在我耳畔。我的默念与他的唱音重叠,心底渐渐攀升起一种很玄的感觉,幻念中看见他穿着火红的袈裟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那是一个尽头。是什么的尽头,我却不得而知。

当一切重归于平静,我已浑身湿透,却觉得酣畅淋漓。阖眼靠在宫墙上,阳光洒满全身,暖暖的令人不再惊恐。一阵脚步逼近,接着有焦急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我猛地睁开眼,不知所措望着眼前的宫女,发髻盘在脑后,是名领头宫女。随即看见了不远处华丽的轿子,我勉强支起身子,苦笑道:“我……摔倒了。”

“淑妃娘娘见你模样很是痛苦,命我来询问。你没事吧?你是哪个宫里的?”

我一愣,转眼盯着那轿子,蔺淑妃?今日可好,蔺家的坏人都见识到了。“我没事,多谢淑妃娘娘了。奴婢于归,是裕华宫的。”说着,我便要站起来,谁料腿软无力,几乎无法行走。

“你是不是病了?”宫女关切扶着我,朝那边招手,又过来两名小宫女。

“扶着她,我去向娘娘复命。”

“是。”

我正想要推辞,两名小宫女紧紧搀扶着我。领头宫女轻轻掀起轿侧的小方帘说了几句话,不一会过来嘱咐说:“你们当心送她回去罢,裕华宫的,亲自送到沈美人那里方能回来复命。”

“是。”小宫女答得从顺乖巧,我羡慕不已,何时我才能当上领头宫女,这样气派地吩咐别人做事。忽然想起来要谢恩,忙朝轿子跪下,宫女一把扶住我:“不必了,娘娘让你今后当心点,宫里最忌伤着身子,可别留下什么疤痕。”

“奴婢多谢淑妃娘娘关心!”

宫女笑得很温和,但转身的刹那,那笑容便不在了。我不该惊诧,宫里的人大多如此,笑都是假的。因她们是淑妃的人,路上我不敢胡乱说话,便一直沉默着,只道谢的时候说了几句客套话,还是沈云珞领着我说的。不管怎样,她终究比我要聪明,知道该说什么。

沈云珞倚着门框,轻摇团扇。望着远处的宫门摇头叹道:“你真能给我惹事。”

我满不高兴瞪了她一眼:“我摔倒了,你也不关心。”

“可是淑妃这个人情,叫我今后怎么还?”她伸手,冰清玉指抚了抚我的脸颊,蹙眉,目露嫌弃,“脸蛋怎的这么脏?这样子哪里像宫女,小花猫……”念叨着,随手甩给我一方绢帕。我抓起来使劲擦了几下,忿忿道:“你真是没良心,枉我辛辛苦苦为你找书。”

“信呢?”她坐在书案前临摹着画,淡淡问。

我心里一慌,避过她的眼神撒谎说:“还在身上,我没见到公子。”

“嗯,我想也是。”

见她并未怀疑,我悄然舒了口气。

炎夏永昼,我窝在榻上百无聊赖,沈云珞日日描绘着观音像。

对面的殿所前晃着一干人影,我从窗户探身去看,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或许皇上又赏了吴千雁。只能望洋兴叹:“吴美人那真是热闹,赏赐天天有,上门讨好的人也不少。相比之下,我们这真是门庭冷落。”

沈云珞轻轻说:“你去讨好她便是,也能得了赏赐。”

我使劲摇着扇子,只恨自己命不好。对面的人正要离去,又有一行人走来,宫里的人真势利。怨言险些出口,猛地发现那一行人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忙跳下榻,手慌脚乱穿上鞋子,系好衣带,慌张叫沈云珞:“有人来了,娘娘你进去准备一下!”

为首的那名是裕华宫的女官,气质典雅,后面跟着四名宫女。我迎出去,规规矩矩柔声问道:“彤史大人辛苦了,敢问大人有何要事?”

