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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陵的刑徒营在陵山西北巴水谷当中,与陵署隔着好几道山梁,荒僻无人烟,算是陵园的最外围。一众人等纵马急奔,也跑了大半天才到。
狄仁杰一进巴水谷,远远望见刑徒营所在,便解开心中老大一个疑问:看守聚在一起的强壮重刑犯人,怎么只派十个兵卒?
原来河谷这段的地势,就如天生成的一只大瓮。瓮底河水湍急,上下游还都有高坡瀑布,水性再好的人也难洇渡出去。谷地四面悬崖壁立,只有一条“之”字形羊肠小道能容人攀援上来,是个一人守隘万夫莫向的地形。看押守军在山上出口处卡住点,不但能防犯人脱逃,坡下营地里的动静也一览无遗。
巴水北岸坡度略平缓,扎了几间茅屋给囚犯居住,遥遥下望,河边还有些石材砖堆之类。一行人先在山上驻军营地下马勘察,十具守卒的尸体都还在这里,没运回陵署。
守军住在烽燧旁边的一座土坯茅屋里,进门有个大灶,灶边堆着些粮袋柴禾,再往里就是地铺了。两人死在屋外岗上,另八具死尸都躺在铺上,姿势各异,表情扭曲,露在外面的手脸腿脚上全是可怖的青紫颜色。
“中毒而死。”狄仁杰轰开大群苍蝇,看一眼就判断出来,余人皆无疑议。带队的武敏之脸色不好,迅速退出门外。
屋内气味腐臭不堪,蚊蝇成堆,光线也暗,狄仁杰强忍着恶心,与陵上的忤作一起翻查验看。尸体口腔和眼皮内里全都蓝紫发黑,舌头近于全黑,且肿胀得堵住气道。死者大多都曾呕吐,较为年轻力壮的还曾往屋外爬动挣扎。狄仁杰自己略懂验尸技法,与忤作谈论几句,二人都认为这些人死去有四五天了。
推算时日,也就是他们发现六骏失踪那日的前后。营地里的刑徒不知如何给守军下了毒,然后神鬼不知地全体脱逃?
门口灶锅里还有些吃剩的粟米粥,盛夏天气,早腐坏了,锅内密密麻麻落满乌蝇。狄仁杰让人刮下一些长了毛的霉粥,找个空咸菜篓装起来带回去。他估计毒就下在这锅米粥里,量还不少,否则不能一次撂倒这么多人。
屋内还剩有半袋粟米。狄仁杰把粗麻布袋拎出来,在日光下打开袋口细看品尝,一无异状。地上摞放着十来罐柳编油篓,是盛装酱菜的,大部分都已吃空,狄仁杰也打开一篓细瞧,没甚发现。砖灶旁边的陶缸里剩小半缸水,尝尝也无异味。
守卒的平日饭食,就是粟米粥和酱菜了。狄仁杰问朱副将及同来的兵卒,得知这些吃食和盛装袋篓都是宿卫军营定期送来的,看着没什么特异。武敏之瞧着他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东寻西摸,不耐烦起来,扬声招呼“我先去刑徒营看看”,带人走那条之字小路下山。
狄仁杰也不在意,按自己理路在守卒这里细细勘查完,才下到谷地。走近营地看,他注意到这些刑徒并不只在陵上卖命干危险力气活。
崖下有烧窑,河滩边有码放整齐的砖垛、陶瓦垛和碎石料砧板之类,看来犯人当中还颇有些泥瓦匠石匠。武敏之和朱副将站在刑徒居住的茅屋门口,正在说话,狄仁杰走近了,听到朱副将抱怨:
“……早向有司递过文书,干脆把这处刑徒营关闭就完了。这几年奉敕到陵上陪葬的人家越来越少,没那么多墓室要挖,如今营里就二三十个犯人——前些年多的时候有一两百呢——还得费我们一队兵丁来看守,不够折腾的。好,刑部大理寺还没说啥,陵署就先不乐意,他们敢情工役越多越好使唤……”
“只有二三十个犯人吗?其中有谁特别奸滑狠辣,能拿到毒药还能给守卒投毒的?”武敏之问。
朱副将有些含糊地摇头:“卑官也好久没来过这边了,不大清楚……那谁,张队头,你过来回话!”
