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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敏之趴在偏殿床榻上,咬紧牙关,忍受后背皮肉一阵阵钻心挖肺的剧痛。他怀疑这姓杜的侍御医是不是正往自己脊背上倒油烧火煎人肉呢,怎么就能疼得他眼前发黑脚趾抽搐,只想一头撞死完事。
也就是想想。杜御医口中百般安慰:“周国公放心,这药膏是我城南杜氏祖传秘方,敷上三天就能走动骑马,十天肿痛全消,半月平复如初……”得意洋洋的语气着实欠揍。
但这是要紧的。敏之其实很想躲回周国公府花园寝阁里倚红偎翠,至少三月半载不问世事。可时机不对,他要是不能赶快爬起来继续运作周旋,这一顿毒打就算白挨了。
嘶——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殿外传报,二圣驾到。敏之一下子撑起身,忍回去排山倒海般的灼痛,滑下床榻屈膝跪倒。门口几乎同时传来天子敕声:
“叫敏之别行礼了——唉,快去扶他躺回去,这孩子真是的。皇后你也忒忍心,你们武家就剩这一根独苗了,也能下得去狠手。阿婆还没过七七呢,老人家在天之灵看着,得有多心疼……”
这些年来,深居九重的二姨夫圣天子倒是对敏之更疼爱些,当然这主要是看在他过世母亲妹妹的情份上,敏之心知肚明。皇后二姨么……二姨母对谁都是那一副淡然不假辞色的面目,开口只论事不讲情,也挺好,省心。
“臣……惶恐,累陛下费心……”
敏之被扶回床上,还是撑着手肘,向帝后俯身低头,脸上习惯性挂着笑容。他不必再象对着外臣一样尽全力掩饰伤痛,实际上如今满身大汗湿透了头发衣袍,也没法掩饰。皇帝瞧着他的眼色不忍卒睹,“苦肉计”应该能生效吧……
侍人移床过来,武后扶着天子双双落座。杜御医伏地禀报伤情。听说只是皮肉外伤,虽然一大片看着吓人,处理妥当便无后患,帝后都舒了口长气。皇帝继续埋怨妻子:
“那飞骑倒不算什么,杀了就杀了。你严管外戚的本心是好的,可又饶上敏之做甚?这事跟他有什么干系?”
“陛下……是臣自愿的,与皇后无涉。”敏之赶紧接话,“管束族人不严,臣确有责任。夜里思来想去,心下难过,自己拿鞭子抽的,别人也不知道,皇后更不得知……姨夫别错怪了姨母……”
一边说着,他一边努力对武皇后微笑。回给他的是一个颔首和“算你小子识相”的眼色。
严格来说,他没撒谎。武后确实没亲口命他揍自己一顿,二姨的原话是:
“那你该怎么做,才能收拢圣心和军心呢?”
那该死混帐村夫闹出来的烂摊子,却得让他来收拾,还有没有天理了……敏之当时心中一团乱麻,好久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武皇后的声音悠悠回响:
“本来权善才这案子,跟我家也没直接干系。主上自有不得已苦衷。本朝上承太宗文皇帝神威余烈,大军开疆拓土,东至新罗西至于阗,皆为我大唐臣属,疆域之广前无古人。可创业容易守业难,前几年青海大非川一败,安西四镇失撤。新罗百济不服王化,近年叛乱蜂起,东境也快守不住了。军队里头也是一团污糟,刘仁轨多老的大将了,当世军中第一人,他手下的四曹参军,居然还有逃亡回国的……朝野已有议论,指主上不孝、败落家业、先帝在天之灵必不安泰。这种时候,那两个守陵将军竟然在先帝陵上伐柏,可不是自己抢到刀下送死么?杀了也就杀了,可气的是,出首控告他们的,偏偏是我武家的人,还偏偏赶在这个点儿上。你说该怎么办?”
