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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滚滚,暴雨滂沱。
抬手抹一把快从睫毛滴进眼内的雨水,阿浪叹气。他偷溜出来以前绑条抹额多好。
狂风袭掠过山坡树林,卷裹着扑天盖地扯线成帘的大雨,持续冲浇阿浪的光赤上身。他只穿了条犊鼻裤,脚上草鞋也泡烂了,几乎是无遮无蔽地浸在雨幕里,时常呼吸困难。这倒没什么,在他预料之内。
只是额头眉睫不断流下的雨水,把眼前的漆黑夜色搅扰得更模糊,很妨碍他手中锄头精准落地。烦。
阿浪抬头望向那株大树,寻思树下衣包里能不能翻找出一条长布,临时系在眉额间挡水。那树其实距离不远,就在这块坡上小空地的边缘。他记得把油布包放进树下草丛后,拎着锄头铁铲走了十来步,就找到脚下这堆石块了,然后埋头抡锄开掘——但如今撑着后腰直起身子看过去,那株老柏轮廓全无,一径隐入四周连绵不尽的浓黯阴影中。
这些影子都是活的。象是大大小小蹲伏在夜雨中的兽群,咻咻喘息,毛发耸动,颤抖的边缘随狂风起伏摇摆。偶尔一道闪电划破天幕,阿浪甚至觉得那些是凶野巨狼,亮出獠牙向自己扑过来。
八成是被雨浇昏头了。而且他俯身一口气掘了太久,也许一个多时辰?再直起腰免不得头晕眼花,胸腔也隐隐作痛。不太妙,在暴雨山林里干苦力活果然不是轻松差使。
没关系,阿浪安慰自己。我这么年轻,又干惯了力气活身强体健,大夏天的,浇一夜雨生不了病。天亮以后回役夫茅棚,跟烧饭阿婆甜言蜜语几句,说不定能骗一碗姜汤喝下,万事大吉。
他实在没更好的选择。陵上役夫都在传说,权大将军因为伐柏被抓了治罪,朝廷派来的“查案敕使”这两天就到。阿浪也是随队砍过树的,估计要被筛查。他那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冒籍文书,自己想想都心虚。他得快点把事办完,然后脚底抹油溜他娘的。
低头看看自己刚刨出来的坑,阿浪再叹一口气。他知道单凭自己一人,一夜之间,不可能挖穿这座墓的封土进入圹道。
对对,其实雨水已经浸得泥壤比较松软了,可只是表层几寸。再往深处挖,他的锄刃每次都会撞到石块,叮叮当当的响声震得自己耳鸣,更不用提手臂有多酸爽。
一个多时辰,坑只挖了半人深,用来活埋自己都不够。
这还得感谢今夜活见鬼的天气。大雷雨不但使陵区行人绝迹,也极好地掩盖了他弄出的大动静——虽说这座陪葬墓的墓主生前不修德,死后家里连守墓奴都懒得给指派,方圆几里本来也没啥人,但毕竟这山头就在九嵕山主峰脚下,又临近上山主路,陵署卫队日常巡逻都会路过。也只有这种天气,卫队才会停止夜巡,给一个陵上役夫奋力发冢掘墓的机会。
天明之前,他还得想法用木棍树枝苫布石块之类把洞口盖好,不能让巡山卫队瞅见。照这个速度,他要想明晚再挖一夜就能钻进墓室,那得需要佛祖梵天祆神老君一起大发神力保佑他运交华盖,真的选准了离地下穹顶最近的发掘点。
有一瞬间,阿浪很想拔脚朝那株老树走过去,翻开苫布包,就算找不到布条勒额,也能把里面那物事取出来,放到半人深坑的坑底拜一拜……也许会有用?也许能显灵,给他点提示?
这种风雨交加的暗夜深林,正是最方便魂魄离开阴间暂时现身的地方,不是吗?