“皇后娘娘派了医女过来给沈美人看病。”女官回头唤她们,“你们俩进去吧,看罢之后来回禀我。”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我代沈云珞谢恩,目送走女官走远,请两位医女入内。

沈云珞恹恹倚在床上,青丝凌乱,床帘半挽半落。她只伸了手出来,阖眼,不吱声。内殿原本光线黯淡,她热得面泛潮红,嘴唇皲裂,这样乍一看,还真像病得不轻。

医女看过后,悉心告诉我:“肾阴亏于下,肝火亢于上,又肝气郁结不畅,克伐脾土,致脾气衰弱,健运失常,气血化生不足,治宜滋阴泻火,补气养血,兼以理气疏肝。”

“要紧么?怎样才能好?”

“身子底差,要好生养着。我暂且开了方子,地黄、麦冬、天冬、酸枣仁、远志、珍珠母加八珍汤,方子你这也留一张,不过我们还需回禀彤史大人和医官大人才能定夺。你要好好照顾美人,并且要哄她开心,这样郁郁寡欢,对身子才不好。”

“我记住了,劳烦二位医女了。”

我一路送她们出了殿所,赶紧跑回去看沈云珞,她已经下了床,在案前继续画她的观音像。我长长吐了口气:“还以为你真病得不轻,你可真能装。”

“脉象是我能装出来的么?”

我一愣:“这么说,她们说的是真的。”

“差不多。”沈云珞因怕热,衣襟大敞,胸前的丰韵隐隐约约,她用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烦说:“你去吴美人那讨块冰过来。”

冰块?我傻愣愣望着她:“冰块是什么?”

沈云珞微眯着眼:“冰你不知道么?”

我好像知道,冰就是冬天挂在树枝上那些亮晶晶的棱子。于是迷茫地望着她问:“我知道,可是夏天哪里有冰?”

“方才他们抬进去的就是一块冰。”沈云珞说着,走到窗边遥望对面,“按惯例,只有昭仪以上的后妃才能享用冰块。吴美人既然得皇上如此厚爱,分那么一点给我们也无妨。你去要便是了。”

多少也是为自己解暑,我听她话过去了。

凌湘不在殿前守着,我便蹑手蹑脚迈进内殿去了。这里果然清凉怡人,吴千雁正在躺椅上小憩,一袭淡紫的轻绸丝衣熨帖着她的玲珑身段,乌黑的发髻不着首饰、微微有些乱,却更添了几分媚态。硕大的冰块就在她身边,用精雕的红木盆盛着,棱角依稀化了些,变得圆滑。

凌湘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酸梅汤过来,轻轻唤我:“你怎么进来了?”

我撅着嘴:“那边太热了。”

吴千雁醒了,抬目看见我,笑了,一双酒窝甜美得叫人无法不喜爱。她未起身,就那样倚着朝我挥挥手:“于归,来让我瞧瞧。听说你前日摔着了。”

我蹲在她身旁,由她摸我的脸蛋,撒娇一般冲她欢笑:“没摔着!娘娘,于归就是好热喔!”

“热就待在我这好了,你反正也不忙。”吴千雁接过凌湘递来的酸梅汤,兰花素指捏着银质小勺,一点点往嘴里送。

“哪里?我可忙了!隔日便要上翰林院去替太后娘娘找什么千手观音!翰林院那么远,走过去累不说,还乏味。”

吴千雁忽然起身前倾,舀了一勺酸梅汤送至我嘴里:“于归真辛苦了,今后多来我这,姐姐会好吃好喝待你。”

冰凉酸甜的液体入喉,身子霎时凉了下来。我晃了晃手上的玉镯子,还是初次见面时她送我的,笑眯眯说:“娘娘待于归一向都好,于归也会对娘娘一样好!”

吴千雁将碗给凌湘,笑容渐渐虚浮,问我:“方才好像见医女去了你们那,沈美人病了么?”

