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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官奉职不谨,疏漏轻慢,致有陵柏遭伐,惶恐无地……”
清早雨停。昭陵柏城外,敏之跟在李贤身后,饶有兴趣地打量来前来迎接谒陵使一行的昭陵令姬温。
这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须发雪白眼袋臃肿,精神倒还好,满面红光,双眸炯炯有神,弯腰驼背也不严重。情理上,他对“伐柏案”也负有罪责,所以穿了一身待罪的白麻袍,见到诏使先行叩伏。
大唐定制,安葬皇帝的诸陵均设陵署管理,主官“陵令”是从五品官员,负责陵园内洒扫供祭等日常庶务,园陵守护则另由留守将军带兵宿卫,军政两条线,二者互不统属。不过同在陵园当直,权善才、范怀义指挥兵丁伐柏砍树,陵令姬温不可能不知情,他连带坐罪是跑不了的。
之前考虑到陵署须得交接有序,诏敕只命逮捕权善才、范怀义押送京师,对姬温等官员斥责数语,命他们留任待罪。敏之冷眼瞧着,觉得这老头子还算心宽,没太多沮丧颜色。
他规规矩矩向使团谢罪行完礼,在前引路,一边骑行一边回答询问,对这座庞大陵园里的各项建置如数家珍。陪葬茔域内丘陵起伏,放眼满是苍松翠柏。滴着水的树梢枝叶间,不时露出阙台、石兽、翁仲、砖砌坟茔、祭庙。大队人马惊起遮天蔽日的飞鸟群,在祭道两边的浓荫上盘旋往复,树木、泥土、花草气息冲鼻而来。
远处山林被盛夏豪雨反复洗刷过,绿得青黑。敏之暗自思忖,这么广大茂密的林地里,住得久了,确实不会把砍伐几株树当一回事。
诸皇室陵园虽禁止砍伐草木,但真正严管的只是“兆域”之内和那一圈“柏城”。昭陵总占地有三十万亩,日常几千人住着,有男有女,有卫兵有陵工,还有各陪葬家雇来修碑造坟的匠人,煮水烧饭搭屋打铁,哪天少得了砍柴伐树?
所以宿卫大将军权善才他们,到底砍了哪里的柏树呢?
“就在我等前去北司马院的上山道路东侧。”姬温指点山上,“也离权将军他们的宿卫兵营不远。唉,权老也是一片热心肠,听我抱怨京里该调拨的木料迟迟不到,怕献殿祭堂被雨水淋塌了,招致大罪,自行叫人先去砍些柏树撑住房梁墙面……就没细想陵上伐树也是罪过,唉……年纪大了,处事不周……”
“在上山东路那边?”李贤凝神思索,“邻近新城长公主墓和纪国太妃墓那一带?”
“是。”姬温点头。敏之随着他二人举头往东看去,目光刚刚越过兆域墙垣,忽听山上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恍若天崩地裂。
“铮”“铮”兵刃出鞘声大作,敏之还没反应过来,前后左右都被人影包围住了。
这是……有人在昭陵埋伏着要行刺?
李贤马前也蹿出来两个人,不过都是背对着他,手中长刀向外,警惕地张望,个子较高那劲装男是雍王府卫队统军史元真。其余人等也围成圈,将李贤、敏之、明崇俨、狄仁杰姬温等护在中心,槊盾对外。
这一下变阵倒是快速熟练,一直拖在后面的雍王卫队几声吆喝间便摆出了护主防御的阵型。不过未免大惊小怪,敏之忍不住笑道:
“雍王殿下好大面子,贼人得拉来床弩或者抛石砲车行刺,才能弄出这么大动静吧?”
李贤也没好气,一边下马一边翻着白眼训斥史元真:
“慌什么!离得老远呢,哪家刺客会先弄那么大声响打草惊蛇?”