在我小时候,你给我讲过好多这样的故事啊……
阿浪仰天闭目,让雨水在脸颊上冲刷,流进嘴角里的水渍又冷又咸。他仿佛又回到了极南海外波涛汹涌的汪洋里,也是这样的风暴雷雨夜,大浪如山倾,金蛇狂舞的闪电映出颓倒桅杆和斜竖甲板。他的身子在无底的海水中下落,想着,算了吧,活着太苦太累,就这样吧。
但那时候,他心底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在思念他,等着他,哪怕身处万里之遥。如果自己撑不过去,那个人会痛苦心碎。
如今呢?他活下来了,回来了,却只剩眼前一堆火,道边一抷土,手中一把灰。
值得吗?阿浪冷笑了下,咬紧牙关摇摇头,又抡起手中铁锄,狠狠砸向地面。至少他确实知道这些泥土石头下面,埋的是他们都想见的人,不会有错。
泥浆飞溅,一坨腥腻恰好糊住他的口鼻,还侵进了嘴里。阿浪呸呸呸地啐出泥砂,胡乱抹抹脸,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全身上下糊满泥巴,有多么污秽不堪。好在他回工棚的路上有水沟,应该能把身上脸上弄干净了再出现。
也不必去翻弄树下油布包了。包里有他仅有的一套换洗衣裳,但愿到天明还不至于太湿。他得偷溜回和役工伙伴们同睡的茅棚外面,换上那套衣裳,装作只是早起出来松快了下的样子,呵欠连天钻回去。运气好的话,没人会发现他消失了大半夜。
但愿吧。明天晚上,他还得依样葫芦再来一遍,再考验一次自己的运气和机警。
这种时候,他忍不住会惦念自己跟随那位婆罗门僧游医学艺的时光。当年怎么那么傻,就不知道多偷点曼荼罗迷醉药出来呢,否则往工棚水缸里放上一点,就不用担心有人半夜起来了……咳,说起来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就算当时顺手牵羊,以自己的撒摱脾气,也早就耗光了吧。
叮,当,当,当。
昭陵这地方,水脉深土层薄,树根浅石头多,坡上沟下挖起来都费劲。偏偏太宗皇帝中意这里风水,下诏“因山为陵”,还要大唐的功臣密戚都陪葬在自己夫妇身边。天子金口玉言一声令下,二十年间,方圆几十里的陵园内修造工役不绝。
九嵕山左近村庄人家,大都被朝廷划为了“陵户”,轮流上陵服役。他们帮着官工匠一起挖穿山腰,凿出巨大玄宫,又为上百位皇亲国戚家族修坟造墓,对地形土石都无比熟悉。
阿浪初到此地,一眼望见埋葬太宗皇帝夫妇的山陵玄宫时,很震撼了一番。九嵕山背倚群峦,前临渭原,一峰秀出,独指苍天。
玄宫南坡又起寝宫献殿,有宫人供奉帝后衣物寝具等如平生,亦为此后来谒陵的天子君臣献祭处。玄宫之峰北,地势更平坦一些,建有司马院廊殿,树立着太宗六骏石屏、十四国蕃酋君长石人像等陪陵仪仗。此外,主峰脚下西南还有一片称为“下宫”的房屋,是先帝守陵嫔妃宫人所居,管理昭陵庶务的陵署也在那一带。
这三片屋院群,都在九嵕山上或紧邻山脚下,外面有一圈墙垣围绕。墙垣内称为“兆域”,开有四门,是昭陵主陵寝所在,管护最为严格。兆域之外,陪葬了诸多先帝妃嫔、公主、皇子墓,以及少数亲信重臣——如贞观名臣魏征墓。这片最靠近主峰的陪葬区由一圈密植的柏树围拢成墙,称为“柏城”。
“柏城”之外,才是一般文臣武将的陪葬区,据说已经埋了一百多座坟。阿浪至今清楚记得老工匠带自己爬到高处,指点江山时那骄傲语气:
“御道南边那三连山头封土啊,是英国公李勣墓,墓碑是今上亲撰文书丹的呢,多大荣耀……紧挨的是尉迟敬德和程咬金两位大将军,园子里有传言,经常听见那一带地下传出兵刃操练声呢……前边还有卫国公李靖墓,也是三连山封土,左近人家有娃娃在军队里的,逢着年节都来拜卫公,说能保佑我大唐天兵平安打胜仗……对面是房玄龄宰相墓,再往前那山头,那是凤凰山,山头上有郑公魏征墓,山脚下柏城外面,还埋着秦叔宝大将军……”
阿浪冒籍投到陵上做工快一年,且是留心有意打听,又四处拜师傅学手艺,这一带地势谙熟在胸。很遗憾,他没能探听到脚下这座陪葬墓的精确架构,不过有人给他讲过这种等级墓圹的大致构造,再结合小山坡的走势朝向,以及封土上树木的生长分布,他瞎猜——不,认真判断选点,怎么也该有七八成准吧。
跳到坑底,用铲子费力挖出一块大石,阿浪双手使力,把石块抛出坑外。
轰隆隆隆隆隆隆。
这……是……什么动静?
