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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这晚也没睡觉。他和梁忠君、苏味道带着辟邪等奴仆,沿洨水河岸分段布置看守,如果河上船队闹腾起来——也就是阿浪被发现了,他们得赶紧过去救援。
从桥洞上船偷听,风险很大。蒋王和常乐大长公主等宗室行径如此鬼崇,花了偌大心思严格保密,一旦泄露事机,很可能会对偷听者痛下杀手。
之前他们也商量过,阿浪有没有必要亲自出马?似乎派辟邪这机灵小奴上船也行得通。但有个麻烦是,辟邪就算能听到宗室王公议事,他懂的太少,恐怕很多话听不明白也记不住。狄仁杰等人则没有阿浪那么灵活矫健的身手,只能他去冒这险。
好在船队似乎一直平静无事,赵州征役来的纤夫拉拽一夜,把十来只客船牵引到栾城县外码头下锚泊好。按约定,狄仁杰带着几个奴仆等在城门外关厢,天明拂晓,阿浪的身影出现。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是从船上跳进洨水游上岸的。这倒在预料之内,狄仁杰等带了大手巾和干衣服给他更换,又在关厢小旅店里定了房舍生起炭炉,滚一碗热汤给阿浪喝。待这小子稍微缓过来,狄仁杰便问他都听到什么了。
“跟我们推测的一样,这帮宗室打算勾连起兵造反。”阿浪披着外袍,边喝汤边说,“他们分封在各地,手里都有点地盘卫兵,都不多。单独一个起反,瞬息就能被当地官府平掉。可要能商量好时间一起举兵,四面八方处处开花,又举着唐家祖宗的大旗,把声势搞起来,那还真够朝廷喝一壶的。”
狄仁杰点点头,问:“他们商议定时间没有?”
“就是定不下来这个,他们才一路争论,还有就是想拉霍王下水。他们原打算在这地方停几天,派使者去给霍王送信,让他微服过来上船议事。霍王却拒绝了,回说忙着给亡妻发丧,吊客又多,抽不开身。其实谁都知道,他就是不想趟这个混水,那些宗室又为此吵了半夜……蒋王明天上岸,摆执事去定州霍王府打祭。”
“哦?蒋王要公开去定州?”狄仁杰有点意外,想想也不奇怪。这一队客船虽说是秘密出行,一路却还得向沿途官府州县要人要物,不可能完全瞒住朝廷。蒋王恽现任相州刺史,驻地离定州不算远。他要说是为少烦扰百姓,微服乘舟去为婶母吊丧,也说得过去,这一趟行程就合理了。
“狄公,我听那些人的口气,好象当今天下的高祖皇帝子孙里,霍王是声望最高、最受天皇信任的一个?”阿浪问。
“可以这么说吧,”狄仁杰答,“主要是他镇守的定州,地势比较紧要,当地团练守卒也多。不过霍王这个定州刺史,向来委庶务于长史司马,自己天天闭门读书,非到紧急关头不过问军政,这在朝中也颇有美誉。他别说不想造反,就算想,恐怕也调动不了本州兵马呢。”
“是吗?可我听蒋王他们议论,好象对霍王的实力还挺有信心的。”阿浪搔搔后脑,“蒋王的口气也很笃定,手里似乎拿着霍王什么把柄,听他那意思,明天只要他一进定州,肯定能说服霍王一起造反……对了,常乐大长公主本来也坚持和他一起去定州,后来被劝住了,怕她让人认出来。”
“那明天去定州的都有谁?”狄仁杰问。阿浪答:
“除了蒋王夫妻两个,宗室里就还有一个跟去,其余人都留在船上等着他们回来。那一个叫什么王来着……对,琅邪王。”
“越王嫡长子李冲。”狄仁杰一皱眉。越王李贞是太宗第八子,天皇之兄,为人精干,声名还不错,但他长子琅邪王冲却颇为鲁莽胆大,闯过不少祸。他跟着七伯父蒋王去定州劝霍王造反,只怕也要惹事。
阿浪又告诉他一些宗室密议如何举兵的话,都是他伏在船篷上听到的,趁着还能记住,说与狄仁杰一起参详。二人在旅舍里休息半日,午后与刘仁轨会合。
按他们的计划,刘仁轨前晚在赵州州城里过夜,一早启程北行,路上与梁忠君苏味道等人会合,到栾城再与狄仁杰长孙浪会合,然后过滹沱水北去定州。这一路所经全是良田平原,河渠纵横,村落相接,桑麻遍野,鸡犬声闻,处处可见农人牛犁春耕劳作。
