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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桥待将军?”
春光和暖,户外晴日醺然。天后命在贞观殿院内树下花槛前放置了床榻,将天皇扶出寝阁,躺靠在床上晒太阳赏花。
近来天气一日热似一日,李贤自己早脱下绵袍换了夹祅,却见父亲身上衣衫仍厚重,膝上还盖着一条锦毡,仰面眯着眼睛听妻儿禀报政务。李贤今日禀报的第一条就是长孙浪在河北找到了“拳毛䯄”马砖的消息,父子两个都很高兴。
“灞桥待将军……待哪位将军呐?”天皇喃喃念叨,“六骏在灞桥待阿浪去找他们么?阿浪现只是个千牛备身,离将军还远呢……阿允,你说要是火速给他授个‘游击将军’的散官,还来得及么……”
李贤想想,“游击将军”是官阶最低的带“将军”字样的武散官,从五品下,和长孙浪那个开国县男的从五品上爵位勉强能相配,用以酬劳他又找到一砖的功绩,不算滥赏。坐在床边的母亲也道:
“给他加个将军衔,再叫他去灞桥一趟吧。这事越来越显出灵异天定,我估摸着,那剩下的最后一块砖,恐怕还真是在灞桥那里,只是别人无论如何找不着,就得长孙浪那小子去发掘。”
“是啊,等找集了六块砖,也得他带去昭陵,再上北司马院,聆候先帝圣意……阿允,阿浪什么时候能回洛阳?”父亲问。
李贤算了一下路程,答道:“还得四五天吧。他先让驿使送了封书信回来给我,自己就不急了,带着砖一站一站走。”
书信送到他手上那天,离他给长孙浪定下的“半个月”限期,只剩一天。李贤都已经下达了命索元礼去陇右牧监整顿马政的东宫令,听说那胡人武官也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了,这一下子又不得不紧急勒停。
长孙浪在父亲面前很得宠,李贤还真顾忌他会翻脸大闹给自己难堪。如今洛阳宫中情势微妙,他不想再给自己树个新敌。六骏失踪回归这一桩神鬼难测的案子,也让他心中忐忑,至今弄不明白对自己来说是祸是福。
他和母亲又向父亲奏报些其余政务,天皇一直眯着眼睛似听非听的,直听到母亲说选定了韦玄贞长女为英王继妃,才开言道:
“既然是你看定的人,应该不差。唉,佛光也不小了,早点生下嫡长子才好……明师也去看过那小娘子面相了?他怎么说?”
“贵相,宜男。”天后微微一皱眉,“出身京兆韦家,门第也不低,好在她家那一支偏微,没什么高官显贵。但愿韦玄贞能好好管束兄弟子侄,别又仗着是国戚了,兴风作浪。”
只是“宜男”么?李贤迅速地闪母亲一眼,心头又掠过明祟俨那句“女相贵不可言”“助益夫命”。
母亲不向父亲明言,却选定韦氏女继任英王妃,那就是暗暗希望第三子英王显“命格益贵”,这辈子并不止步于一介亲王。她向来不喜欢李贤,如今连李贤的三个儿子、她仅有的三个孙儿也要一并隔过,全要让位给她偏宠的佛光王……
“既然选定了人,命有司早点备办婚礼吧。”天皇叹息,“我家近来老出悖晦,兴一场喜事来冲冲也好……”
“阿耶,”李贤想起三弟的请托,“佛光自己不想这么早又续娶呢,前阵子他就求我代奏过,阿耶还记得么?阿娘选定的儿妇,自然不会有差错,只是成礼似乎不必这么急?大哥的灵柩还没下葬入土……”
他一低头,父亲又叹息一声:“你说的也是,东宫正殿早该腾出来了,也难为你,至今还天天去给你大哥奉香。恭陵改造如何了?明师推荐的那个韦弘机,听说做得不错?”
“挺顺利的,墓道玄宫都改作完毕,已经可以启殡入葬。儿子请得二圣敕下,便去命礼部择期。”李贤答,心头滋味越发复杂酸楚。有些舍不得大哥就此入土,从此阴阳永隔,更有些不满父亲一口一个“明师推荐的那个韦弘机”。这人的名字每被提起一次,都好象在嘲讽他之前任用李仲寂的昏庸轻信。
父母都同意启动孝敬皇帝安葬入陵礼,又议改元“仪凤”、二圣正式迁居上阳宫等事务。李贤发觉母亲今日心不在焉,时不时举头向院门望过去,好象在等什么人似的。没过多久,她等的人到了:
“明阁主求见二圣。”
李贤立刻警惕,母亲又在和明崇俨密谋什么?
