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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狄仁杰深深吸进一口气,正要往外吐,却听哀叹声从自己身侧一步之外抢先发出来。扭头一看,东宫左卫率黑齿常之骑在马上,正自摇头。
这身材高大的百济降将,在东宫易主后升了一阶,由右卫率升左卫率,名义上是东宫武官之首。但狄仁杰知道,新太子李贤更信任自己的原卫队长史元真,那归化突厥现在拾任黑齿常之的原职,一下蹿升至右卫率,很引人注目。
但无论黑齿常之还是史元真,都不是东宫如今最受宠用的武官。李贤近期最倚重的,是丘义丘神勣,还有他推荐的索元礼。
也可以说是没办法。新太子眼下最棘手、急需解决的政务,是重新征发民夫,继续修筑恭陵。二圣命他发一堆文人学士去“教谕”附近州县百姓,连狄仁杰都知道毫无用处,这事必得动武。
皇太子不受诏敕,不能调动北衙禁军和十六卫领诸兵府。李贤能用的,就只自己东宫卫率在洛阳的数百兵将,还得留下至少足够看门守户、外出从导的人力。
那就是只带二百卫士,去附近州县催逼征发上万民夫,这差使黑齿常之和史元真都不敢接。他二人都是蕃将,本来也不熟悉汉地州县的政令运作,硬逼他们去办,效果也不佳,李贤为此发愁好些天。
直到丘义入东宫求见,说道自己有一亲信索元礼,本是豳州镇将,极通县乡胥吏诸务,为人又果决有手段。太子贤也是病急乱投医,当即委托丘义带同索元礼去办差,短短几天之内,就……抓了这么多乞丐似的役夫家属,带进东都游街示众。
狄仁杰和黑齿常之并马而立,守在洛水岸边,瞧着数百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女一路啼哭,踉跄走过长夏门大街,由前后兵士挥鞭舞杖驱赶,往毓德坊县狱去关押。狄仁杰也长叹一声:
“丘索二人在外州县胡作非为也罢了,既抓了人,直接押往恭陵去做工不好吗?还非要把这些无辜人众弄进东都,当众施虐,二圣驻跸之地,光天化日之下,哭声连云,很好看么?于二圣和太子面上有光?”
“狄公有所不知。”黑齿常之神色忧郁,“丘索二人抓来的百姓,远不止这点。他们有所挑检,凡身子壮健还能做工的妇女老少,都送去恭陵逼着代役,以赶工期。这些实在羸弱不堪用的,押进东都当众游街。他们也是禀报过二郎,得了允可,为的就是把这惨状尽快传扬到附近州县,逼着上次逃亡的丁夫从躲藏处出来,投案自首,继续上役……”
狄仁杰细看街上那些老弱,果然,要么是七八十岁白发苍苍扶杖而行的老翁老妇,要么是怀抱吃奶婴儿的瘦弱少妇,还有约一半是不足十岁的幼童,牵着亲长衣角蹒跚而行,边走边号哭,凄惨万状。
长夏门大街两边早围满洛阳居民,指指点点,大多面带同情。离狄仁杰很近地方,有个白须老翁拄杖顿地,话声随风飘进狄仁杰耳中:
“……上回看见这样,还是前隋年间……杨玄感造反,开了仓库放粮给洛阳人,等隋军杀回来,凡领过粮食的百姓,都拖出南门坑杀……杨广那个暴君呐,学谁不好,学他……”
怎么连亡隋弊政都比出来了……狄仁杰越发心惊,与黑齿常之对视一眼,后者咬牙道:
“这不成。我得再去劝劝二郎,名声败坏太大了,丘索二人简直象是……”
故意残民以逞、诋毁东宫来的,狄仁杰在心里给他接话。再想想他们原是武敏之一党,更加可疑。
狄仁杰说声“我与黑齿将军一起”,二人纵马回东宫,入内求见太子贤。李贤上堂坐听二人痛陈利害,倒没不高兴,只问:
“黑齿将军,狄公,你两位可知丘索二人,是用什么法子,只带了两百东宫卫士,就捉回几千丁夫去恭陵上工的么?”
狄仁杰和黑齿常之均答不知。李贤淡淡一笑:
“索元礼把二百人分成十队,分别派往偃师和附近九县,一进县城,先扑到县库,接管守卫,入库盘点。那些县送来的役夫逃亡,朝廷正在商议是否令县衙出钱课资代役,索元礼抓住这个话口,扬言要盘查库物帐目、搜检藏匿役夫。如今这世道,哪里官府不怕查帐?就算有不怕查的,马上要过年了,各州县官员俸钱、禄米、月料、资课、食料,还有下一年的公廨本钱,都要从库里支取,谁知道索元礼他们要占据县库多久?”
