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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回到洛阳以后,主要是在为两件事奔走。其一是苏味道的科考资格,他还以为那很容易。
回程路上,苏味道向他详细解说了大唐开科举纳贡士的途径,阿浪才知道原来苏味道这样的寒族书生,要先在原籍州县参加考试,成绩优异人品贤良的,州府发给“解状”,推荐入京去考明经或进士科。年初格希元李仲寂等人操弄户部考功司,取消苏味道的参举资格,正是将他的“解状”驳落,黜贬回州县。
这次阿浪等人找回“拳毛䯄”马砖,皇太子李贤出了一封手令,命户部考功司重新审理苏味道的解状,意思其实很明确。苏味道喜孜孜地持手令去了洛阳皇城内户部,找人疏通,更听到一桩天大的好消息:
每年冬春按常规举行的“常科”考试虽然已经结束了,他无缘入场,但因今年有新立储君、改元等大事,朝廷下诏加开一次“制举”,科名为“奖拔幽素”,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举荐贤才应试。
这种不定期加科名进行的“制举”,其实比每年固定时节举行的“常科”考试更加重要,乃至于很多在常科中考中进士等待授官的士人,都愿再参加一回制举,及第后更容易得授美职。苏味道回来向阿浪一说,阿浪也替他高兴。
阿浪自己刚又得了个“游击将军”的武散官,连同原来那个开国县男爵位,恰够五品门槛,作为苏味道的举荐人正合适。一应文牒当然都是苏味道自己备办,老明经狄仁杰在旁提点着,顺顺利利投牍入户部……然后苏味道又哭丧着脸回来了。
他这回遇上了个有交情的主事,听到两个噩耗:第一,考功司虽然不敢明着违拗皇太子手令,但借口苏味道解状已经打回赵州,文牒正在路上来回传递,并不知道现今走到哪里,一味只是敷衍拖沓,苏味道能否参与即将举行的“奖拔幽素科”制举,尚属未知。第二,这回制举的主考官是……格希元。
“怎么又是格老夫子?”阿浪也觉得奇怪,“他那个亲戚李仲寂不是出了大丑,已经被贬官为民了?就没连累他老人家?”
他们一回洛阳,就听说李仲寂造恭陵出差误,害得太子贤几度难堪无计,当时苏味道对空合什叩谢老天有眼,还欢天喜地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拿手菜请客——确实好吃。结果李仲寂是滚蛋了,他姨夫还稳稳坐在东宫谋主的位子上,这……
“听说太子是为了酬谢张大安格希元修注《后汉书》有成的功劳。”答话的是狄仁杰,他回洛阳后也走亲访友,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这一次修书,领衔挂名的自然是太子自己,下头副手第一位署的是张大安的名字。其实格希元出力不比张老夫子少,为了安抚他,太子奏明二圣,让格老夫子做一回制举座主,收几个门生炫耀。”
苏味道垂头丧气,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在格老夫子慧眼选中的得意门生之列。阿浪安慰他:“你也别急,本来就打算明年再考科举的,对吧?格希元那帮人也不能年年垄断主考,你总能遇上一个两个只看真才学不看关系门第的考官……”
除了帮苏味道备办制举科考,阿浪就是去龙门一带寻找婉儿母亲郑夫人了。他那天也是刚从伊阙回到家中,正洗漱换衣服,忽听屋外有人敲门。叫了两声“进来”无人应答,他觉得不对劲,一边系衣纽一边出门看,并无人迹,地下却丢着一卷字纸。
他一眼认出了婉儿的笔迹,写得虽然含糊,约他在合璧宫见面,“速来”却是明确的。阿浪去过合璧宫,还记得方向路径,爬墙翻栅对他也不是什么难事。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他换上紧身黑衣,赶着出城。
一路顺利,他在日落之前翻进了合璧宫院墙,然后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这座前太子居所占地不小,婉儿的纸条并没写明在院内哪个地方相会,阿浪想想,到院门附近找了一株大树爬上去,刚隐藏好身形,就见婉儿娉娉婷婷进门。
又是好一阵子没见面,这小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明秀了。
阿浪唇角上扬,也不着急下去和她相见。看明白她身后确实无人跟踪,院里也没什么人埋伏着窥视,他才在几株茂密树冠之间攀援滑掠,追着婉儿到一丛丁香树丛边,轻跃下树。
“阿浪哥!”