他自己如今见到明崇俨,还有点心虚。数日前他侍僮赵道生与左卫率史元真合谋,冒充常乐大长公主党羽,绑架了明崇俨的大弟子智建。他们把智建带到城外一处荒寺,好生审问大半日,却没能问出想要的结果。
智建坚称明崇俨并未与韦家有私下往来,是他自己和三清观观主勾结,打着“明仙师所欲”的旗号向韦玄贞家索取贿赂。他们干这等勾当好些年,牵涉贵家无数,获利颇丰,明崇俨自己却并不知情——或者表面上装作不知情,但确实没拿过什么财物。
又问出许多内幕消息之后,赵道生和史元真禀明李贤,放了智建回去。智建自己供出了这许多亏心烂污,想必根本不敢和师父提起被绑架的事。李贤也信得过史赵二人,觉得他们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牵连到自己。只是做贼心虚,一见九仙阁阁主,他还是不大自在。
二圣宣入明崇俨,行礼毕,天后向丈夫解释道:“妾这几天心神不宁,晚上又梦到先考妣。太原王妃安葬已毕,算是了却我这不孝女的一番心事,可周国公爵位虚悬,无人奉祀先考妣香火,总不能老这么下去。我让明师给推算一算,到底命中该当袭爵的是哪个,明师说今日能有结果。”
这也是件大事。贺兰敏之获罪流放以后,就周国公承袭人选,宗正寺和礼部用事官员都上表议论过,大多数人的意见还是召回目前仍在流贬地的几位武士彟亲孙子,从中择选一位承爵。怎奈这几位都和天后母女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
如果他们中的一个袭周国公爵位,母亲从此之后,就得时时处处提防自家人作乱报仇了吧?用在其它方面的精力也会减少很多?
李贤忽然一下又兴奋了,支起耳朵听明崇俨覆奏占卜结果。依照这术士的一贯作派,他绝对不会给出明确的人物名姓,而必得云苫雾罩地搧乎一番:
“九州社令,血食之宾。太阴化生,水位之精。周行六合,威摄万灵。无幽不察,无愿不成。救护群品,家国安宁。臣夜步虚参斗,见天后氏族灵气起于西北,且已投禁卫群贤之中,无心布散,卓有业成。”
这意思是说,武士彟那几位亲孙绝无可能入继,他们都在“东南”岭外流贬地呢。能袭周国公爵的人,正在北门禁军或驻扎东都西北的飞骑营中。那里确实有不少番上的文水武氏子弟,虽然与天后的亲缘关系都很远,从中拉拨出一个平头整脸的男子,入嗣大宗不算困难。
禁军或者飞骑……李贤又一皱眉,转见父亲也神色凝重。
天皇沉吟半晌,方道:“远距推算,也只能如此了。明师这一番神示,却不便就此找寻到特定那一人。我看,继周国公身上最要紧的特质,是得顺承姑母心志,以慰太原王夫妇及上溯祖宗愿想。天后你不妨带同明师再去圆璧城走一遭,看明师能否再有所感应。”
圆璧城在洛阳宫城西北,为仓库及军营所在,正能应和方才明崇俨的推算方位。天后答应着起身,与明崇俨拜别天皇,准备仪驾出门。李贤留在原地陪侍父亲,一见天后身影消失,天皇便道:
“阿允,你安排你大哥入葬,那些天子旌旗仪仗,可以多准备一些。等六骏重新现世,我便临朝宣布传位,可能会仓促些,你心里要拿得稳。”
李贤大吃一惊,忙退后再拜辞让。父亲不耐烦地挥手止住他:
“别在虚礼上浪费时辰——你瞧你娘的手段。敏之没出事以前,你娘就一再想把他往禁军里塞。敏之自己不争气,惹出滔天大祸,自寻死路,你娘反而更能乘机抓兵权!直接从飞骑禁军里挑选武姓军官,不管是谁吧,天上落下一个国公爵位砸中,封妻荫子公侯万代的,他能不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天后?”
父亲居然在自己面前说开了母亲的坏话……李贤听得眼前一阵一阵发昏,完全不知该怎么回复了。天皇叹道:
“我要是身子骨硬朗,还能挺个十年八年,也不至于这么心急传位,你娘怕也不会这么心急掌兵。这也怪你,太不会哄人了。你大哥生前,家里多和睦?你当太子才多久,就跟你娘斗得乌眼鸡似的,阿耶再怎么劝和转寰都不成……我如今心思还清明,还能明着暗着扶你一把。我要是再犯一场大病倒了,你觉得你能在你娘手下走几个回合?”
李贤额角汗滴直往下滚,伏地嗫嚅不语。父亲又向前探身,轻声道:
“你我父子情重,那不必说的。你就是年轻暴躁些,忠孝之心并不亚于你大哥,这阿耶信得过。天后便有些别的想头,我也不会应允。”
天后有别的想头?什么想头?