索元礼是一把捏住了各县官吏的钱袋子米袋子,狄仁杰明白这一点,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骂他胆大包天,还是该佩服他的雷霆手段。
“本来役夫逃亡,各报送县乡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一催他们抓人回来就叫苦连天,什么五花八门的推托延滞理由一套一套上报。县库被封查,他们立马慌了神,有的连县令都亲自出动带人下乡,衙门为之一空。抓不到逃亡役夫就抓他们家人亲戚,索元礼的人坐镇县库,收不够人数不肯走……这么着,三五天,几千人就弄回了洛阳,能干活的发去恭陵,不能的游街造势,轰动东都……”
“殿下,”黑齿常之劝李贤,“做得太过了,百姓都指着骂呢!这不是仁君举措,恐怕二圣也要责备殿下刻薄残忍呢!”
“不这么办,你有别的法子?”李贤问他,“寡人倒是先问过你黑齿将军,能不能接这差使,你接了么?”
黑齿常之一时语塞。李贤冷笑:“黑齿将军在东宫执戟多年,怎么着也该对先太子有点君臣情份。我兄停殡正殿,恭陵一天不完工,他就一天不能入土为安,你们想让先太子曝尸多久?还是想逼着我带这几百东宫卫士,亲自跑到恭陵去抡锤扬镐挖地做工?”
他越说越气,一拍案立起来:
“孝敬皇帝大殡不回关中,是二圣决策;恭陵陵址,是明崇俨选的;修墓筑陵的苦差使,却落在我肩上!你们不能为我分忧也罢了,我另请高明,你们又站旁边指指戳戳讥议不停!贤自束发即饱读圣贤书,我不知道‘苛政猛于虎’?我不知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不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事到临头要办实事了,这些古书上的仁义道德有什么用?我拿着几卷书到恭陵,对着念念,那么大一座皇陵就能修好了?我大哥就能风光下葬了?”
黑齿常之毕竟不是中原人,降唐十几年来,汉话虽学得不错了,辩论起来却哪里是李贤的对手?他跪坐在地,嘴唇张合蠕动,一时说不出来,狄仁杰见状忙接过话:
“二郎,黑齿将军也是为东宫名声着想。二郎新立储,先太子仁孝之名又传扬天下,恐怕朝臣百姓两厢对比,都会觉得……”
“我比大哥差得太远?”李贤冷笑,“哪怕我是为兄营陵,不惜坏了自己名声,也是凉薄不悌?”
“先太子!”黑齿常之总算转过脑筋来,抢在狄仁杰之前亢声回复,“秋天在长安监国,看到狄公奏表,说兵府军士之苦,就带了卑官和阎家令,微服到上番的关中卫士军营!没惊动十六卫将校和各地带队折冲,自去探问检视上番军士自行携带的衣粮,结果当场落泪!”
这事狄仁杰却不知道,看李贤的惊诧神色,他也不知。
“今年夏秋关中雨水太大,各地涝灾,全靠义仓赈济。那些卫士上番前,好多都是邻里几家共凑衣粮军械。”黑齿常之说了一阵,气息渐平和,“他们带的脱粟米,当中有的夹杂了不少榆皮,有的裹着草根草籽,那是人吃的粮食么……何况还都是壮年汉子,能吃饱?他们自带的军衣也都是些粗布破麻,兵器驴马更别说了,反正都知道到京不用打仗,怎么虚应敷衍怎么来。唉……”
“先太子斥责这些军士和他们的带队折冲军官了?”狄仁杰问。
黑齿常之摇摇头:“那些军粮,先太子叫阎家令出东宫储米去替换充足,先让人吃饱饭再说。衣服军械,由十六卫折冲两边协商,拿出办法来解决,但不得苛求军士自家出输。先太子还说,番上来京的卫士都这般景况,那边征发到边疆去打仗的,又得穷惨成什么样子,为此难过了好久……先太子要是地下有知,今日看到丘索二人如此虐民加役,还不定如何痛心!二郎向来与大郎手足情深,亲密同心,不该背弃先太子仁义之道,信用丘神勣、索元礼这样的酷吏小人!”