被他叫过来的,是半个月前刚从这里换值回陵署的一个队头,此次特意被叫来陪着勘查。按张队头的说法,他们守卒也几乎不和刑徒接触,日常有什么吩咐,都是叫一个常年在这营里的哑子刑徒来通传。
“哑子传话?”武敏之笑了出来,“哑子怎么传,亏你们想得出来!”
“那人不是天生的哑巴,能听懂说话,好象还会写几个字,比比划划的,十分明白。”张队头回话,“他是遭了一场大火,把头脸烧坏了,嘴不能动,吃粥都得用手扳开牙关往喉咙倒,挺吓人……好象那火还是他自己放的,烧死好几人,所以判了多年的徒刑苦役。有点可惜,这人身子健壮脾气挺好,也聪明会办事,比一般能说话的汉子还强,所以卫队陵署有什么事都找他交代……”
“这哑子叫什么?”狄仁杰插嘴问。
“叫什么……唉,小人还真不知道,日常我们就是‘哑子哑子”地喊他……刑徒薄籍上应该记着他姓名吧……”
这么说,守卒日常接触最多的就是这哑子,那么他往守队锅里下毒的嫌疑也最大。在场人都想到了这一点,张队头脸现愤恨:
“真看不出来,我们都说这人老实,囚攮的还挺能装!他往陵署去的也多,没准儿就是他找人弄了毒药来,趁乱药死我们兄弟,领着犯人跑了……”
狄仁杰摇头:“犯人不是主动脱逃的。”
此话一出,武敏之等人都现出惊讶神色,齐刷刷看他,等着解释。
方才一边听他们聊天,狄仁杰一边进茅屋查看,很快就得出了这结论。他手指着地铺上的存留物解说:
“刑徒们的铺盖都留在这里,那边还有几件洗换的裤裈胫衣。虽然都不值几个钱,可囚犯要是成心逃狱,必定会带上自己这些仅有的轻便财物。以此推断,他们离开营地之前,都以为要很快回来。”
“这样啊,”武敏之摸着自己下巴思索,“朱副将,这里的刑徒,除了陵上做工使用,别的地方能调用吗?比如附近州县官,借调几人过去办点秘密机务?”
“这……能吧。”朱副将怔了下,“有官司正印公文就行。卑官记得权老将军接派过不少借兵调令……”
而且说起来,害得权老将军丢官下狱的“伐柏案”,也是他使调兵丁干份外活的结果……这边的役力管理确实不怎么严格。
“回去查,看近期有没有附近州县来人说过类似的事,”武敏之指示,“特别是从陇州来的,不管为什么,只要到过陵上,都给我查出来。”
狄仁杰深深看他一眼,心知皇后外甥仍在纠结“鹦鹉征兆”。他不便插手,还有点乐见其成。这几天他在陵上反复排查人证,并没有什么新收获,也想着要换个方向着手了。
刑徒营地看完,十具尸体用席子包好码上大车。眼瞅着太阳向西方山峦滑落,武敏之急着策马回陵署。营地外全是荒山野岭,过夜不便。
狄仁杰爬上山坡,走向哨所,正考虑是跟武敏之一起狂奔回去,还是营地里胡乱过一夜,明日再在附近仔细探查,一闪眼忽见树后露出阿浪的脸。
他还道是自己看花眼了,揉了一揉,可不是那应该还被关在陵署的年轻工匠么?
阿浪隐身在坡上一株杨树后面,隔着来往奔走的兵丁役夫,偷偷向狄仁杰招手。这小子真是神通广大,又一次脱狱了?
狄仁杰迈脚走过去,进了林子劈头就问:“你小子怎么又逃出来了?”
“我可没逃,有人放我出来的。”阿浪笑嘻嘻回答。他身后人影一晃,一条满脸络腮胡的粗壮大汉转出树后:“狄公万福。”
“史队长?”