敏之明白“偏赶在这个点儿上”是什么意思。他的阿婆、皇后生母杨老夫人月前薨逝,朝廷为抬高葬仪规格,追封后父武士彟为“太原王”,杨夫人“太原王妃”。依制,承袭了他们荫封的敏之也该升官加爵。他如今的官职是“兰台太史”,挂名带一群老夫子修撰整理书籍,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武后的打算是让他领十二卫将军衔检校羽林兵,慢慢掌握北门禁军。
禁军是天子亲兵,军中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剽悍勋卒,自有一套上下规矩,轻易不好管带。那武氏飞骑恃仗出身控告守陵老将,很犯军中忌讳,也使得敏之要以年轻外戚身份统领禁军更加困难。
至于“收拢圣心”……武后没明说,敏之却更惕然心惊。
一向疼爱自己的二姨父为什么会对自己不满呢?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几天在长安城北出现的那些无头揭帖了。
敏之很不愿意去想杨氏准太子妃那事。倒不是后悔什么,而是……犯恶心。
只要一回忆那场大祸,阿婆湿濡的满是皱纹斑点的皮肉和老年体臭就扑面而来,包围住他,让他窒息。相比之下,如今背上火烧火燎的剧痛都不算什么,甚至这痛楚丝丝游窜四肢百脉,还能牵动起颤栗的快意。
这痛楚和快意都是他自小熟悉的,他能熬。从小到大,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恶,一场大痛过后,雨过天睛,万事皆安。
所以当姨母逼问他“你该怎么做”,他没别的办法,只能认真打自己一顿了——以及尽量叫人把这消息传出去,至少传到禁军里。那些悍莽武夫向来服气狠人。
这举动是不是合了武后心意,敏之心里没底,不过二姨到今还没给他脸色看,是个好兆头。对姨夫倒确实有效,皇帝皱眉瞧了他半晌,叹口气:
“敏之,你安生在家歇息,谁也不用理会。等能起来活动了,有个差使给你。”
“陛下还惦记那事呢?”武后出言劝阻,“圣体安泰,何必这么急促?虽说是古礼,也是先帝留下来的制度,毕竟不大吉利……”
天子摇头:“皇后啊,你处分政务何等明智刚毅,怎么一说到你我夫妇的身后归宿,就总脱不开小儿女心肠?自古人谁不死,朕的身子,你们更知道,病病歪歪撑到今天,都是靠祖宗护佑啦……且不论这些,太原王妃的灵柩,要葬到哪里,还没商定呢。我想着,你们母女情深,阿婆临终前又留了话,不愿意回并州祖坟跟你阿耶合葬,想留在关中守着你们,那当然是陪葬到你我的陵园里最恰当,就象那些陪葬昭陵的亲贵功臣一样。敏之,你说是不是?就为了你阿婆能早点入土为安,我夫妻俩的陵址,也该定下来啦……”
原来是想叫他去给当今天子择选修陵墓的吉地,这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这种事忌讳很多,敏之不敢乱搭话,谨慎地提个异议:
“事关皇朝龙脉,风水气运一类,臣全然不懂,恐怕这差使……”
“当然不是叫你自己去办,你也没这能耐。”皇帝一笑,“我和你姨母商量过几次,太卜署太史局该管的司员,自不能脱懒,可他们大多承荫守旧,怕也没甚真本事。卜陵么,得懂行人望势聚气,才能选个藏风得水的胜地,明崇俨就很擅长此道。使团由他领行,等他选好吉址以后,你在陵园内,给你阿婆再找个百年佳地。”
“单有明师和太常官员,还嫌份量不够。”武后插嘴,“以妾愚见,事关大唐嗣代气运,宗室王公里面,也该有人参与。”
皇帝点头:“说得是。这得挑德高望重又有学识、能服众的长辈才好……有了,十四叔霍王元轨,渊博谨慎,在朝有美誉。我写封手诏发去河北,召他回来领这差使好了。”
一听这话,敏之吐了下舌头。他跟霍王李元轨没打过什么交道,但人都说那位皇叔品行忠直又精明能干,很不好唬弄。不用想也知道,这等宗室贵胄肯定看不起自己。
李元轨多年任定州刺史,长居河北,要召他回京参与卜陵,一来一去至少得半个月吧……敏之心中一动,撑起身子建言:
“天气越来越热,今夏又过于潮湿。臣祖母停殡弥月,再耽搁下去,怕是越来越不好。臣请敕,即刻命太常等职司准备,尽早出发,可命霍王到京后自来与臣等会合。”
说不定等那皇十四叔到关中,他的差使已经办完可以回家了。
“你说的倒是正理,这事早办最好。可你现在身上带着这么重的伤,哪能过几天就出门……”
“陛下不必怜惜敏之,”年轻的周国公连忙接姨夫话茬,“区区皮外伤,杜御医也说了,三天就能骑马,十日肿痛全消!有司备办几天,等出京事项妥当,臣一定已经活动自如,不会耽误差使!”