与“父子情重”不同的想头?比如……其实天后对太子并没有“母子情”?
李贤抬脸看父亲,后者还是满眼慈爱,对着他摇着头叹息:“就是我这身子啊,怎么想,怎么怕……等你大哥下葬,改元迁居,传位势头也就差不多能起来了。你修注《后汉书》进行得怎么样了?”
“快、快结束了,已经修注完前八十卷……”李贤硬着头皮答。
“加紧些,等全书修完,一定要郑重其事敲锣打鼓献于朝廷供于太庙,请老夫子好好作一篇献表,能传诵两京的那种。阿耶也要命中书拟诏褒奖,大肆赏赐,就像当年你大哥献《瑶山玉彩》一样,明白吗?”父亲叮嘱。
李贤明白这是要在天下文人士子当中给自己造声势积口碑,叩首称是。父亲沉吟道:“这算你的一大功绩,只是还不够。宗嗣传承,皇统更替,父子迭代,天下各地当频现祥兆瑞征,这也能安排……嗯,还是明师说得对,你得把六骏集齐,原石屏都找回来,这才是最大的天兆祥瑞。”
明师说得对……李贤抬头,愣愣地望着父亲。方才天皇说天后“乘机抓兵权”,他还以为父亲已经看透了母亲与明崇俨勾结、编造数术推占欺君的真相,怎么这一会儿又开始崇信那术士了?
迎着他的疑惑目光,天皇虚弱地笑笑:“你啊……真是幼稚。你母亲不愿意让她的仇人继承爵位占便宜,托明崇俨说几句话,明师不敢得罪她,顺水推舟,有多大罪过呢?人呐,谁没点私心?你没有么?”
李贤忙低头谢罪,只听父亲又叹道:“我就是身子不争气,一犯头风,除了明师能给消解点病痛,别人谁也不灵。还有,全仗着你娘照顾承旨,各方安排,日子才能过下去,国家也太平有序……我就是想退居到上阳宫去,安心过好最后这几年,把先帝传我的江山稳稳当当交到你和你儿孙手上,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我们李家的天下,得来不易,你要小心珍惜……”
天皇又叮嘱些别的,李贤应了,头晕脑涨地退出来回到东宫。父亲跟他交了很多之前没透露过的底,他得静心仔细想一想,才能完全明白。
光自己想还不够,他又召来几位心腹谋臣侍僮,转达天皇下决心传位的消息。诸人自然欢欣鼓舞,李贤提醒:
“天后必定会千方百计阻挠,她不是……她一直不愿意退位为太后。”
“那是自然。”老夫子格希元出个主意:“我等去联络朝中重臣,上表请二圣召回太原王那几位亲孙,从中择选继周国公。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周礼不废,宗法有序,岂容小人逢迎上意随心更改?”
“格老夫子这话高明,”张大安鼓掌道:“天皇传位太子,也一样是依循宗法理路,女子小人,不得预于王道。诸臣上表,可依此进谏,不但规阻周国公爵位嗣承,亦为天皇收缩天后权柄、移神器于东宫而造势。”
李贤想想,这帮文人臣子要是在周国公袭爵一事上与天后斗起来,强迫母亲接受那几个仇家侄儿为外戚,不管成与不成,都能牵涉天后很大一部分精力。拿着“宗法周礼”为武器,为自己继位开路,也顺理成章,还更能与“昭陵六骏现世回归”的吉兆相呼应。
而今最紧迫的麻烦是……六骏马砖还差一块没聚齐呢,六座原石屏上更还是光滑一片,不知道那六匹石马什么时候才能跑回去?
几个心腹又说些别的事,各自领命告退。索元礼走之前启问“臣何等能动身去陇右牧监”,李贤随便找些理由,叫他再耐心等等,暂且不要离开洛阳。索元礼倒没说什么,叩首辞出。看着他的高壮背影一转身离开,李贤忽然心生不安。
应该没事,他安慰自己。狄仁杰推测出赵妃的真正死因,他按压下去没公开,但让赵道生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警告了丘神勣和索元礼二人。自己握有这两个酷吏的把柄,他二人应该不敢生出异心。
李贤在洛阳东宫里耐心等着,每天发一队人马北上去催长孙浪一行尽快回来,供人供粮供车马。不知道那小子又磨蹭什么,带着“拳毛䯄”马砖走走停停,这天好容易进了洛阳直入东宫,见面行礼交砖。李贤验看无误,夸奖长孙浪和狄仁杰几句,又催他们赶紧去找第六砖和“六骏”石雕原物。
听他催得如此急切,跪在案前的长孙浪往后一坐,脸上浮起笑容。李贤都不用听他说话,就知道这笑容的意思:
“我们来讨价还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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