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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跑进内书省的时候,婉儿刚拟完一篇求贤诏的草稿。紫毫笔还没放下,小公主就一头扑到她身上。
“公主,你轻着些。”婉儿已经很适应这小闺女冒冒撞撞冲劲十足的作派,笑着推开她一点。太平公主今天却分外缠她,双手拢住婉儿脖颈,小嘴凑到她耳边:
“婉儿,我看见阿裴大嫂啦。”
“啊?”婉儿知道昨日天后带女儿去了一趟上阳宫,亲自检视自己夫妇的新居布置,尤其注重命明崇俨等道人术士巡查内外“干净不干净”。上阳宫跟合璧宫虽然都在西苑里,相隔还有一段距离,怎么天后又去了她长子殒命的伤心地么?
太平公主很兴奋,小脸蛋红扑扑的,依在婉儿身上说悄悄话。原来昨天饭后她母亲困倦午睡,她自己躺不住,想到婉儿提过阿裴大嫂就住在合璧宫,就闹着叫保母侍娘们带她去。保母不敢惊醒天后,又拗不过她,只得几人找辆车悄悄带她去了一趟,如愿见到幽居合璧宫别院的裴妃。
“阿裴大嫂说,她想见你,有要紧话跟你说。”太平公主压着嗓子给婉儿传话,显然觉得这般秘密行动十分有趣,“她叫我千万别告诉别人,特别是不能让阿娘知道。她说和大哥有关。”
与孝敬皇帝有关?婉儿一下子警醒,想着莫非裴妃回到旧居,触景生情,记起了什么重要人事?这非得去走一遭不可。
她如今奉有天后口敕,可出宫往上阳宫搬书和去龙门奉先寺礼佛,行动自由多了。唯一的麻烦是太平公主死缠活赖,非要也和她“一起偷偷去见阿裴大嫂”,这绝无可能,否则要惊动大发。婉儿想方设法推却,又许诺过几天带太平公主去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走。
第二天婉儿就整理出几箱书籍,带人运往上阳宫,又借口赏春景寻诗兴,在西苑独自漫步进了合璧宫。裴妃比以前越发瘦得可怜,一见婉儿,眼中却发出兴奋光芒,拉着她的手说些问候的话,又附耳低低道:
“我让你见个人,不是好人,也不能全信。你自己拿主意。”
合璧宫院内荒凉冷僻,没什么人居住。但这处宫苑是去年为太子合婚新翻修的,林泉幽雅,花木繁盛,虽然无人打理,依旧云霞灿烂春意盎然。裴妃和婉儿在院内随意散步,走到一处上锁角屋旁边,向她使个眼色呶呶嘴,自己找借口带着身后尾随的侍娘户婢走开了。
婉儿明白她的意思,等裴妃一行走远,自己四下扫视,确定无人看到,便去拉那角屋的门。门上的锁果然是虚挂的,一推就开,门内屋里黑黢黢地也不见有人,床席案架空荡荡,却没什么尘土,十分干净。
“上官?”
声音发自她背后,婉儿一惊转身,一个女子身形堵住了入口,又反手关上木门。光亮一明一暗,婉儿已认出这女子:
“郭尚仪?”
眼前这女子瘦削佝偻,鬓前还有了几丝白发,比之在昭陵时她珠圆玉润的风姿相差甚多,但是她无疑。婉儿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却撞到了一具沉厚壮大的躯体上。她吓得差一点叫出声,一只大手及时捂住她的嘴。
“你别怕。”郭尚仪道,“我们要是想害你,就不会在庄敬寺救你了。裴妃也和我们谈过几次,有些重要的话,得传给太子贤和长孙浪。想来想去,由你来通传最合适……上官你虽然是个年轻小娘子,看着却还能担事。好好谈谈?”
婉儿点点头,身后大手放开她。她忍不住转头瞅一眼,果见冒出来的是那身材壮硕的蒙面男子。这人虽然裹着头,蒙着面巾,只露出双眼,眼周却满是疤痕疮疥,可以想见脸容有多可怖。
他放开婉儿,便轻步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向外张望窥视把风。这么大个子,走路却灵猫似的毫无声息。婉儿想起自己被赵度袭击之后莫明转移到长孙宅的过程,明白确实是这二人救了自己,但……为什么?
“郭尚仪……”
“这称呼改了吧,”郭尚仪叹息一声,“我早不是什么尚仪娘子了,原本也不姓郭。我姓柳,全家都被武氏所害,我自己籍没入宫,分发给荣国夫人杨氏那老妖婆。我知道我这姓氏只会招祸,恰巧离乱辗转间,同舍的一个郭侍娘生病死了,我就冒充成她。反正我们这等下人,从来也没谁留意哪个是哪个……”
她姓柳,那八成是前废后王氏的舅族,在长孙无忌一党倒台时被牵连惨酷。婉儿想起自家身世,对她顿起同情:
“柳娘子,你我是一样的命。就是因为这个,你一直隐忍深藏着,只想报复武家,是吗?”
