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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只见过常乐大长公主一次,过年期间在英王李显府上赴宴的时候。
常乐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异母妹,算来是阿浪的七外祖姑。那天英王府里宴开数席,阿浪等外男都在堂上饮酒谈笑,命妇们自在内宅聚会热闹。
阿浪刚从武牢找回“青骓”马砖,他这被太宗指定找六骏的身份经历,大概在皇室宗亲当中也传开了。酒过三巡,内宅忽出口讯,常乐大长公主等几位长辈姑婆想见见“二十一娘生的儿子”。阿浪不好推拒,只得进内宅去给几位老妇人请安道福。倒也没白叩头,得了不少见面礼物。
他记得常乐大长公主生得眉直口方、脸型端正,有些男相,不算好看,却自有股威势英气。那时几位年长命妇坐在一起围着他谈笑,都浓妆艳抹环佩叮当的,浓烈香风罩住阿浪全身,让他觉得自己象猛兽爪下的一只猎物。
事隔数月,航船夜泊,舷窗孤灯,常乐大长公主洗去铅华,露出苍老素面,阿浪居然还能认出她来,自己也觉得记性真不错。他听家里诸人说过这妇人栽赃陷害太子贤和上官婉儿不成,反而赔进去一双儿女,本对她没什么同情,但见她夜半河上对月长叹,哀风凄冷,晓寒侵骨,自己也不禁心下怃然。
感叹归感叹,阿浪往前凑一凑,尽量离河岸近些,想看她还有什么举动或言语。但常乐大长公主只是对着弦月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儿就闭窗吹灯,大概又睡下了。
夜色深浓,如果阿浪趁黑悄悄跳下河游上船,也许可以避开那几个巡夜人,摸到常乐大长公主窗外听壁角。但天将拂晓,他觉得能听到的只有舱房里诸人的鼾声,而且吧……仲春的河水还是挺冷的。
他撤回来,跟梁忠君商量了下,后者也不赞成他下河上船:
“某留心看了巡夜人的路线布置,这一行人早有防备,就怕会有人从水里偷摸上船。你就算能摸到大长公主窗下,也只能蹲上半刻一刻钟,未必能听到什么有用话语,被巡兵发现的风险还不小……”
一行四人只得在城外找地方草草歇息,等到天亮之后,听城楼上响起开门鼓声,才往驿馆走回。尚未进城,阿浪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队人挑着担子对面走来,领头的却是那蒋王府管事刘七,忙扯了梁忠君让到一边。
刘七并没留意这几个黑袍布衣,只骂骂咧咧挥着鞭子驱赶人往河边走。阿浪和梁忠君凝神听看,得知刘七等是从洺州调集了一队丁夫去拉纤,还弄了十来担柴草肉菜往船上送。被逼着上工的纤夫大都很不情愿,有人高声争辩“家里等着耕地下种呢官府说过不会误农时”,只换来一顿夹七夹八的胡乱鞭打。
阿浪和梁忠君都觉得气闷,但又不想打草惊蛇,只得先回城中驿馆。狄仁杰已起身,一听说常乐大长公主居然和蒋王恽同行,很吃惊:
“我记得常乐大长公主和她驸马赵某被贬到括州去了啊,那地方在江南,离此有千里之遥,她怎么又忽然出现在此地?这可不太妙,那妇人亲生的一儿一女全部身亡,她自己私离贬所偷着与宗室聚会,恐怕是要……”
“为儿女报仇吧?”阿浪打个呵欠,实在累得狠了,脑子也似转不动,“狄公你们先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啊,我去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睡到日影西斜,他是被肚内肠鸣声惊醒的。辟邪备好了吃食羹汤,阿浪先不管别的,起床穿衣填饱肚子,才施施然去找狄仁杰。
狄仁杰正与刘仁轨、苏味道和梁忠君坐在院内花架下说话,见阿浪来了,刘仁轨先招呼:“长孙郎睡饱了没?正要与你说,烦你写两封亲笔书信,上呈二圣与东宫。”
“让我写书信?”阿浪看看苏味道,又看看狄仁杰,不觉一笑,“放着两位饱学文士不用,老帅偏要看我出丑么?”