他手脚锄铲并用,跳出快到自己头顶高的深坑,举头四顾。那沉闷声音犹有余响,断不是他自己刚抛出来的石块引发的,却也并不象雷鸣。
雨势已经小多了,夜色也似稀薄了些。阿浪喘着气瞪大双眼,努力观察周围是否有人,自己的隐密罪恶勾当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轰隆隆隆隆隆隆。又一声。
这一声比之前轻了很多,但足够阿浪听清楚声音来向。他环视四面山野,确定那声音是从西北方向的较远处传来的。
西北方向是……埋葬着太宗皇帝夫妇的九嵕山主峰。
如果是晴朗白日,阿浪站在当地,能清楚望见那聚拢参天、顶上带个小凹口的峰岭轮廓,连坡上柏林和南向寝宫飞檐一角也历历在目。可眼下他什么都看不见,面前只有墨池般的无尽黑雾。
大概只是又一次山崩塌方,阿浪安慰自己。九嵕山主峰过于陡峭峻拔,近期雨水又多,土石松软,大大小小的崩塌不断。他们前阵子上山砍伐柏树,是沿着天然水沟往上登攀干活的,一路也见了好几处松塌土石堆积。按理说树林里的水土比裸露石坡还紧固些……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映照出巍然耸立的九嵕峰顶。
峰顶上……有人?
不,不是峰顶。阿浪揉揉自己眼睛。电光一闪而逝,夜幕重又闭合。但他眼前还有片刻残影。细小的人形,不在峰顶,更偏北一些,接近北司马院所在地。而且不止一人。
阿浪也上过北司马院,亲手抚摸过那些有名的陪仗石人石马。他知道院内地形,东墙外就是悬崖峭壁。方才那两三个人影出现的位置,象是站在……或者飘在……东墙之上。
这念头够蠢的。大雷雨夜,北司马院里的人爬到墙头上干什么?土墙又湿又滑,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还不断有崩塌滑坡。就算有人活够了想自尽,也能找个更轻松更体面的死法吧?
一定是眼花了。或者做贼心虚深夜胆寒。怎么也不可能是太宗皇帝夫妇现身惩罚他这个该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孙嘛哈哈哈哈……
阿浪深深吸一口气,默念告诫自己:你要担心的,只有会不会被巡陵卫队和陵上别人发现、阻止、扭送官府治罪。那些都是活人,是活人。
至于已经死了的,那些埋在这座广大陵园里的数十上百具枯骨,无论他们生前有多尊崇高贵权势熏天,无论他们是王侯将相、帝子公主还是伟大的天可汗太宗文皇帝及他美德垂范的结发原配文德长孙皇后,他们都已经死了,消失了,对这个世间的任何事都再也无能为力。
至于他们的在天之灵,如果真有的话——他们能坐视这二十五年来的朝局倾覆、忠良沉冤、高门流散、妖妇篡政,能坐视自己的子孙血脉引颈束手甘受屠戮,能坐视国内饥民浮浪逃亡、境外唐军屡次败绩,这些他们都能坐视不理,凭什么一次小小的发冢掘墓罪过,就能引动他们的雷霆怒火?
没道理,不可能。
阿浪摇着头,在雨中跳下坑底,找到铁锄再攀上来。坑底太狭窄,他已经挥锄不灵使不上劲力,得把这坑再扩宽一些。抓紧时间干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一定能成。阿浪手握锄柄,举起向天,抖一抖臂膀给自己鼓劲。他一定能用两个夜晚挖穿这层封土,进入小丘下的墓室,完成心愿。
此后,他在这世上再无牵挂,真正自由了。
后背突然毛剌剌地发痒。
仍然举着锄头指天的阿浪茫然扭头,意识到自己颈后、肩膀、手臂上的汗毛全竖立起来,甚至能听到微小的劈啪爆裂声。
这是怎么回事?灵气贯顶?
下一刻,白光和热浪自天而降,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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