与阿浪一同出现的,竟是雍王李贤的卫队长史元真。也没空闹繁文缛节,他扯着狄仁杰低声说话,开口三句,敲铜锣锤重鼓似的,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
“天子亲审姬陵令,姬某当面哭谏责主上不孝、深负先帝宗庙重托,天子怒极吐血昏死;
“姬温、权善才、范怀义三人均以谋大逆及大不敬定死罪,候秋决;
“太子、雍王与阎令公商议,唯今之计,只有速速查明先帝托梦所言白蹄乌等事,才能在御前有转圜余地。孙浪的盗墓罪,也就快按不住,狄公得直接带他去豳州,不要再回陵署。”
狄仁杰头晕目眩,只觉自己也跟皇帝一样要当场吐血昏死。
老陵令姬温从发现六骏失踪起就有些狂痴态,君前哭谏,是自己根本不打算活了,同时也断了其他涉案者的生路。狄仁杰摇头苦笑:“既然人犯都已定罪处刑,昭陵这两个案子,也可以结了吧?”
史元真否定:“不能啊。六骏石屏还空着呢,总不能永远用布扎住不让人看吧?那迟早得传出去,让蕃邦都笑话我大唐天子守不住家业,不得人心,石头马都能给气跑喽……”
其实这说法也不过分吧……狄仁杰苦笑着,心中一动:“太子兄弟可是用这话劝住了主上,才使得姬、权、范三人免受当廷杖毙厄运?”
“狄公果真料事如神!”史元真大拇指一竖,“主上气昏过去以后,皇后原是下令乱杖打死姬温,又命将权范斩于含元殿外。全仗着太子谏阻,说六骏失踪可能是他三人的阴谋,现杀了人就找不回石马来,这才把三条命拖到秋决。阎老相说,秋决之前,狄公和这小子如果能找出先帝托梦所说的事,那三人还有救,否则全完。”
“原来如此。”狄仁杰叹息一声。阿浪在旁插嘴:“史队长,你别忘了答应我的话啊,不然我保证找不着先帝托梦说的……无论是啥。”
史元真瞪他一眼。狄仁杰猜想这武官从京城受命飞马奔来昭陵,直接就去找到阿浪,放他出来,二人追着自己和武敏之这队人到了刑徒营。
“史队长答应你什么了?”他问阿浪,年轻工匠想了想,没隐瞒:
“我在长公主墓上被捕时,随身行李里本有一物,十分要紧,应该是上交给了陵署或者宿卫兵营。那物对别人一钱不值,于我却是性命攸关。小人须得取回那物,才能放心尽力查找石马回来。”
“那是什么?”
“一个粉盒,里面盛装着灰泥碎石,是我从家乡带来的。”阿浪笑笑,“我有个顽疾,无论到什么地方,隔几天得喝点老家的泥灰,否则就肠胃不适吃不下饭去。”
“什么样的粉盒?”
“巴掌大小的一个圆盒,原是纯金胎,份量沉重。盒盖錾花,雕成了一面镜背的模样,外圈上还刻有镜铭,可能字都看不见了……”
话没说完,树林外忽有人大声叫喊“狄寺丞”,是朱副将等人要上马回程了。狄仁杰向阿浪和史元真打个手势,叫他们原地等待,自己出去向朱副将说明要留在营地过夜。
武敏之已经走掉了,那拉载尸体的大车也上了路。朱副将和张队头不放心,留下一个五人小队给狄仁杰守夜。狄仁杰推托不得,想想干脆又多要了几匹马,准备明日一早就顺着巴水河谷往西北行去。
史元真带来的话很明白,京城现在还乱着,尚无明诏下来。狄仁杰要拎着阿浪去浅水原查访“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就得趁这时赶紧走。没准儿他回一趟陵署,就会接到朝廷公文,给阿浪甚至他自己定罪解京。那时他们要再去外地查案,就等于是逃犯了,性质完全不同。
这一趟传话,史元真奉到的命令也是“躲着人少露面”,把人事交代清楚了,他还得再赶回京城去,中途不得淹留。和阿浪从陵署出发时,二人尽量带了些干粮衣物及必要的公验文书,打个简单的行李,夏日出行大体够用。
行李里还有笔墨纸张。狄仁杰在河岸一块石砧上研开墨粉,就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给武敏之写了一纸简短留书,说自己在刑徒营发现线索,前往浅水原战场,继续查访六骏失踪案,不及面辞万祈恕罪等语。
如今武敏之暂摄巡陵使,自己名义上是他的副手,不告而别已经很过分,连封书信都不留的话,只怕武敏之能直接行檄州县,叫地方上抓捕他这个浮浪犯官。
明天一早,他会让留下守夜的五名兵卒带书信回陵署,自己则和阿浪二人快马离开昭陵,直奔……昭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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