刘老帅在马上大发感慨,回忆他年轻时经历过的隋末乱世。同样是河北大平原上,兵祸连年,道路萧条,茫茫千里,人烟断绝……念叨着又颂扬太宗皇帝统一山河再造华夏的功绩,顺带教训长孙浪苏味道这些年轻人“不能忘本、该当时刻想着为国御边”。
狄仁杰听着不妙,想往后躲,哪里躲得过。刘仁轨又旧话重提,力邀他从军去海东。狄仁杰实在不想重复车辘轳话了,找个话头问苏味道:
“苏郎不是本乡栾城人么?家中还有父母吧?既然回来了,难道不要回家去拜望双亲?怎么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苏味道叹气,圆脸上现出苦相:“不瞒狄公说,我也想回家去看看,可……去年上洛阳考进士,我在州县学官和双亲前都夸下海口,就算不能一举博个状头,至少也能题名雁塔吧。其实要真落第了也没什么,我却是根本连考场都没能进,驳了解状被踢回原籍,还落一身污名,哪有脸面去见父母……我不回家,他们还有个指望盼头,我一回去,难道能向双亲撒谎么……”
狄仁杰倒没想这么多,一经提醒,心下歉然。阿浪在旁边安慰:“没事,等我们拿到拳毛䯄那砖,回了洛阳,太子已经许诺恢复你的解状,你明年再考就是。”
拳毛䯄那砖……听着阿浪自信满满的话语,狄仁杰很想提醒他一声“那砖未必是真,还是要留心看别处有没有”,想想还是算了。他自己留心也一样。
定州亦名博陵郡,是河北中部雄关大城,武德六年曾置大总管府,辖定、相、磁、黎、冀、深等左近二十九州军事。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并为天下五姓七家之首,人物鼎盛。刘仁轨一行午后入城,打听着径直转向城西霍王府,只见路边渐渐出现白幡、挽幛、纸钱、香炉,离王府越近,路上身穿麻袍素服的人越多。
他们随意问了几人,都说霍王夫妇镇守定州多年,扶危济困,造福乡梓。如今霍王妃去世,无论识与不识者,大都愿意去灵前上祭磕几个头。
狄仁杰暗暗点头,刘仁轨苏味道也都说“宗室在民间有这等口碑很不容易”。他们到王府门前,报名进去,不多时霍王元轨竟亲自迎出门外——自然主要是为迎刘仁轨。
霍王府内一片银白,院内往来奔走,堂上哭声震天。魏妃所出子女不少,这些年来嫁娶婚配,亲戚众多。王府本也排场大,狄仁杰哪里认得清这许多人,只随着老宰相刘仁轨和采访使长孙浪进灵堂行礼祭奠亡人。
行礼毕,霍王将刘仁轨、长孙浪、狄仁杰让至后堂退居宴所,与今日来上祭的其余贵客相见。他们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蒋王和琅邪王伯侄两个,还有宗正寺、鸿胪寺遣官及一些定州本地官员。时近傍晚,都聚在一起开席。
狄仁杰从前见过霍王李元轨,记得是个高瘦严肃的中年人,此刻重逢,他越发瘦削憔悴,须发白了一半,想是照料发妻病丧劳累悲恸所致。这种宴席自然不能有声乐娱笑,所供食水也简单素淡,众人只是谈论魏妃生平和病情遗嘱,又劝慰霍王一家节哀顺变。
这情形其实颇有意思,狄仁杰边吃饭边察看在座各人,能瞧出很多人都急着与霍王私下密谈。蒋王伯侄自然是要劝诱他参与宗室举兵,刘仁轨要和他谈供应海东行军和北拒突厥等军事,长孙浪想问他有没有接到幽州送来的“拳毛䯄”雕马砖,狄仁杰自己也要问一问霍王对宗室谋乱的态度。这些话都不好在公开场合说,看来这几天霍王有得忙了。
酒足饭饱,宴席接近尾声,一群人都眼巴巴瞧着主人等散席,霍王却举杯说道:
“劳烦诸公远道前来悼唁荆妻,本当款留数日,一一深谈致谢。没料想二圣颁下恩诏,准我夫妇陪葬献陵。荆妻先行一步,尚未定下茔穴,事体紧迫,明日我就得随宗正寺、鸿胪寺遣使起身,往献陵去拜祭先高祖皇帝,并选址营墓。诸公不弃,愿在寒舍停留的,尽可自便,我已嘱犬子好生陪侍。”
他明天就要启程回关中去?