小女官笑靥如花,向他伸出手臂来招呼。阿浪与她把臂一握,感觉到衣袖内纤细温热的肌体,自己反而心头一缩,有点拘谨。他也向婉儿笑笑,不着痕迹地放开她,问:
“是你写了那张纸叫我来吧?让谁送我家去的?神不知鬼不觉,一点人影都没见着,你是向明崇俨学会了召鬼符咒么?”
他是开玩笑,婉儿却讶异地睁大眼睛:“啊?柳娘子那丈夫没跟你见面?他明明说很想见一见你啊……不过他毁容成那样,可能事到临头又自惭形秽,怕惊吓到你吧……”
“柳娘子是谁?”阿浪问。
“就是原来那个郭尚仪……唉,我带你去见他们夫妻俩,当面说吧。”
婉儿说着拉住阿浪手臂,将他带往角落处一间陋屋,推门而入,叫几声“柳娘子”,屋中却无人应答。二人在室内找寻片刻,确定没人,婉儿从床脚处捡起枚黑铁大钥匙,满脸迷惑:
“他们还是把这个留给我了?明明说好了把你请来,一起谈事的啊……我离开也没多久,他夫妻两个怎么忽然又走了?”
阿浪问这二人到底什么来历、钥匙是干什么的,婉儿简单说了。阿浪顿时意识到事态严重,忙问:“柳娘子那没死的丈夫,姓甚名谁?是不是一直托庇在蒋王府里躲着?”
“啊?”婉儿想想,脸上一红,“我还真没问柳娘子丈夫姓什么,光顾着和她说话了。她丈夫好似是个哑巴,从来没出过声。又和蒋王府有什么关系?”
阿浪叹口气,把婉儿拉出屋外,找一个花丛密集的隙地坐下,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留意四周是否有人过来。他向婉儿讲了此去河北所见,特别是蒋王、琅邪王和常乐大长公主等人密议造反的事,又叮嘱婉儿:
“你别向武后透露,我和狄公答应了霍王元轨,回来只对太子禀报,让太子用和缓手段处理那些宗室,别再酿成大狱。”
婉儿答应了,又道:“如此说来,最近这些无头案子,大多都是宗室皇亲们为了反武折腾出来的?天后连同明崇俨等人还击,却把孝敬皇帝的性命赔了进去……还有你现在追查的六骏失踪案,不会也是这些宗室搞的鬼吧?”
“蒋王搅和进了这案子,这没疑问,至于搅和得有多深,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主要是狄公在查。”阿浪回答,“其中关节太多,还有好多预先根本没想到的意外情形,又引发了许多莫明纠葛。从河北回来的路上,狄公给我分析了一些,我听不完一半就头疼得快裂开了……”
他向来不擅长思考这些条理复杂绵延蔓长的事务,狄仁杰屡次和他讨论辨析,见他实在跟不上思路,最后只能长长叹一口气,留下一个问题让他认真考虑:
“六骏失踪这事,如今朝野都相信,是太宗皇帝在天之灵不满武氏擅权、贬压李氏,所以召走了六马石雕作为警告,又叫你这个长孙家后裔来找回六骏扶立皇室。但是你想一想时间,六骏失踪是在去年夏末,‘拳毛䯄’这块马砖却在去年春天就被人发现,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婉儿听了他的复述,几乎不暇思索地道:“只怕这案子不是先帝在天之灵所为,而是有人在背后主使安排。”
“对……我也这么说。狄公又问我那怎么解释外公半夜释放我、又托梦把秦王镜粉盒给他,叫他上奏二圣,还有好多幽冥相关的灵异,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阿浪搔搔头,见婉儿也沉默下来,便笑道:“先不说那些事了。婉妹你猜我今天白天去了哪里?”
“哪里?”婉儿扭过脸一看他,眼睛顿时发亮:“你去找我娘了?”