“是啊!”我感慨道,“病的不轻,医女一下子给开了十几味药,说什么补气养血。总之,沈美人身子是一向不好的。”趁机,我把话题一转,“沈美人阴虚阳亢,极度怕热,方才医女嘱咐我好好照顾她,可是医女前脚一走,沈美人就热得差点晕过去。所以……”我俏皮撅着嘴冲吴千雁挤眉弄眼说,“我来跟吴姐姐讨冰块来了。”

吴千雁心领神会,无奈笑道:“其实这些本来都是她的,是她不会为自己着想,何必呢?”

“什么?我不明白。”我迷惑地摇摇头。

“于归,皇上这样宠我,无非是做给她看。”吴千雁倒是心直口快惯了,也从不避讳,“寻常的四品美人,谁能有我这般待遇。皇上喜欢她,可她却拒人千里。于是皇上叫她明白,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就像我这样。可我现在的风光不算什么,她沈云珞若是想要,可以比我风光几十倍。”

我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皇上喜欢沈云珞,却偏偏要宠爱别人给她看,这是什么道理?

为了凿那块大冰,我从小厨房找了把斧子,暗暗使了法力才劈开一小块。旁边洒了些碎冰渣,亮晶晶的很漂亮,抓了一撮放嘴里含着,冰爽极了。谢过吴千雁,我抱着冰块一路小跑回去,炎日下冰化得很快,不一会,衣襟都湿了。

找了个木盆将冰块搁下,三两下将湿了的罩衫脱去,朝内殿唤:“娘娘,冰块拿来了!”

“放床边去,将屏风拉过来挡住阳光。”

沈云珞的脸色很差,仿佛热得快要晕厥,我忙扶她在床边坐下:“先别管那什么观音图了,这样的天气,叫人怎么能静心绣花?”

“你怎的去了这么久?”

“吴美人与我闲聊了会。”

“都聊什么了?”

我侧头睨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说:“她说……皇上宠她,其实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沈云珞阖眼倚着,嘴角微扬:“是皇上故意的,还是她故意的。”

我不解问:“她为何要故意?”

“她不是常说我们要互相扶持么?或许她是真心想要扶我一把。”

这些人的心思真让人费脑筋,我不管了,伸手在冰块上轻轻擦着,贪凉。相比吴千雁的殿所,这里还真是简陋,想起那碗酸梅汤,我舔了舔嘴唇,得宠果然有好处。我随口感慨:“吴美人那什么都有,真好!”

猝然间,沈云珞的手捏住我下巴,柳眉一挑,狠狠说:“她有的我也能有,想要过的好,你就听我的。”

我愣愣看着她,茫然点头。

这日刚出了裕华宫,见一顶淡雅朴素的轿子停在路旁。一名轿夫打量了我一会,走上前来:“请问是于归姑娘吧?”

“是。”

“逍遥王爷命小的来送姑娘去翰林院。”说完,他出示了逍遥王府的令牌。

我犹豫了会,逍遥王的情领还是不领?他这样,我反而越加愧疚,改日遇见华容添,还是早些说清楚。相信他是大度之人。于是躬身上了轿。

藏书阁比其他地方要阴凉许多,加上通风好,倒也不觉得热。我坐在书堆里慢慢翻着古籍,呵欠连天。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我急忙探身去看,秦朗坤从门外白茫的光中走过来,在屋里待久了,觉得光线更加刺目,我用手挡了挡。

“找得怎样?我来帮你吧。”秦朗坤在我身旁盘膝坐下,望了望四周被我翻得凌乱的书架,语气有些无奈,“于归,那一排架子都不是佛家的书。”

我揉了揉腿脚,辩道:“可是,说不定有放错的书。”

他微微摇头:“待我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还是陪你走一遭相国寺吧。”

“真的?”我咧嘴笑了。

“嗯,过几日我就不忙了。”秦朗坤将书一本本摞起来,放回架子上,顿了顿,有些歉疚说:“于归,你别介意。我一直很好奇,珞儿怎么带着你进宫了?翘儿可是她最疼爱的丫头。”

我撅起嘴,满不高兴说:“因为进宫是受苦来的,她就巴不得我随她一起受苦!”

