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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天后传召时,婉儿正在修改润色《孝敬皇帝睿德记》。
两三千字的长文,她写好初稿念给天皇听,天皇指示了不少要修改增添的内容,她记下回内书省动笔,还不到半天,就又被传召——这时间也太紧了。婉儿默默地想,以后不能一昧在二圣面前逞能,得给自己留出喘气的功夫,不然以后会越逼越紧……
到了二圣寝宫前殿,婉儿才知自己想错了。天后传她并不是要《睿德记》,御书案下除了新太子李贤侍立,还并排跪着狄仁杰和史元真,两个臣子都风尘仆仆形象狼狈,象从哪里打了一架回来似的。
……还真是打了一架,还抢回来一具尸体。
她入殿的时候,堂上二圣已在听李贤禀报。婉儿悄悄立在屋角,凝神听新太子报说恭陵上征发的役夫暴动,乱中投石踩踏阎庄等营陵官员。史元真和狄仁杰当时刚刚赶到,二十骑兵无法阻止上万民夫,史元真冒险带队冲前,只抢回了阎庄的尸体——已被暴民践踏得不成模样了。
他们带着尸体快马回洛阳,调兵再去恭陵,发现所有役夫全部逃亡,工地上一片狼籍,只留下几具司官的遗体。大唐开国近六十年,还是头一回发生这等事,传出去大失颜面。
“冬季农闲服劳役,本是正务,那些丁夫为何暴乱逃亡?”天皇衰弱地问,“又没误农时,也没征发他们去打仗,筑陵而已……太没良心了。”
狄仁杰伏地回奏。依他的判断,主要原因当是朝廷和陵工监督官员催逼太急。洛阳眼下天寒地冻,挖掘地宫墓道本就十分困难,先太子突然薨逝,朝廷上下没做任何准备,朝廷又下旨按皇帝规制营建恭陵,土石量方巨大。
先太子停殡东宫,等待入葬,承办筑陵的官员压力极大,仓卒征发而来做这临时劳役的丁夫也都有怨气,两下激怒,酿成此变。
“大哥归安偃师,关东得一帝陵,乡土锡光。当地人不但不感戴沐胜,反而闹事逃役,恩将仇报,不识抬举!”李贤冷笑,“穷山恶水出刁民,陵址选得可真好!”
也是凑巧,他这句话说出之前,一身道袍的明崇俨恰好进殿。术士很沉得住气,装作没听见李贤的讥讽,只向二圣行礼。
先太子弘的墓地择址,在天家内部有过争论,婉儿知道这事。李氏发迹关陇,李贤力主“奉柩回关中”。
大唐开国至今,高祖献陵、太宗昭陵,还有刚选定的当今二圣乾陵,都造在渭水北岸的陇上高坡之间,追谥的“孝敬皇帝”也当葬在历代先祖附近,更稳妥的是在乾陵陵园内寻地陪葬。
这是正议。二圣没允可的原因,是……耗费太高。
在关中筑陵的费用先不计算,就算一算以皇帝发葬的礼仪规制将李弘棺椁从洛阳送回长安,再上渭北,八百多里路程,大殡所用人力和一路迎往安置,跟去泰山封禅一回差不了多少。十年前二圣泰山之行过后,至今没敢再动那念头,也是觉得沿途百姓有司都承受不起了。
所以天后进言,先让明崇俨带人在洛阳周边望气觅地,若有风水上佳之处,可考虑将已故储君葬于洛阳,不必千里迢迢运回关中。毕竟洛阳早被正式确立为东都,水运便捷,粮丰人聚,近年来二圣驻跸东都的时日也越来越长。李弘在地下能长依父母身边,想也是愿意的。
李贤对此很不满意,但天皇赞同。等明崇俨在偃师缑氏找到了那风水上佳之处,二圣下诏营建恭陵,新太子贤更是恼火。
婉儿隐约听人往天后耳中传话,二郎在家里大发脾气,指责母亲冷酷不慈、毫无爱子之情,千方百计阻挠他们兄弟承续历代先祖余烈,一心打压李氏声威,抬高武家地位。
别的也罢了,说天后“毫无爱子之情”,婉儿知道那不是事实。
在别人包括自己丈夫儿子面前,武皇后几乎没显示过对长子之死的痛苦哀悼。但婉儿看见过她的泪水,在深夜灯下,滴到了《一切道经序》的纸面上。
“……鸣鸡载响 无复入谒之期 瞻对肃成 惨凝烟于胄序 循临博望 吊苦月于宾阶 拂虚怅而摧心 俯空筵而咽泪 兴言鞠育 感痛难胜 故展哀情 为写一切道经……”
这文稿……是天后自己写的,没让婉儿草拟。
她写完了,递给婉儿,叫她瞧瞧有什么文辞上的明显纰漏,“别让那些士子文人笑话我”。婉儿心惊胆战拜读完,满口赞颂奉回——别说真没什么大错,就算有,哪个不长眼的士子文人敢挑刺?