姬温也随之下马,笑道:“郎君莫张皇,那是山上落石塌方。唉,今年雨水实在太大了……”
卫士们讪讪地收起兵刃,回复行进队列。前头这么一乱,队后那几辆女官乘坐的牛车队伍也有扰动,户婢下车问是怎么回事。敏之边下马边回身扭头看,正与第二辆车窗探出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三十多岁的盛妆女官向他笑一笑,颊上酒涡漾起甜蜜波纹。想到昨夜宝国寺缱绻,武敏之也回以笑容。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回车下马。
所有人都下了地,步行入兆域。女官们被领往陵署安置过夜,有官身的男子都得上山拜祭先帝陵寝,且不能乘马坐辇,那太不敬。李贤领头开步,一路只听姬温断断续续地唠叨:
“往年夏天也有雨,可没下过这么久……山上挖的几个积水池子早蓄满了,又决堤往下泄,真是头疼……刚进五月,北司马门后院的墙垣就被冲垮了一大半,至今没修好。前天,西坡那边又崩了片山,堆埋好几处陪葬宫人墓穴,还砸死砸伤了五六个工匠……昨晚又一场大暴雨,那雷打得,整晚山摇地动……今日一早,我就派了人手出去巡陵,看有没塌坡倒房子砸着人……入夏到现在,这等事有十二三起了……好多陪陵人家急着造墓修坟的,我都劝他们停工……等秋汛过了……再说……”
爬山很累,姬温上了年纪的人,没多久就喘起粗气。敏之拼尽全力,才保持着笑脸而不呻吟出声,他背上伤疤浸泡在汗水里,好象又撕裂淌血了。
李贤命卫士左右扶架老陵令。明崇俨忽然提示一句:“周国公还未伤愈”,敏之朝他投去感激目光。李贤这才不大情愿地又叫两个卫士来扶他,一行人在山路上慢慢挪移。
太阳从天空云层里现身,向山岭南面洒下日光,高处的绿树丛中,隐约遥见一片飞檐鸱尾,姬温指点说那就是供奉着太宗灵位的“寝宫献殿”。看着不远,但山岭太陡峭,没法直接翻过去。来巡陵拜谒者都得先绕路,爬到岭北司马门院,一般还要在那处有六骏石屏、十四国蕃酋君长石人像矗立的宫阙里过夜斋戒,第二日再继续绕山盘旋向上爬,行至岭南寝宫献殿拜祭。
这一路上,他们还先后经过了长乐长公主墓、新城长公主墓和纪国太妃墓——两位长公主均是文德太后亲生、当今天子的同母姐妹,纪国太妃韦氏则是先帝的贵妃——李贤不及过去祭拜,只隔空向两位姑母和祖母辈的韦太妃遥祝行礼。
再往前走,又转过一道山梁,姬温被几个陵工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嘀咕几句转回来:
“大王,前面就是刚才滑坡处,正在权老他们伐柏那地方的下头。”
前方山道隐约可见乱石倒木,看着无法通行。他们还能闻到新鲜泥土味道,腾起的尘雾也还在扩散。姬温站在当地,侧身抬手指住对面山坡:
“这里倒也能看见那几片伐柏断桩,大王瞧瞧,露着白的那几块就是……”
敏之站在李贤身边,二人一起举目远眺,果见这片朝东偏北的陡坡上,绝顶悬崖之下,原本长满郁郁葱葱的柏树林,一大片深青颜色中,有几块斑秃似的白茬,从上到下连成一线,是大树被砍伐后露出的树桩以及周围土石。
“权善才他们到底砍了多少树啊?”李贤倒吸一口冷气。姬温接口:
“其实没伐多少,一共也就十来棵,可他们翻土动石的,把那一带山根挖松了。雨水都从那边淌,又冲倒了不少小树,这些天连着崩石滑坡,缺口越来越大……”
“这帮兵将也是奇,伐树嘛,山脚下头横着伐一圈多省事,又好运走。他们向上竖着砍干嘛?”敏之喘匀气息,插了句嘴,“顺着水沟往上爬,也累啊!”
姬温摇摇头:“据某揣度权老的心思,他也知道这事闹大不好,希图侥幸,尽量做得隐蔽些。这道水沟本来就有,他下令沿着沟边伐树,不过是把水沟拓宽些,洪水冲刷一夏,到秋天痕迹就不明显了。唉,也是他灾星照命,到底还是躲不过去……”
说到这里,忽又有几人从山道上跑来,气喘吁吁地向姬温禀报:“忠公,那边抓……抓到了一个盗墓贼!”
“盗墓贼?”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有重兵看守的皇室陵园,居然还有贼人敢打主意发冢掘墓?
姬温惊骇询问,原来宿卫军队日常巡逻,在附近林间丘地发现一名男子昏迷倒地,半身焦黑,手里握着铁锄,后背有雷击纹,应该是昨夜暴雨中遭了雷劈。他身边还有个一人深的坑洞,新挖出来的,所以确认此人是盗墓贼无疑。
“在新城长公主墓上?”姬温迷惑地与李贤对视一眼,“那墓有什么……”
他不好把话说完,李贤倒没顾忌地接了下去:“新城长公主是以皇后礼安葬的,墓圹深厚坚固,离这主峰玄宫又极近,人来人往的,发冢掘墓风险老高了。那贼怕不是个呆子吧?”