皇帝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武后含笑摇头:
“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毛脚鸡似的,听风就是雨。就算你过两天能跟着明师他们出京,也得先去昭陵一趟,拜祭过先帝,才好行卜陵礼呢——你就那么着急把阿婆送出家门?”
敏之脸上一热,勉强挂着笑谢罪:“是臣想得岔了,总归是孝心不足。”
不过先去埋葬太宗夫妇的昭陵……只是为了拜祭,跟今天商议的权善才伐柏一案没关系?
仿佛能看出他的疑问,武后又解释:
“阿允自请去昭陵,实地勘察权善才范怀义伐柏一案,选了那狄仁杰当他的副使。你们一起出京上路,相互有个照应,有司备办起来也简便——对了,妾还有个想头,主上看可行不可行?”
她微微侧过脸,对着丈夫说话,油灯火焰映照在光洁面颊上,五十岁的女人了,居然看不到几丝皱纹:
“先慈生前心智坚韧,起居循法度,此陛下深知。敏之毕竟年轻识浅,虽是阿婆从小抚养大的,只怕也未必深知老人家喜好习性。为太原王妃择坟修墓,若有不妥,先慈在天之灵不得安稳,妾这孝女可就罪孽深重了。不如再添一队内官,在阿婆生前侍奉久了的,也跟着敏之他们同去,看视墓室布置?”
这是要在卜陵使团里加一队宫中女官,不用说当然都是武后的心腹眼线。皇帝倒不怎么在意:“这不打紧,你看着办就好。有合适人么?”
“陛下忘了,妾指派到阿奴身边的郭尚仪,就是先慈的贴身婢。”武后含笑回答,“阿郭办事得力,陛下也夸过的,且她和敏之也甚相熟。叫她带几个户婢去走一趟就好。”
郭尚仪……敏之怦然心动,眼前闪过一张圆润白嫩的精明脸孔。
他祖婆生前最倚重的家婢内总管,就是这郭氏,府宅内外都尊称为“郭娘子”。此女今年才三十几岁,容貌也不出众,却极聪明利落,贴身伏侍老夫人之余,禀承意旨指挥府里内外家务圜转如意,连武皇后都听闻她的能名。老夫人逝世,武后很快把这女子召进宫内,委职五品尚仪,在内官中也是高位,如今听说是指给了二圣的幼女太平公主主持庶务。
叫郭尚仪同去给太原王妃选墓址,确实能算体贴老夫人生前心意了。敏之和她也熟得不能再熟,彼此投契毫无隔阂。
不过一个念头,一个自从知道郭娘子被指去侍奉太平公主就萌发过的念头,又被勾动了起来。
二圣膝下唯一的女儿,从出生起就受尽宠爱的小公主,算算年龄,今年也有十岁了啊……
上一次见那小闺女,还是在内宫马球场上。敏之打入一球,骑马绕场接受欢呼,又到二圣坐床前下马谢赏。太平公主依偎在母亲身边,直盯着表兄看,等敏之向她微笑招呼,小闺女倒不好意思了,把晕红的小脸藏进了母亲的腰裙里……
“皇后明断,郭尚仪侍奉阿婆虔心尽孝,臣素深知。”敏之奉承姨母,“人都说母女连心,皇后孝感通天,此一措置再妥当不过。臣自当以郭尚仪的意见为先,事事尊重,尽早为太原王妃择定吉地。”
“那就这么定了吧,”皇帝一抬手,“阿允带着那个强项法官狄某去昭陵查案,明崇俨和敏之这一队人也跟着先去,拜祭完了在附近踏勘卜陵——别离得太远啊。朕百年之后,还得归依先帝太后膝下呢。唉,说起来我也是福薄,九岁丧母啊……”
天子又开始唠叨自己身世演示“孝心”,皇后姑侄俩都恭敬听着,趁他不留意默默交换眼色。敏之对二姨也了解很深了,知道有句话,自己出发前得找机会递进武后耳中,这一行才好保平安:
“皇后放心。卜陵之外,敏之也会严密监视雍王和他的手下,以及雍王背后的太子,不让他们在背后捣鬼,忤逆皇后和我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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