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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宗亲判别尊卑高下的方式和民间不完全一样。阿浪原本也不知道,是在此次河北之行当中,听狄仁杰和刘仁轨谈论,才有所了解。
民间宗族论排位,基本是以辈份、嫡庶、长幼决定,皇室却还多了一个“与当今天子近密程度”。也就是说,在各级官吏眼中、实际境遇当中,皇子往往比皇兄皇弟更加尊贵,皇兄弟又贵于皇叔伯。当然,朝廷正式礼仪规制并不认可。
了解到这些,阿浪就能理解为什么身为天皇叔父的霍王,对天皇之兄蒋王、侄子琅邪王都颇为顾忌。口头数落教训几句倒没什么,霍王元轨显然不愿意和他二人真个翻脸争执。
阿浪和狄仁杰发现蒋王伯侄遥缀在后,跟着进了霍王府内宅,无人敢动手拦阻。霍王自己也看到了他们,停步叹一口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他为了躲避这些兄弟侄孙,不惜仓皇离家进京,却还是甩脱不开他们夹缠,阿浪有点同情霍王。他凑上去笑笑:
“大王要是真不愿意和蒋王琅邪王私谈,我有个法子,能把他们引开,只是不恭些,可能还得假传捏造东宫令旨——”
霍王脸色微变,不置可否。阿浪见他警惕,想来是不肯轻易信任自己,他倒也没打算让霍王担责任,继续说下去:“——大王只推不知道,熬到夜禁,照旧关闭后宅门,别再放人进来就行。”
夕阳西斜,天际已现出晚霞金边,禁鼓应该没多久就要挝响。到时候城门关闭,里坊封禁,王府也得闭户保安。上门致祭的贵客都已被安置到客院歇息,前后宅门一闭,他们要再进内院找霍王密谈,要么翻墙偷入,要么砸门大闹,似乎都不大可能。
阿浪跟狄仁杰交代两句,要他先陪着霍王入内,自己返身向蒋王琅邪王迎过去,笑着叉手问安:“七舅万福。”
今天是他头一回面见这位在太宗诸子中排行第七的舅父。蒋王生得高壮白胖,神态沉稳,虽是天皇兄长,看着却年轻很多。他在席上也得知阿浪是二十一长公主之子,又是面受二圣和东宫太子委托的敕使,客气地点头寒暄。阿浪又和表兄琅邪王李冲见了礼,向蒋王道:
“阿浪面承敕旨,赴河北寻找昭陵六骏之一的‘拳毛䯄’,那与先帝在河北的战史密切关联。七舅现任相州刺史,相州也是先帝征战故地,有些话语,很想当面与阿舅详谈一番。今日在此相遇,想必也是太宗在天之灵安排好的,烦请七舅和琅邪王阿兄随我来,好好谈一谈。”
蒋王伯侄哪里肯听他的。蒋王恽皱眉抚须,摇头不语,琅邪王李冲冷笑道:
“谈一谈不妨,却不能是现在。长孙使君不是说要向霍王宣二圣太子的密旨么?你和我们走去谈话,还怎么宣旨?误了使君的重要差使,七伯父和我可担不起这责任。还是请你先去追陪霍王吧,我们不急,慢慢等着。”
他二人跟着霍王阿浪一行的脚步,顺势进了后宅门,便已占定先机。王府下人不敢对他们驱赶动粗,他们不拘在哪里监视遥等,只要找机会硬冲到霍王面前,就能得逞。这里头的颜面情肠、分寸拿捏,阿浪也是近一年来在皇亲贵人中间混久了,才渐渐领悟。他向蒋王微微一笑:
“七舅别嫌阿浪罗嗦。二圣给霍王的密旨,虽然重要,却也简单,由我那副使狄怀英口传一下也行。我却还有些东宫叮嘱的话,要与七舅和琅邪阿兄商量,必得找个僻静地方推心置腹深谈一番。比如……太子殿下近来忽然对陇山鹦鹉大有兴趣,七舅原任陇州刺史,想必家里还有不少?”