“自然不必你亲自措辞,苏郎拟稿,你抄一遍就行。”狄仁杰笑道,“有苏郎在,我也能偷个懒。两封信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不断警告北疆突厥部落不稳,刘老帅对此也深为担忧。他鸡林道行军要深入海东半岛,背后的契丹、靺鞨等夷部向来与突厥人勾连紧密,万一这帮北胡联合作乱,阻绝陆上通道,刘老帅的海东军旅就要腹背受敌,陷于死地。其实萧长史和刘老帅都为此屡次上书了,可二圣太子好象都不怎么重视。你来河北找‘拳毛䯄’马砖,也可以与此扯上些关系。你以太宗命使的身份,再写两封私信捅一捅天,看能不能有些效果吧。”
这倒没多大麻烦,阿浪应了,又问:“怎么突厥人又闹起来了?我在马邑城外萧长史家,跟那些突厥部落打过交道,觉得他们还算畏伏天威挺好管的啊?萧长史也很能镇得住他们……”
“长孙郎见的那些部落酋长,是最听话的那一批。”刘仁轨苦笑,“你想那些部落起了纷争,还知道有都护府在上,肯来请求萧长史调停,主持公道。别的部落么,早自己打起来了,哪肯搭理各地都护府……萧老儿写给我的书信里,也特意提到长孙郎你发现的‘突厥蓝盐’和文水私马市,说最近北疆异动,也与那些颇有关联。”
“有什么关联?”阿浪竖起耳朵。
“毒盐是在私马市上重新出现的,你回京禀明了二圣,二圣遣使过去彻查,禀公执法,处置了当地一批官员和天后宗族,关闭私马市。萧长史和他那边的旧商家很满意,那些从私马市上发了财的商胡和突厥马主可就不高兴了。那些人回到塞外故地,散布谣言,大肆挑拨我大唐与草原牧民,说什么李家皇帝苛虐,汉胡不两立,鼓动突厥复国之类。萧长史老病衰弱,虽然能打听到消息,处置起来却力不从心,连上奏章请二圣和监国太子加派使团军卒,无奈都如石沉大海……”
刘仁轨和狄仁杰都出言解释,阿浪差不多懂了,又问:
“我来河北找‘拳毛䯄’马砖,怎么能和突厥部落扯上关系?”
“你忘了?当年刘黑闼起兵反唐,背后就有突厥可汗支持。后来他洺水一战,被太宗皇帝打得全军覆没,他和少数亲信也是临阵逃脱,一直往北逃进突厥大可汗帐下栖身。先帝率玄甲军穷追不舍,追过幽州进了草原,与突厥军队遭遇,还差点陷入突厥人包围,被迫亲自发大箭射敌,才得全身而退。后来刘黑闼就在突厥颉利可汗帐下效命,帮着狼军攻打内地州县,直躲到太宗皇帝班师回朝,他才又回河北,重新占据旧地,击退唐军,迫得隐太子二征河北……”
“嗯嗯嗯,我想起来了。”阿浪实在怕听狄仁杰和梁忠君没完没了地唠叨太宗战史,“照这说法,‘拳毛䯄’在洺水城现世,却被人带到了幽州去,也是先帝在天安排好的?因为他真正亲自大打出手是在幽州?”
那三位知兵者相互看看,狄仁杰笑道:“你要是愿意这么写,那也成。”
“或者写得更直白点,来河北以后,先帝托梦命你关注北疆动向。”梁忠君开口,苦涩一笑,“你不是曾经在洛阳梦到过先帝指点你找到‘飒露紫’么……”
“可那以后,我就没再梦到过外公啊。”阿浪坦白,“要不然我写梁兄你梦到了太宗皇帝?你那么五体投地崇拜先帝,梦见过他好多次才对吧?”
梁忠君摇头,神色落寞:“某没有那个福份。那些年浮浪乞讨,走遍先帝各大战场时,还有一次两次朦胧幻像,如今却……唉,反正我也命不久长……”
阿浪瞅刘仁轨一眼,只见老将军手抚银须,面色严肃,当没听见梁忠君这话:
“长孙郎,你动笔为萧长史和老夫帮帮忙,老夫也不会白耗你功夫。中午我已发书信给幽州刺史于北游,着他找寻其下属罗参军手中那块雕马石砖。若能找马,速遣驿使送往定州,交到你手里。你不是要去定州霍王府上祭么?老夫陪你同去。”
“啊?那好极了!”阿浪一喜。幽州是海东远征军前线粮储所在,于刺史与刘仁轨公务往来多,交情不错,当世第一名臣托他办点找砖的小事,当不在话下。而且刘老帅昨日还说要加紧赶路直奔幽州,不再陪阿浪和狄仁杰晃悠着找砖,今天又改主意了?