柳娘子摇摇头:“我也不瞒你,一开始,我还真没有什么报仇雪恨的心……我也是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富家小闺女,出嫁以后夫君疼爱,哪里经过什么事?大祸一来,我就吓懵了,吃苦挨打,泪干肠断,只想着自己能活下去,别再受罪。到杨老妖婆身边,她看重我能识文断字,待我好些,我还挺感激她,就真的闭着眼睛当自己是郭氏,跟逆党没关系,没廉耻地一心奉承武家人……”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滚下泪来,举袖擦拭。二女此时已经移到里屋坐下说话,在门口的壮硕蒙面男子走过来,轻轻拍抚一下柳娘子肩膀,眼中露出柔情安慰。
柳娘子也回手摸一摸他手背,向婉儿凄然一笑:
“这是我丈夫……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早死了,连带我们的儿子一起……直到那一夜在昭陵,他忽然出现在我屋里。我一开始没认出他来,认出来了,又以为是鬼魂。我投到他怀里,叫他捉了我去,上刀山下火海落焦油地狱,哪里我都跟着他。他这才告诉我,他没死……”
她脸上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婉儿也心酸,不由得陪她一起落泪。柳娘子抽泣着道:“我只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了,他说不行,得报仇。我一直不知道,当年我们那三岁的儿子,是酷吏在他眼前活活摔死的……要报仇啊。杨老妖婆已经死了,她大女儿和外孙女也死了,没办法,至少也得再弄死一个武家人,给我儿偿命,我夫妻俩才甘心……”
原来武敏之死在这上头,婉儿恍然。她想一想,问:
“贺兰敏之已在流放途中死了,你们知道吗?”
“真的?”柳娘子一下子抬起头,蒙面男子也甚为关注。婉儿告诉他们:“贺兰敏之敕流雷州,那是天涯海角最远的地界了。他刚走至韶州,人就死了,当地刺史报状前几天刚送到洛阳,说是在驿站以马缰上吊自杀的,实际怎么死的……朝廷有令不问。”
对面的夫妻俩四手相握,又拥抱啜泣,看得婉儿脸上发热。她别过眼去,忽见光秃秃的木卧床下面露出一角芦席,想是这夫妻俩偷偷住在这座废屋里,每天起床后都要把必要的睡卧陈设收拾起来藏好,怕被人无意闯入发现。
他二人在昭陵相见相认以后,为了报仇,柳娘子依然以“郭尚仪”的身份回京潜伏,又被召到洛阳太平公主宫中,顺便带上了她丈夫和那宫婢阿邢。阿邢被送入合璧宫,她丈夫则在庄敬寺藏身,直到……
“你被贺兰敏之从天津桥上推落,原本是安排好的。”婉儿喃喃道,“那天你本来就要跳桥逃走,正好遇上贺兰敏之,就顺便再给他多加了一重罪名……”
“不错。我成功诬陷敏之杀害前太子,令武氏门第蒙受奇耻大辱,也就满意了,该走了。”柳娘子叹息,“我和拙夫约好,他就在洛水岸上等着我,遥遥看见我落水,立刻下河去救起我来,然后我两个在庄敬寺藏着,等待时机……唉,我在洛阳也不认得什么人,别的地方也不熟。宫城进不去,除了庄敬寺,就只有西苑里这几座宫院,我还知道怎么走、怎么躲……”
婉儿明白她的意思。她夫妻俩在庄敬寺本来躲得挺好,就因为出手救下婉儿,暴露行踪招来一场大火,他们才又逃出来。先是把婉儿放到了长孙宅安置,他们又出城偷入西苑,选了最冷僻荒秽但有人居住、有食物可偷的合璧宫来躲藏。
然后他们遇到了裴妃。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又和裴妃说了什么,想让我通传给太子和……长孙浪?”婉儿问出正题,说到“长孙浪”三个字,脸上又是微微一热。
“我们原本想在洛阳过完年就走。”柳娘子叹道,“孝敬皇帝死后,他一些内眷侍妾到庄敬寺出家为尼,其中有一位俗家姓钟的,晚间和人说闲话,提到二郎贤继位入东宫,他却不是武后的亲生儿子,只怕这太子大位也坐不稳……”
婉儿吃了一惊:“钟娘子?原东宫内官之首那位?她说二郎的生母是……”
“韩国夫人。”柳娘子笃定地点头,“这事其实我也知道。”
“怎……怎么会?”
“我刚冒充郭氏,到杨老妖婆身边,就知道那事了。”柳娘子淡淡一笑,“那时候二郎还不到一岁,常被韩国夫人带回娘家,嘴上都说是大姨帮着新皇后带儿子,其实么,家下人多少都听说过她姐妹俩和天子的风流勾当……反正都是武家人造的孽,我也不想再理会。可听钟娘子那话口,宫中也传开了,传进二郎贤自己耳朵里,是迟早的事。到时太子跟皇后……”
她脸上现出兴奋神色,又回头去看丈夫。蒙面男子又拍拍她肩膀,回到门边去把风。婉儿心下估量,这夫妻俩本来觉得撼不动武后地位,想做掉贺兰敏之就罢手,可一听说太子和天后有可能闹起来,又活动了心思。
以当年长孙家、柳家、王家、褚家等“国舅党”遭遇之惨,想把武氏连根拔起诛绝九族来报仇,也不算过分。其实上官家也……柳娘子今日对她如此开诚布公,想必也是早把婉儿算成自己一类人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理昭彰,武家作恶是真要到头了。”柳娘子冷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将里面的几块符契和一枚铁钥匙拿出来,“上官才人,你猜这是什么?”