他一提“陇山鹦鹉”,果见蒋王恽脸色陡变,李冲也是一个愣怔,扭脸瞧瞧伯父,向阿浪道:
“既然如此,表弟你就和七伯父找地方去说说吧,我不陪你们了。十四叔公这后宅的园景真不错,我家也正要造园子,我自己在这里逛一逛。都是近亲本家,想来十四叔公也不会见怪……”
阿浪哪容他脱身,一手一个,左扯蒋王,右扯琅邪王,笑道:“太子殿下的话,是要说给他七伯和八伯听的。八舅既然没来,阿兄你却回避不得。来来,到我下处去说……”
蒋王恽被那句“陇山鹦鹉”吓得不轻,主意不定,脚步虚浮,被阿浪一扯就跟着走了。琅邪王挣脱不开,又不便在王府后宅真大闹起来,只得跟着阿浪出门回到客院。阿浪心里已有主意,没把他二人带到自己客房,脚跟一转进了邻室,推门便入:
“刘老帅,看看我把谁请来了!老帅我们路过相州的时候,不是还说该当上门拜望蒋王,可惜行程太紧,遗憾错过了?人算不如天算,蒋王这不就来会面了吗?肯定是先帝在天之灵的巧妙安排,相州既然是河北之战的重要地盘,那怎么能错过这一会呢?老帅这次征辽,也少不得相州在后方配合吧?来来,一起聊聊,一起聊聊……”
他胡诌这一套话,没半份是实,太宗河北之战跟相州有多大关系他也不知道,只记得史书上那一段曾经出现过“相州”这地名而已。不过刘仁轨快八十岁的人,大半生都在官场打滚,什么没经历过,一见知意,也笑着招呼蒋王伯侄坐下歇息叙话。
当世第一名臣的面子更不好驳,二王勉强坐下,有一搭没一搭敷衍,陪着刘仁轨聊些军中事务,又请他命人去通知自己随从。阿浪趁乱找个机会,悄声向刘仁轨说“拖他们到天黑”。老宰相点头会意,口中越发唠叨絮磨。阿浪借口“我去拿东宫书信”,从房中溜出来。
他加快脚步,原路返回与霍王、狄仁杰分手处,却见那里立着个王府僮奴,见他回来,引路将他带上后园中一座三层楼阁。霍王和狄仁杰坐在阁上说话,阿浪见面便笑道:
“我把蒋王那两位送到刘仁轨老帅房中去了——霍王既然明天要出行,今夜不妨早点关门谢客,从容准备行装?”
霍王点点头,命家奴去通知关闭后宅门,狄仁杰在旁又说道:“今日王府上来客众多,人员很杂,小心失盗。仁杰以为,大王不妨多安排些人手巡视,防着有人越墙潜入。明日也可早些动身启行,以免路上搅扰行人。”
他们这都是帮着主人回避恶客的举措,霍王一一听从,神色间颇有感谢之意,只不好口头流露。阿浪见地下食案上摆了些果子糕点,又有两碗黄澄澄热汤水,茶香袅袅,都有饮食痕迹,知道狄仁杰和霍王相谈投机。他这么来回奔走,也是渴了,开口讨要茶水喝。
一边侍立的小僮忙上来添碗斟茶,霍王元轨微笑道:“长孙郎能习惯这苦荼味道么?北方儿郎,多半喝不惯。我还是从妹婿裴家学来的,阖家也只有我和拙荆能在这阁上闲时对饮……唉。”
“阿浪在黔州长大的。”他简单回一句。霍王点点头,又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三人一时都没言语,各自举杯喝茶。三张坐床都是临窗摆置,阿浪眼望窗外,西际已经晚霞漫天,如大火燃烧一般。他们所在的三层楼阁应该是左近制高点,能一直望到定州城墙之外。城外是一片农田,有水渠蜿蜒而过,渠水反射着明亮的橙红色光芒,虽然距离遥远,仍看得清楚。
“你看见那水渠了?”狄仁杰问阿浪,“那一段叫‘魏公渠’,正是已故霍王妃捐资兴修的。”
“啊?”阿浪纳闷,反问一句:“王妃捐资修渠,怎么不称颂霍王功德,反而叫‘魏公渠’?”