这小妹子真是聪明伶俐。阿浪确实又去了龙门香山寺,这次是叫着索七娘、野葱儿、梁百岁三个女子一起。
他已经去那边搜索打问过婉儿母亲郑夫人下落,并无收获。想起月前苏味道和野葱儿是怎么从大福先寺和尚嘴里套出话的,依样行事,又让野葱儿和梁百岁扮成一对生了病的穷苦姐妹,到香山寺那一带病坊里求收治。那地方离洛阳城太远,两个女子一起落脚居住、打听消息,相互能有个照应,稍微安全一点。
索七娘已经知道东宫差一点就要派索元礼去陇右牧监整顿马政,大骂之余,对阿浪颇为感激,很愿意配合他替婉儿寻找母亲。她又说西北马政弊端迁延已久,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事,撺掇阿浪奏明二圣,早点定下来牧监使人选,省得索元礼总惦记这肥差。
“陇右马政么?我倒听天后也唠叨过几回,大致是埋怨太子办事拖拉,这么大一桩关系到军政民生的要务,他老是定不下来,成天只顾修书修陵那些面子差事。”婉儿沉吟,“可惜天后手里也没有合适的懂马政的人,不然她就直接指派了……阿浪哥,你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
阿浪想一想,叹息:“其实索七娘自己就什么都懂,该怎么整顿办理,她心里最有数,可惜啊……”
“她是女子,朝廷总不能任命一个女钦使啊,天下人会把牙都笑掉的。”婉儿也叹息,又一笑:“你可以问问她,有没有信得过的懂行人能推荐,哪怕是商胡萨保,只要是个可靠男人就行……”
阿浪点头,笑道:“也就是汉人朝廷规矩多,换成我长大的岭南獠夷之地,或者天竺西域那些小国小部,女子抛头露面带人办事根本不算什么。你读书多,知道冼夫人吧?她的后人我也见过,叫冯什么来着……还有我干娘,就是洞庭湖东山里的一洞之主……”
“你干娘?”婉儿噗哧一笑,“你还有干娘么?还是洞主?”
“嗯。我一家子流配到黔州,刚开始有一阵,当地官员希图富贵,巴结武后,杀了我家好些人,老国舅太尉公,他的嫡子、我五姨夫长孙冲,都是那时候死的。兵荒马乱,先父想带着我逃跑,正好遇上獠人来打劫,一阵冲杀,就把我父子俩掳走了……那年我才几岁大,还不太记事,就记得先父死死护着我,跟一群青面獠牙的野人在山林里走啊走啊……后来见了他们族长,是个长相也丑怪的老妇人,却很喜欢先父和我。先父也是嘴甜会哄人,他们就没害我父子,还叫我认了老妇作干娘。再后来那一阵危险过去,他们又放我父子下山,先父很感激我干娘,找回去以后,送过一些回礼。两边一直没断了联络,我慢慢长大,隔几年去给干娘磕个头住几天再回来……他们獠人比汉人简单诚朴多了,说和你交好,就不会起歹心。他们也是居无定所,后来一直往东边迁移,最后是在洞庭湖边上的山里定下来,我最后一次见干娘,也是去了那边……洞庭湖风光真好啊,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水,让你觉得已经走到天边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在西边树梢连缀成的碧玉叶海当中。丁香的气味寒冽浓烈,阿浪和婉儿并肩靠坐在一起,能感觉到身边人体的温热。小女官仰脸抱膝,入神地听他讲述幼年少年在长江大湖上漂泊来去的经历。
阿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讲起这些,明明他和婉儿还有很多重要事务得说。但是那些并不着急吧,他们有整晚的时间在一起,穿过丁香花丛的春风又如此温柔沉醉。
“我好羡慕你,”婉儿轻轻叹息,“我从记事起,就被关在宫里,每天能看见的,只有那些高墙、土屋、门窗、奴婢杂役。只有读书的时候,我才能暂时脱离开那些……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也想走那么多地方,看那么多不一样的人物风景……”
“这个能办到。”阿浪没多想,“等野葱儿她们在龙门打听到你娘的下落,我去把她救出来,再想法把你也弄出宫,我带你们去洞庭湖,找我干娘去。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武后势力再大,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就在南方住下,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快活。”
婉儿微微一笑,暗下来的天光里,瞧着似乎有些脸红:“可你父母……你不要给他们合葬了吗?”
“要啊。”阿浪答,“太子逼着我和狄公立刻找回六骏石雕原物,狄公说那得回昭陵去找。既然回了昭陵,我想方设法,也得把先父的骨灰埋进新城长公主墓里去,大不了这什么县男什么将军的官爵都不要了。退一万步……就算真不能达成先父的合葬心愿……”
下一句话出口之前,他犹豫半刻,怀疑是不是自己懒散怕吃苦的本性又发作了。但真不是吧,主要原因还是……身边坐着她。
“死人不如活人要紧。”阿浪轻声告诉婉儿,“先父在黔州,常对我说这句话。那时候太尉公父子都死了,我家好多人都死了,先父抱着我,就是这么说……死人不如活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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