刘仁轨点点头:“突厥若真勾引夷部叛乱,与他们接壤的第一道防线是幽州,第二道防线就是定州了。霍王镇定州二十余年,颇有功绩。霍王又是懂兵法会打仗的,他若一心为国,安抚边疆,那是国家之幸,若是不然……”
这话说得比较隐晦,阿浪要想一想,才恍然明白刘仁轨是怕常乐大长公主、蒋王恽等人说动霍王李元轨一起造反。要只是内战也罢了,最怕突厥人和夷部趁乱从河北南下入关,与宗室党羽勾结作乱,那就是滔天大祸。
“不至于吧?”他不禁问出声。在场余人居然还都能听懂他问的是什么,狄仁杰叹一口气道:“但愿不至于。”
所以关键还是要弄明白船上那些人都有谁、走水路北上去定州究竟想干什么。
阿浪一行离开洺州,一边继续旅程一边暗地监视河上那一队客船。他自己认识的宗室王公不多,找机会让刘仁轨、狄仁杰及辟邪等都去河岸边认人,后者曾经多次跟随太子家令阎庄办差,对皇亲宗室也较为熟悉。
经过数日辨析,他们发现河上客船里不但有天子七哥蒋王李恽、常乐大长公主,还有天子第十九叔鲁王李灵夔、二十叔江王李元祥,天子堂兄弟淮南王李茂、东莞郡公李融、侄儿琅邪王李冲等,林林总总着实不少。这些宗室王公全都身着布衣,仪容朴素,有意掩饰自己身份,尽量少在舱房外露面。
船上守卫一直很严密,白日沿河上溯,晚间下锚停泊,日夜都有兵卒绕舷巡逻。阿浪等人商量过多次,从河水里爬上船偷听的计划怎么看也行不通。
这天他们已过邢州,进入赵州界,苏味道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本乡名胜:
“洨水快到栾城那一段,河面上有座建造极为工巧的石桥,当地都传说是鲁班所造。桥形如初月出云、长虹饮涧,石拱券单孔跨水,两端肩部又各有二小孔,形制奇特,味道没在外地见过第二座类似的,诸公不妨前往一游……”
“省省吧。”阿浪没好气,“本来时间就紧,哪有功夫去看什么石桥?除非站桥上能听见船里人密议说话,那我还有点兴趣……”
苏味道挠头:“那恐怕不行,桥顶离水面还挺远的。就算船身高大,只要能通过桥洞,站桥面上就听不见舷房里的声音……不过长孙郎你要是伏在那敞肩小石孔里,可能离船舱就够近了。”
阿浪听得心中一动,细想想,又泄气:“那也不行。我蹲在石桥里,船从下边水面上漂浮过去,也就一下子的事。那一下子才能听到几句话?哪里就那么巧合,有人非得在那一下子说话让我听见?”
赵州书生只是点头,无话可驳,狄仁杰却在旁说道:“苏郎说的这桥,我恍惚也听人提过,说是巧夺天工的石器作。我等何妨快马加鞭,抢在那船队到达之前去瞧瞧?”
这中年胖子什么时候如此喜欢游逛风景了?阿浪诧异地瞧瞧他,却见狄仁杰向自己使个眼色,大概心里又有了什么主意。这么久相处下来,阿浪已对狄仁杰的智计颇有信心,当下没再出言反对。
一行人加紧赶路,苏味道又熟悉乡里,指引便捷,领先船队两日路程到达他所说的赵州大石桥畔。远远望过去,那石桥果然轻盈美观,跨河的大单拱两旁肩上,各有两孔小石拱,如月托星,状形罕异。
众人啧啧称赞。阿浪在昭陵学过一些石匠技艺,看到石桥实物,便明了其中窍要,扬鞭指点着说道:“那两边的小石拱设计得妙,既能减轻桥身重量,洪水袭来时,又能尽快通过水流,降低洪水对桥身的冲击……苏大你说能藏身在小石拱里等船过来?唔……”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转头去看狄仁杰。狄仁杰向他点点头:
“可以试试,但还要当地州府配合。”
要请动州府刺史,阿浪这个采访使不如刘仁轨大总管好用。老帅听他们说了计划,也表赞同,亲自去赵州刺史处接洽坐镇,顺利安排好一应事项。
当晚阿浪伏在赵州桥敞肩上的小石拱内耐心等待,夜色降临没多久,洨河西岸便有一队纤夫牵引着那些客船出现,溯水向北行舟。
统领纤夫的州吏在前引路,骂骂咧咧,很快接近赵州桥。阿浪听到他们骂的是“明明白天有空干活,偏要安排到夜里”,不禁一笑。
州吏之后是那些纤夫,一个个喊着号子闷头拉船,纤夫之后又有些卫兵沿河行走,护着河上客船依次漂过桥洞。
夜色黑暗,人声嘈杂,阿浪按捺住心跳,蜷伏在小石拱里,看准了常乐大长公主居住的那艘客船,等船从桥下滑过,他轻盈一跃,落到船舱的木篷顶上。
他的眼力不错,距离估测很准,这一下闹出的声响并不大。上船之后,他立刻伏倒,身子和耳朵都平贴在篷顶,一寸寸慢慢挪动寻找缝隙,终于找着一处,能清晰听到舱房中声音。
房中有一男一女在闲谈家常,都是中年人声口,想必是常乐大长公主和她丈夫括州刺史赵瑰。阿浪伏听许久,并没什么值得留意的话语。等船队离开石桥很远了,忽然又有一人进入舱房,向公主夫妇禀告:
“去定州的人回来了,刚上船,说霍王不肯来。”
中年妇人冷笑一声:“果然!杨坚篡周,尉迟迥不过是北周皇家外戚,犹能连结突厥,自立起兵,使天下响震。我李家的王国懿亲可好,不想着宗社所托,一个个只顾缩头保命。也不想想武氏那贱妇狠毒若此,坐以待毙,还能苛延残喘几天?十四弟不肯来见,我就去见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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