问完,他也想起来了。霍王微笑道:“先荆乃是前朝名相魏郑公长女。她年过四十,罹患气疾,受不得卑湿,家中便修了这座阁子,供我夫妇居住疗养。她住在阁上,看着城外那片耕地,明明离唐河不远,却年年干旱,农人担水浇地,辛苦万状,就发愿修渠帮他们引水灌溉。正巧那一年,我夫妇同年过五十整寿,二圣恩赏甚多,家下儿女亲戚送来的贺礼也不少,她跟我商量,都变卖了聘工匠开渠引水,我自然赞同。可土木工役兴建繁琐,那些金银绢帛贺礼,看着为数不少,一花起来就左支右绌的。我家里积蓄也不多,往里添补了一些,还是不够。那片农田上的村人自带粮秣出力做工,州城里的官吏大户也有捐资出人的,这么着修了十几里水渠,眼见快要完工,最后还是差着点,天寒地冻,就停工了……”
“最后是谁给补齐了那些钱?”阿浪问。
“那年朝集,我夫妇上京进宫。拙荆向天后奏明此事,天后拨内帑万钱赏赐,其余妃主也各有捐助。回定州以后,赶在春灌之前,总算修成这一段水渠。州人喜悦,本来公议要以我夫妇封号命名,我愧不敢居功,拙荆也十分推让,最后是以她亡父姓氏冠名的。魏郑公也是河北人,原籍巨鹿下曲阳,离定州不远,我也曾陪着拙荆回原籍省亲过数次……唉,这两年拙荆病重,躺在这阁子上,望着窗外那一片灌渠良田,跟我说,她这辈子就算只做成了这么一件事,也能合眼含笑去了……”
五十多岁的老皇叔说着说着,眼中莹光颤动。阿浪听得也心酸感佩,又想想蒋王那一堆宗室这一路北上的扰民劳众……同样是皇亲国戚,怎么差距这么大呢?
“天皇天后虽然管束宗室严厉,于劝耕兴农、抚理万众上,向来不遗余力。”狄仁杰点头感叹,又看着霍王一笑,“大王不愿接见蒋王琅邪王,也是因此缘故吧?”
不知他两人之前都谈了什么,看霍王并不向阿浪讨要“二圣密旨”,想是狄仁杰已向他说明原委,吐露了一些真相。霍王低头,手指在茶碗边缘轻轻敲叩,随意漫谈:
“我十三四岁年纪,居大安宫,跟着先帝在禁苑中围猎。少年好勇斗狠,一心只想炫耀才技。先帝命我射兽,我箭不虚发,捕获甚多,先帝拍着我肩膀说:‘你武艺过人,可惜如今天下太平,无所施为了。当年征战开国时,我若得你助翼,岂不美哉!’我也当真了,从此仍然苦练弓马、习学兵法谋略,一心指望能为国上阵征战。机会还真来了,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丽。我当时二十几岁,正任徐州刺史,赶赴洛阳朝见先帝,自请从军为王前驱。先帝屏退左右,对我说了一番话……”
说到此处,霍王又长长叹息一声。阿浪知道他下来要转述的太宗皇帝言语甚为机密,这辈子恐怕也没向几人说过,忙打起精神倾听。
“先帝对我言道,生在天家,又没福位居嫡长,就是个太平富家翁的命相。文材武略,无论有多高明,都是白费了。他自己赶上隋末乱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全族束手就戮,要么助父兄化家为国,逼不得已,最后还是喋血宫门。先帝仍然看好我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要是能把我带在身边调理数年,可望承英公卫公衣钵,洵为下一代大唐名将,为国征战立功无数,百官拥戴将士归心……然后呢?”