当然,新立皇太子一帮人除外。
这篇序文要附在《一切道经》前面,那是天后为已逝太子弘追福而出钱令人抄写整理的经卷,抄的还不是佛经,而是李唐认祖的道经全部典籍。天后拿回自己的手稿,怔怔瞧了一会儿,烛光便从她眼里溢到脸颊上。
“永徽三年初,我刚回宫中为婢,战战兢兢,小心服侍废后,受着萧妃的百般嫉妒侮辱,每天都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明日……我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马上就色衰爱驰,陛下宫中那么多娇贵小美人,他还能再留恋我几天?那时根本看不到前程哪,直到我肚里有了无量奴……
“我身子一天天沉重,不能侍寝了,长夜辗转,孤伶伶的衾枕上,我只能摸着肚子,默默跟里头说话。哪怕是个女娃也好,平安生下来,阿娘就有盼头活下去。哪怕要跟后妃宫人、前朝重臣一个一个手撕牙咬地斗,我也得把闺女养大,让她快快活活,将来嫁个如意郎君,别象她阿娘一样一辈子吃苦受罪……要是儿子,那更不用说了……
“所有的希望呢,都在肚子里的他身上……他也争气,生下来一看是男,天皇高兴坏了,立刻封我昭仪,从此以后时来运转,我连生数子,专宠立后,都是无量奴带的来……他八岁那年,天皇和我率后宫巡幸,留太子监国,无量奴思念父母,啼哭不已。消息送到,我们心疼极了,顶着大臣劝谏叫把他接来,一家人团圆,父慈子孝,儿女绕膝,那时候真觉得,这比什么都强……”
那时候的天后也不会想到,她手上怀里抱着的几个幼儿,日后竟会一起合力对抗他们的母亲吧。
二十二岁的新立皇太子李贤,一身素服,手持象笏,立在御案下抬头凝望着父母,唇角微微下弯,使他的俊美面孔蒙上一层阴郁执拗的神气。这神气自他大哥去世后几乎一直都有,婉儿甚至觉得他眼中还含有杀意。
他当面讥讽明崇俨,其实也是在抨击二圣的营造恭陵决策,可说十分无礼。向来疼爱儿子的天皇没动怒,只疲惫地问:“阿允,你说如何?”
“臣还是建议把大哥葬回关中……”
“这个免议。”出乎意料,都不用武后出声,天皇直接否决了儿子,“恭陵的择址和营建规制,朝廷早正式下诏,公诸天下。丁夫一闹事,就撤销前诏,皇朝威信颜面何在?这不是鼓励百姓犯法抗官么?你已经入主东宫了,决策之前得深思熟虑,想好后果,不可再象从前一样任性恣情。”
李贤低了头。这时天后向明崇俨询问他选址偃师的缘由,术士讲了一大通藏风得水、遗体受荫、丘垄之骨、岗阜之支一类的话,仍然坚持他选的恭陵陵址没错。缑氏地势“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服”,乃是上佳吉地,唯一缺憾就是“垂头”预示筑陵初期可能进程不顺,只要克服些许挫折,坚持推进,最终便能得到好结果。
明仙师你这话,要是在民夫闹事之前讲,还比较有说服力……婉儿心内默想着,只见李贤还是神色不愉,天皇却很相信的样子,拍板决定继续筑陵,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臣无能,现丁夫既已逃役,原营陵监造官员又多被杀戮,如何能按原计划修筑恭陵,还请二圣指点训示。”李贤的回话还是有点阴阳怪气。
前太子死后,一应涉及东宫的事务都由李贤监理,建造恭陵的工程也在其内。这场暴动,也可说是由他指挥无方导致的。他还这么出言不逊,天皇终于叹息一声,微露不快,问坐在身边的妻子:“天后,你说呢?”
婉儿入宫这么久,早熟悉了天家理政的模式:天皇负责思虑决策,天后负责找寻合适人选委任办差、督查追责,把丈夫的决策落实成政务,近年来她这担子又分了一部分给太子兄弟。李贤要就实务请求父母“指点”,那也只能由母亲指点他。
“到恭陵上役的丁夫,因征发仓促,几乎全来自附近的河南道各州县,”天后告诉次子,“征发有名籍可查,都谁来陵上了,你让户部下牒给各州县,很容易找出来。洛阳在中原腹地,这些人不可能逃出国境,八成是偷偷回家了。按名籍上门索拿,一查一个准。”
“臣受教……查到又如何?是否可令兵部出牒,调动各地兵府,将逃亡役夫捉拿押解回恭陵工地?”