婉儿茫然摇头。柳娘子微微冷笑:
“武后和明崇俨相勾结,让那术士想法骗取前太子弘的信任。等她断定大儿子是铁了心和她作对争权,眼见形势越来越不利于她,就命明崇俨往壮阳药里掺入毒药,害得孝敬皇帝自愿服毒……我原本也不在乎,我只想扳倒武氏,反正孝敬帝也是武氏生的,死了活该。可裴妃恢复神智以后,回到这合璧宫,鬼使神差想起来孝敬帝在婚床下安置了逃生机关,里面不但有能证明她清白的证据,还有这个……”
她拿起大铁钥匙晃一晃:“裴妃不知这是什么,我原本也不知。倒是拙夫想了起来……他在庄敬寺隐居的时间远比我长,寺中很多隐秘角落,他都摸索过,有一处……嗯……”
柳娘子忽然有些支吾,婉儿觉得她似是想隐瞒什么,很含糊地带过去一些话:“他发现了一处地上石板门,门环上有大铁锁,锁上有和这把钥匙一样的功狗铸形……那石板门就在东宫隔墙之后,隐蔽得很好,一般人看不到。他说依大小形状来看,这把钥匙很可能就是开那把锁的,石板下面有什么,他也不知道,但推测和东宫有关。”
她又跟婉儿讲了裴妃发现这些物事的细致经过,婉儿边听边点头。说实话,她对于柳娘子所说“太子贤非武后亲生”“武后勾结明崇俨毒杀孝敬皇帝弘”等都半信半疑,但裴妃的经历,谅她不会造假——裴妃就在门外不远处闲逛呢,要对证很容易。
“你要我把这钥匙带回去,找机会给二郎贤,让他去看看庄敬寺下面都有什么?”婉儿问。柳娘子又回头望丈夫一眼,神色现出几分温柔:
“你要是有法子,最好是跟长孙浪那小郎君交接商议——我之前不知道他是长孙家后嗣,对你们两个都多有得罪——太子贤也是武家人生的,脾气又急,我对他也不太……唉,总之这钥匙给你,你看着办吧。”
她把黑铁钥匙递给婉儿,婉儿沉吟不接。面前这二人,总让她觉得……不那么对劲,三分话里能听信一分就算多的。
“娘子姓柳,长孙浪是你亲戚吗?”婉儿问,面前的妇人又迟疑望一眼丈夫,点点头:“算来他是我表弟。”
“如果把长孙浪找到这里来,你们见一见,当面述说这些事,是不是更妥当?”婉儿又问。柳娘子脸现难色:
“好是好,可那人实在难找……拙夫送你去长孙宅那次,就想和他见一见,他却不在。前阵子也去过,翻苑墙又跳城墙的,十分折腾,那宅子里还是没人。我们困居在这里,只是偶尔听一耳半耳闲言碎语,根本不知道外头是怎么样的……”
“长孙浪这大半年,经常在外奔波,寻找昭陵上失踪的那六骏雕马砖。”婉儿告诉他们,“你们去得不巧,他都不在家。如今他却回来了,这几天应该都在家里。请尊夫再劳动进城一趟,去找找他如何?那人也身手灵活,跟着一起偷潜进合璧宫应该不难。”
合璧宫实在是个很好的见面议事的地方,婉儿忽然想到。她有时候来上阳宫送书,天晚赶不及在夜禁前回宫,可以留宿一晚。这里地方又大,人又少,避开闲杂耳目容易。就算被人告了密,她只说可怜裴妃将死,过来安慰安慰前太子妃,也不是什么严重罪过。
柳娘子又和丈夫对望一眼,回过脸道:“拙夫跑这一趟没什么,但他口舌不大灵便,可否请上官才人写一封书简,召长孙郎过来?只怕他不肯听信我们。”
婉儿顿时犹豫起来。写封书信对她倒不算什么难事,可这等实据要是落入心怀歹意者手中……她已经把一封阿浪写给她的信丢落给了明崇俨……
所以……再来一封,也不算什么大事了?只要她在措辞上小心一些就行……
柳娘子夫妻藏住的这间陋舍,连笔墨也没有。蒙面男子去找了根炭条,婉儿身上带着诗囊,拿一张白纸匆匆写了入宫时间途径和“速来”,没写上下款,只希望阿浪还记得她笔迹。
蒙面男子带着纸卷出门,婉儿也先回一趟上阳宫,做些安排。傍晚日落,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又回到合璧宫,偷偷进入院门,去找柳娘子夫妻暂住的那间角落陋屋。
分花拂柳一路行走,背后风声忽起。婉儿忙扭头回身,“啊”一声轻叹,笑生双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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