然后呢?
霍王也是大唐开国皇帝之子,和当年的秦王一样。他要再和秦王一样功高盖主……阿浪叹一口气:“大唐秦王,有一个就足够了。”
“足够了。”霍王点头,“先帝是金甲战神下凡,天生就会打仗,别人学也学不来。我年少时,也最爱听人讲先帝征战故事,到老来,如今却觉得啊……只怕后人流传称颂最多的,还是先帝抚理天下的‘贞观之治’。”
“大王说得是,仁杰也这么以为。”狄仁杰出言附和,“高祖开基,太宗肇业,唐家三代受命,忧勤百姓,经邦帝业,乃敦太平。宗室贤戚,居籓屏以辅王室,也是周礼所重。若有异志,别说有违祖宗恩德,就今天下情势,也容不得外镇作乱跳反……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谁肯从逆呢?”
霍王默然不语。阿浪很不耐烦跟他二人文绉绉讲官话,想想笑道:“我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说白了吧,当今天皇其实心里清楚,大主意拿得稳,就是身子太弱,多病多灾,才让天后分权行政,也替天皇扛下不少恶名。前些年朝廷老是兴大狱砍杀贵家,你们李姓宗亲,我长孙家,上官……家,一个个倒霉灭族,我想想也心里不忿。可要为此兴兵作乱,拉一支兵马打进两京反上朝廷,我是一点信心没有,看样子大王你也不赞成,对吧?”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霍王淡淡一笑,“高祖太宗功德深入人心,唐家基业尚固,哪能容得一群庶子偏孙恃仗宗亲名位,搅乱太平?父祖恩荫,不能这般挥霍滥用。”
他顿了顿,忽然转换话头,问:“贺兰敏之获罪贬流,听说与孝敬皇帝薨逝有关?且是狄君你查访出来的?”
狄仁杰脸色尴尬,他并不愿意提及那桩“冤案”。但霍王既然问起来了,他也只能捡着不太机密的情由说一说。霍王听完,又问:
“周国公爵位如今空悬着,那是天后本家,没有一直无人充任的道理。不知朝廷对此如何考虑?下一任周国公可能是谁?”
阿浪不大打听这种人事,又是狄仁杰约略讲了讲武敬真和那几个还在流贬地的天后亲侄,据他们所知,二圣尚未决定由谁袭爵。霍王听罢又问:
“此番河北之行,你们探得我侄孙等人有不轨之心,想必回洛阳以后,也是要如实上奏二圣的?”
阿浪想顺嘴答“当然”,狄仁杰却抢着说道:“我等都是由东宫太子派遣出来的,回京以后也要先向太子禀报。余下如何,要等太子决断。”
霍王点点头,两道利箭也似的目光又扫向阿浪:“长孙郎如何打算?”
被狄仁杰那么一拦,阿浪也明白了几分,当下答道:“当然是先禀明二郎,听他主意……难道我会偏帮姓武的?”
霍王轻轻叹一口气:“孝敬皇帝生前,也曾多次接见元轨,相谈融洽。孝敬帝心思清明,仁义才德都是当世一等一人物,可惜哪……二郎也还好吧,至少……嗯,我听说天皇一直有传位于太子之议?”
阿浪和狄仁杰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却没敢多言。这事忌讳太多,麻烦太大,连阿浪这样平素口无遮拦的,都知道最好把嘴闭紧点。
霍王元轨又沉默半晌,叹道:“命数如此,多想也无益。先帝在上,我不亏心就罢了。”
他从案下拿出一个锦祔,放在食案面上,示意阿浪打开。阿浪一见这锦祔大小形状,心中便是一惊。
动手解开丝绦系带,一层层剥离锦缎,一块上面雕有走马的青砖,出现在霍王李元轨居室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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