“被雷劈了,竟然还没死?”敏之觉得这事最好笑,“明师该见见这个命大的贼,说不定能收他当个徒弟助手?”
明崇俨也笑一笑,挥尘麈拂向陵山:
“先帝陵寝,灵气所聚,百神呵护。小毛贼胆敢太岁头上动土,报应迅捷不爽。能留他一命,是文皇仁德厚恩。”
术士这么一说,别人都收敛笑意,心下肃然。敏之想起昨夜自己就在陵园外的寺院里,跟宫中女官偷偷摸摸,可说是“在先帝眼皮子底下苛且”,更大不自在。而且吧……
不知道劈下来击中那盗墓贼的雷电,是不是昨夜最凶最响的那一道?他反正是被那一声霹雳惊吓得……大失雄风,还遭了阿郭的埋怨。
如果那道雷电是太宗皇帝降下来诛邪镇恶的,嗯,他贺兰敏之怕也……逃不过去?
正想入非非,抓获的“盗墓贼”被几个卫士抬过来了。这是个体型瘦长的男子,浑身上下糊满泥水,不好看清年岁相貌,仍然软塌塌的昏迷不醒。卫士把他放地上,翻过身来,指着他后背一片擦揩过的地方给贵人们看。
那一大片肌肤上,隐隐浮现出松树枝叶般的红黑色纹路。大理寺丞狄仁杰弯腰仔细瞧瞧,点头:
“雷击纹,不错。某验看过雨天被雷电劈死的尸首,这等纹路常见。”
“这可真是现世报。”李贤好笑地指挥卫士:“他身上没别的外伤?去弄点水来,泼他一泼,看能把这人弄醒不?”
有卫士答应着跳下沟去取水。狄仁杰蹲下身子,从怀里摸出手巾,擦抹盗墓贼脸孔,又按摸了他的颈项和脉门,起身向李贤道:
“大王,这贼子很年轻,体格强健,脉象平稳,并无性命之忧。他发冢掘墓,未及圹室,算不得重罪,如何判理,律有明文。依狄某之见,将这贼子暂押到陵署牢房关禁,待他醒后,问明有无同伙、有无前科,依律判刑就是。”
听口气,大理寺丞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李贤先是点点头,又摇头:
“狄公所说,自是正理。不过这胆大毛贼敢在昭陵陵寝上动土,与一般发冢掘墓罪又不同,权善才案就是前例。这事不能掉以轻心,我得亲自审他。”
二人说着,雍王卫士取了水来,只管往年轻小贼身上脸上泼,把他那身泥垢冲净了不少。狄仁杰也没再说什么,退开两步,重新站回沟岸边,仰头凝神打量陵山上的“伐柏现场”。
“姬令,那崖口后面,是什么所在?”
顺着狄仁杰手指白碜碜的竖沟一直往山上看,尽头处是较平直的一条横线,不太象天然形成的悬崖口。
“哦,那就是北司马院的东墙。”姬温解释,“墙后是院子,大殿、长廊、陪陵石人仗马都在院里,今夜使团也是要在那里斋戒守夜。”
“那么高啊?”敏之仰脸呻吟,“怪不得要爬一天才能爬到北司马院……”
“老糊涂虫,干么非在这么要紧的地方伐树?”李贤扶额呻吟。狄仁杰瞅他一眼,脸色更沉重了些。敏之猜测他二人都有心为权善才开脱,自然希望那次伐柏造成的影响越小越好。可眼前这道明显的深痕,没办法在勘察报状上以“陵寝如常无缺”等词句含糊过去,就很不利了。
山坡下的深沟里,还堆起大量乱石新土以及杂七杂八的树干枝叶,想必就是姬温所说的崩石滑坡所致。沟中水流混浊湍急,狄仁杰站在岸上朝下看,忽然弯腰,不知在浊水里看见了什么,向前移步要瞧得更仔细些。
“小心!”
李贤失声惊呼。敏之眼睁睁狄仁杰脚下地面碎倒软塌,泥土石块倾泻入沟。一阵唏哩哗啦爆土扬尘,大理寺丞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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