“成,我不信用他们,这就出令把他们撤职查办。”李贤一甩袖子坐回去,“那他们半路抛下的差使,调集丁夫营筑恭陵,交由你黑齿将军接办,行不行?或者狄公你来?再不然,你们给我推荐个能干人也行啊。”
狄仁杰张一张嘴,没能出声。他也没信心能接下这个烂摊子。黑齿常之固执地继续按他自己思路说话:
“常之虽生在百济,自幼也熟读《春秋左氏传》《史记》《汉书》,心慕天朝教化。因不满本国助高丽攻侵新罗,臣早早就投降了大唐天兵。但苏定方平定百济之后,纵兵劫掠,残害百姓,臣一怒逃亡,收罗三万人占山抗唐,攻破熊津都督府外围,险些酿成不可挽回之大罪。后来刘仁轨老帅前来招降常之,老帅重义然诺,臣感激佩服,随他立功入唐,二圣也赦了我以往罪过,命我侍奉先太子。常之入唐十余年,心服我大唐礼乐德政,仁义之风行遍四海。今二郎却命人如此对待京畿百姓,臣实在不能接受。臣当上奏二圣,请辞东宫职位,情愿还回海东刘老帅帐下打仗去。”
他这话隐隐有威胁意味,李贤更加恼怒,冷冰冰抛下一句:“将军随意,寡人德薄,不胜承教。”
二人彻底闹僵,狄仁杰本来还想从中劝一劝,李贤却又转向他,问他是否也要辞职。狄仁杰差点脱口而出“正是”,他早想摆脱这个注定没什么好结果的查案差使了。
但……他这差使是二圣亲授的,太子并没有权力停止剥夺。李贤这是在气头上,狄仁杰要真应了,只能象黑齿常之一样进一步激化他的愤怒情绪,没任何实质好处。
他只能尽量委宛地劝说一番。第二天,朝廷果然下敕,免去黑齿常之东宫左卫率一职,但没让他回老帅刘仁轨麾下效力,反将他调往西北边境,任洮河道经略副使,仍带忠武将军本品和上柱国勋。
狄仁杰心里估量,二圣对黑齿常之有保护意,但也没完全遂其所请,以免过于拂扫太子贤的颜面。
刘仁轨至今还在洛阳,预计过年后开春再回海东,黑齿常之要是调到他的帐下,不免也要在洛阳多呆几个月,再与李贤见面,彼此尴尬。调去西北,可以即日上路,离开东都这个是非窝子。想到这里,狄仁杰都有点羡慕他。
黑齿常之在东宫任职虽久,他为人谨慎,又是归化蕃将,朋友不多。离东都那天,只有狄仁杰等三五人送他到城外临都驿饯行。黑齿常之喝了几杯,脸泛红晕,拉住狄仁杰将他扯到院内角落,低声道:
“狄公,那天我忤逆二郎的情形,你也都看见了。先太子在世,对你向来称许有加,你又是阎家令的世交好友……我有一句话,其实不该讲,你听了要是不痛快,就当我没说过,好不?”
“将军请讲。”狄仁杰诧异。
“大郎在的时候,他兄弟俩向来亲近,二郎就是年轻任性些,有他兄长在上指点着,又听话,其实也……不知如今是怎么了,我越瞧越觉得颓丧。可能大郎走得太急,二郎心里还没适应吧……狄公你要是能早点查清真相,给二郎一个交代,或许他能恢复原来那样,是国家之幸……但是吧,阎家令又说……”
看来这威武猛将酒量不行,才几杯下肚,已经语无伦次了。狄仁杰又好笑又心酸,安慰他:“你别急,慢慢讲。阎家令说什么了?”
“阎家令……我和他一武一文,搭班侍奉前太子好些年,本来也一直不错……就先太子故世以后,阎家庄突然从山西跑回来,问了一圈人,也不知听到什么……他临死前一天,在东宫里,突然跟我说,化外蕃人没一个是好的……”
“啊?”狄仁杰一愣。这可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么?
“他说完,也觉得不对劲,马上跟我道歉,说不是指我,也不是指我们海东人……他叫我留意东宫里的突厥和胡人,那怎么留意?这几十年,宫里宫外,北门禁军也好,南衙十六卫也好,东宫卫率也好,哪支里面不是汉胡杂处,光突厥归化的武官,都快占一半了……他又叫我小心看着二郎,别被害了,也被别带坏,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唉,那天也是想到阎家令,我才下决心,辞别东宫。我实在是……负不起那么重责任……”
百济降将又絮絮说了一堆,仿佛要在离开中原之前把心里话都一次讲完。狄仁杰却有些似听非听的了。阎庄的话……和他那天突然到大理寺客舍来找狄仁杰所说的,大体相似,却又有微妙的不同。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呢?
以及,阎庄的死,是否时机也太凑巧?
带着一肚子疑惑,狄仁杰与黑齿常之诸人告别,回到城内下榻客舍。一进院门,就见一个清秀僮奴迎上来,急切地说:“我家主人有急事,请狄公过往一谈。”
“你家主人?”狄仁杰觉得这僮奴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你家主人是哪位?”
这僮奴凑得近些,长睫毛一闪一眨,妩媚动人。狄仁杰恍然认出,此人女扮男装,乃是索七娘的侍婢野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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