席上顿时响起嗡嗡异议声,蒋王等都说:“有宗正寺鸿胪寺差官奉旨营墓,十四叔何必亲自去看视选址,太辛苦了。”霍王摇头不允,又谈论他夫妇相依半生,如何情重,魏妃故去之后他如何魂不守舍心力交悴,只想为妻子办好此生最后一件事等等。
水火遁、土遁甚至尿遁都听说过,这般修坟遁还是头回得见……狄仁杰又好笑又有点同情主人家,忽听琅邪王李冲亢声说道:
“十四叔公如今领着定州刺史衔,春耕农务正紧,塞外又不太平,眼见刘老帅回海东还要兴兵讨伐夷党。军政如此繁忙,大王再怎么伉俪情深,也不该擅离职守私自回京吧?”
此言一出,堂上立刻安静,人人都绷紧面皮。
李冲这话十分无礼。且不说二人爵位官衔差距,他是太宗之孙,霍王是太宗异母弟,辈份整差着两辈,又当着这么多人,就是穷家小户,也没有孙子辈当面疑诟叔祖的道理。霍王也沉下脸:
“我等忝居封镇,只不过托体圣官,受先人恩荫,自身德能,哪堪抚州牧众?我出外州,唯昭示父兄仁德,闭阁读书,吏事责成于长史、司马,谨慎自守,与物无忤。于今垂四十载,先帝与天皇皆有诏褒励,从无人责我玩忽职守疏于忧勤。琅邪王此言罕异,可是代令尊传训的么?”
就算李冲是替他父亲太宗第八子越王贞发言,那也是侄儿训叔叔,一样不成话。李冲起身离席,伏地谢罪,霍王气还没平,又把话转到越王李贞身上:
“令尊少善骑射,颇涉文史,文武全材,于宗室儿郎中向有能名。我与令尊自幼相处,深知彼此性情。越王辗转外州作镇,年纪渐长,略有懈怠,声名亦为家人所累。琅邪王年少精干,当思为父分忧,尽忠报国,不可骄纵违礼。”
狄仁杰听得暗暗一笑,明白霍王这一番对子骂父所指何由。越王李贞年少有才,本来名声很好,但近年慢慢传出他偏受谗言、贬退正直官僚、纵家人僮仆侵暴州县百姓等劣迹,朝廷也几次下诏训诫。琅邪王李冲是越王嫡长子,在其父行径中显然没起什么好作用。
有辈份压着,李冲也没法反驳叔祖,只是连连叩首谢罪,又道:
“侄孙轻狂,少听长辈教诲,才有今日出言无状之过。冲今晚当至后堂,伏听叔祖训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哈?”这一声轻呼来自狄仁杰身边的阿浪。二人对望一眼,都忍住笑意。狄仁杰也觉得自己小看了琅邪王冲——这年轻人生得五大三粗、豹头环眼,又向有鲁莽冲动之名,没想到还会玩这一手。
霍王元轨似也没想到李冲会如此就坡下驴,当众约定今晚与他私谈密议,一时皱眉不语。蒋王恽在旁边笑道:
“不瞒十四叔说,阿冲这孩子就是欠教训。他们这些皇孙,都是从小娇生惯养的,阿冲又胆大包天,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为此也不知犯过多少错、挨过多少顿打呢。八弟这回遣他来找我,代他一起来定州吊唁十四婶,特意附了亲笔信,也是让我连带烦请十四叔,得空好好训谕管教这孩子。十四叔是我宗室贤王之最,三代天子都褒奖过的,阿冲能得十四叔教诲,终生受用不尽呢。”
这是把他自己也加入了今晚的密谈当中,以训诫子侄为名,正大光明,霍王还不好找借口推拒。狄仁杰见主人为难,扭头向阿浪使个眼色,阿浪会意,插话笑道:
“小人大胆,对不住蒋王琅邪王了——我从洛阳来,随身带着二圣太子给霍王的密旨。既然霍王明天就要上路远行,我也只能今晚单独向霍王宣敕,两位得让一让我。”
霍王元轨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起身离席道:“既然长孙使君有密旨在身,便请到后堂宣敕,就此终席吧。”
他也未必很想和长孙浪私谈,不过比起与宗室侄孙往来推拒交锋的麻烦,大概“二圣密使”还更好对付一点。阿浪拉狄仁杰一把,二人跟着霍王出席下堂,往后院走过去。阿浪悄声问:
“狄公,密旨我该说啥?”
“你没想好?还得现编?”狄仁杰一个踉跄。他们这是要对天皇叔父、宗室贤王假传敕旨呢?
阿浪很无辜地一摊手,意思是“编造敕旨这种活肯定得你来干”。他又一回头,忽然示意狄仁杰:“他们还没死心。”
狄仁杰也回过头,果见蒋王和琅邪王伯侄两个遥遥缀在后面,似乎要跟他们一起进入霍王府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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