“折冲府不是干这个的。”天后摇摇头,忽命:“上官,你把《睿德记》里讲葬仪的那段念一念。”
怎么突然就点到自己了?婉儿一惊,习惯地答是。讲葬仪的……对了,是那一段。
她展开手中纸卷,拉到后部,读道:
“朕以其孝於承亲,恭於事上,意欲还京卜葬,冀得近侍昭陵,申以奉先之礼,顺其既往之志。但以农星在候,田务将殷,重归开辅恐有劳废,遂割一己之慈爱,便兆人之生业,以为言故赗殓绝於珠玑,明器惟资瓦木,一从本志,无夺宿成。”
“听明白了?”天后问次子,“这是至尊营建恭陵的原意,本为体惜人力、节俭薄葬,轻徭少役,尽量减少扰动百姓。你叫你门下学士带上抄录好的《孝敬皇帝睿德纪》,到州县去宣讲,向丁夫申明天皇本意,开解群智,让他们体会圣心。上下安睦,同心协力,什么工程办不了呢?”
这个……真的有用?
婉儿深表怀疑,但天后说的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李贤也无法反驳,只能先应喏谢恩。婉儿偷眼望着武皇后,总觉得她唇上微笑有点……幸灾乐祸?
过了几天,狄仁杰又入宫查案,婉儿随同他协助,顺便问起恭陵进程。狄仁杰连连摇头,很不乐观:
“州县复征那些丁夫,比上次困难十倍,这且不提。太子不知听了谁举荐,任命蒲州刺史李仲寂负责修陵,那人么……我虽只见过一面,却不大看好,总觉得那人夸夸其谈,功夫全在嘴上……”
停了下,狄仁杰又提起阎庄之死,也是一肚子气:
“阎当时虽然自己鲁莽激切了些,毕竟是为营恭陵,殉主而死,理当由朝廷出面褒奖封赠,或者最低限度,该承认他是死于公事吧?东宫率更令李俨撰写的墓志上,却说阎当时是‘遇疾终於河南县宣风里第’,病死的!看他那血肉模糊的尸身,什么疾病能让人死成这样!我去跟李率更理论,他却说是奉了太子口谕才那么写……哎,二郎不愿意提恭陵那场暴动,这我省得,可怜阎当时对先太子兄弟一片忠心,末了却是这般下场呐……”
婉儿知道狄仁杰与阎家叔侄关系很近,叔侄俩都不得好死,而朝廷至今对此毫无交代,他当然不满。婉儿只能尽力安慰他:
“皇家多难,朝廷多事,各方也是尽量求稳吧。当时公固然有冤,先太子不也被二圣钦定为‘病亡’么?他主臣相伴地下,也算……互为依托吧。”
狄仁杰冷笑一声:“是啊。二郎不在意阎当时,可对大郎之逝却耿耿于怀。他不能公然和朝廷诏敕对着干,却授意李率更在阎当时墓志中加入‘岂意彼苍冥昧,福寿徒欺。积痗俄侵,缠螘牀而遘祸;浮晖溘尽,随鹤版而俱逝’的语句,指他的死因与先太子暴亡有关……”
婉儿没看过阎庄墓志原文,但大致能猜想出那些文字和用典。她自己现今日夜都在舞文弄墨玩这些花巧,一想不觉笑了:“其实也说得没错,要不是前太子猝逝,就不会有筑陵之乱;要不是有筑陵之乱,阎公也不会突然离世;说是遇疾,被殴击践踏得喘不了气,那也是重疾,墓志无一字虚诳……”
一眼瞧见狄仁杰神色,她乖乖闭上嘴。显然这中年法官不觉得玩弄文字游戏有什么好笑。
狄仁杰近日入宫查案,每次都催婉儿带他去见裴妃问话。但裴妃的疯疾病情反复,今日好点明日又发,侍御医一直不肯让她见外臣,怕刺激太深无可再救。狄仁杰则建议让裴妃离开合璧宫,换个地方居住,最好能暂离宫廷一段日子。从他以前审案的经历来看,这对于病人恢复神智可能有所帮助。
此事由天后作主,她和侍御医、婉儿几乎每天都要讨论一次怎么办。拖拉这么久,天后也疲了,这天叫婉儿先带人去裴妃本家瞧瞧,看她家准备的迎接前太子妃居所合不合规制,再去看看裴妃本人恢复得如何。
她自然不是让婉儿独身乱跑,指定了身边常侍的三个中年女官一起陪同着,但婉儿职份最高,名义上是领头的。
天后派宫官去各妃主家传敕送物,本是常事。婉儿一行四人穿戴妥当,坐了宫车出门,往承福坊裴妃本家行去。
车过道德坊,忽听街上喧哗,有大批人列队跑步,又有金吾喝斥行人避道。婉儿她们将车帷掀开条缝往外看,只见人马慌张地奔跑来去,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哭喊声大作,似有无数难民涌入东都城内这条通衢大道。
这是……有人谋反作乱攻占了都城?
“作孽哟……”依托宫车队伍躲避到周围的人群纷纷议论,婉儿听到有人在说“这是恭陵逃亡丁夫的家属,都抓来洛阳了”,又有人说“新东宫太子的办事手腕可够狠,和旧太子全不一样”。那么这竟是李贤的手笔?
她闪转挪移,眯着眼睛,努力从帷帘缝隙觑探车外的世界,忽然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落入眼中。那是个胡人长相的武将,骑在马上扬鞭呼喝着,颇显意气风发。
竟然是豳州镇将索元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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