秦朗坤斜斜睨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怀疑和担忧。我看明白了,他是怕我对沈云珞不利。我气得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大声叫嚷:“你们凭什么这样轻贱我!”我为了他,才忍受沈云珞,为了沈云珞,才被困在宫里,他们俩如出一辙的狭窄心胸,真叫人心寒!从藏书阁冲出来,狂怒的情绪在烈日下渐渐萎蔫,我不该冲秦朗坤叫嚷的,他喜欢温柔女子。

玉临王迎面走来,诧异问:“于归,怎么站在这里?”

我无辜地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双手用力绞着衣带。

“回王爷,于归姑娘找书找得烦了,便出来走走。”秦朗坤气息有些急促,他是追出来的罢,还替我圆场。我忽然间又不生气了,冲玉临王笑着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免礼,还是进去罢,这样的时辰日头最毒。”玉临王稳步朝前走着,一面问我,“上回你说过,你会侍弄花草?”

“是。”

“本王将拿株存活的芸香圈起来了,并且剪了枝条,用插枝的方法栽培在宫中,改日还要请你去看看才好。”

“当然,王爷命人来叫我便是。”我轻快答着话,时不时侧头看看秦朗坤,他也会看我,神色略为不安。我却莫名地高兴起来,他在意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轿子在暮色中朝内廷缓缓而去,我一直掀起帘子看外面,身体随轿子摇晃着,视野也在抖动。巍峨高耸的宫墙,粼粼泛光的屋瓦,这样气派的地方为何会令我想要逃走?对啊,我的归宿在外面呢。

再三谢过轿夫,我哼着小调快步走回殿所,却在一刹那收住了步子。院子中央的华盖步辇分外瞩目,这才日暮时分,红纱灯笼还未点上,皇上怎么就来了?吴千雁真不是一般的受宠,这些日子皇上来的最勤快的便是此处了。

我步子沉下去,垂着头钻回门庭冷落的殿里去。刚推开虚掩的门,唤了声“娘娘”,内殿猛地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随即一片诡异的沉静。在这样静谧的暮色下,那声音显得毛骨悚然。我僵在当地,又轻轻唤了声:“娘娘?”

昏黄的光线中,一袭玄色衣袍从内殿稳稳走出来,那轮廓便是至高无上的威严。

我立即跪地请安,皇上就这样默默离去,仿若连一丝气息都未留下。悄然侧目瞟去,见他进了对面的殿所,我才如释重负爬起来,连忙跑进内殿去。书案上一片狼藉,砚台碎在地上三瓣,漆黑的墨汁在地上蔓延,散出一阵淡香。

沈云珞跪坐在紧闭的花窗之下,目光盯着那片墨色,呆滞。

“娘娘!”我慌乱不已,拖她起来,借着窗棂透进来些许落日余晖,她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我大骇,捧着她的脸急切问:“他打你了?皇上打你了?”

沈云珞深深吸口气,视线从地上移开,不知看向何处,嘴唇颤了颤说:“收拾一下,墨迹擦干净。”

我扶她上床休息,然后去正殿找彤史大人要了些活血消肿的药粉。宫女时常罚跪,若管事的女官怜悯,会给些三七粉来消肿止痛。彤史大人只当我膝盖伤着了,便给了一小包。

我拿回来替沈云珞敷上药粉,柔声道:“娘娘好好歇息,我去讨热水,明日清晨好伺候娘娘沐浴。”

沈云珞没有阖眼,瞪着双目仰面躺在床上,身子僵直得如一具尸体。我心酸无比,暗暗施法催她入睡了。吴千雁说皇上喜欢沈云珞,可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要她难受?喜欢,不就是希望她好么?脑子里纷乱如麻,沈云珞这么快就触怒了皇上,无法预料将来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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