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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外很暖和,阳光刺眼。秋千戴着沉重的冠帽,穿着沉重的大衣袍,拖着沉重的鞋子,一步一绊,走下台阶。不知为什么,她笑起来。
院里打扫得挺干净,摆着香案,那棵老槐树的光秃树杈上还吊着一条帛圈,被北风吹得摇摇晃晃,看着滑稽,不知要作什么用。
树后就是院墙,院墙外有很多人说话,还有马在嘶叫,乱糟㷮的。秋千想母亲和阿姐可能都在那些人里面,反正她已经很多天没见到她们了。
那没关系,她都死过好几次了,母姐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眼睛还在身边,附身在高瘦敏捷的躯体上,扶着她这一世的肉身,还有身上沉重腻烦的衣冠——唉,秋千真是想脱掉甩开这一套,身边人却都不允许,连眼睛都帮着七手八脚按住她,一直到她答应不脱衣裳,才肯放开。
真烦啊,真烦啊,真烦啊。
院里站了好些人,她只认得这一世的父亲,脸皮耷拉着,不敢往这边看。其他人里有四个穿戴古怪的——哦,对了,宫中宦官,手里托着些物事,她也看不清是什么。另外就是些手持兵器的卫士了,默不作声站在后头,离她远远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人开始叫秋千“皇后”,叫完了还哭,莫明其妙。她身上这套沉重麻烦的衣冠,也是最近才送来的,她不爱穿,被却好多人硬压着试套上,再脱下来。夜间床上,秋千委屈地向眼睛哭诉,眼睛陪着她一起哭,一起悄悄说话,一起幻想了很多很多未来。
过了今天,秋千就解脱了。
领头的宦官说了些什么,父亲跪下叩头。眼睛和另一个宫婢扶着秋千走向老槐树,一阵寒风吹过,秋千有点冷。
身上的衣冠虽然厚重,却空荡荡地晃悠,并不保暖。秋千往眼睛靠过去,女子的身体是温暖的,也有淡淡体香,她很喜欢。眼睛稍稍用力推开她,嘴里说着“娘子小心脚下”什么,眸中却有千言万语,而秋千懂。
她忽然不欢喜了。
“没必要,”她对眼睛说,“我不想。”
眼睛没有答言。站在一边的老宦官说什么“皇后升天”,秋千知道那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她不想理会。她也懂眼睛的意思,但……
这一世,从此解脱,不好吗?
不好。眼睛在坚定地这么说,直勾勾望向她的眸光,一瞬间流散炸裂了天地。
白茫茫的光亮中,其他人的身影都消隐了,只剩眼睛拉着秋千的手,轻飘飘奔向老槐树后面的院墙。
那墙不高,堪堪才到秋千头顶,墙身上还有两处很合适的凹窝。眼睛托举起秋千的双腋,向上用力一送,秋千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双脚就踩在凹窝里,手上再一使劲,居然穿着全套的大衣裳翻上墙头,双腿叉开,骑马一样傻在那里。
高处的视线倒是真好。她看到院内宦官卫士大叫大嚷着向她跑来,不少卫士抽刀出鞘,但还没人能拧上弓弦。墙外的街道上,一队车马等在那里,男男女妇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她,呆愣不知所措。
眼睛也在爬墙。她使劲把秋千顶上墙头以后,自己就没那么容易蹿上去了。秋千想了一下,弯腰伸手去拉她,眼睛赶紧抓住,对她绽出一个笑。
这个宫婢并不算很美,五官还可以,皮色嫌粗黑,身手又出奇地灵活矫健。对了,眼睛说过,这个身体以前是习练百戏杂耍的……那晚她第一次出现在合璧宫,然后被眼睛附了身,然后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没离开过。
眼睛——不,秋千记得这个身体报过姓名,是叫阿邢还是什么,然而她的皮囊里其实还是眼睛,不管了,怎样都行——的上半身已经攀住了墙头,再努一把劲,也就上来了。这时半空中闪过一道白光,秋千抬头去看,发现一把刀正飞过来。
她不知道刀是谁投的,准头也一般,她甚至判断不出是飞来砍刺眼睛还是自己。然而眼睛正在奋斗向上纵跃,那刀刃斜斜划过她后背肩膀,一大片血花在墙头溅开。
眼睛痛叫一声,仍是上了墙,伸手拉住秋千,二女一起纵身跳下去,落地。
墙外的人马车队惊慌闪避,眼睛敏捷地拉住一匹马的缰绳,又把秋千推上马背,自己则翻上跨坐在秋千身后。二女都很瘦,同坐一鞍毫不拥挤,一声呼喝,那马泼喇喇撒开四蹄沿街向东奔去。
发生了什么事……秋千在马背上颠簸着,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好象眼睛救了她。
她本来又该去死了,眼睛哭了几夜,悄悄和她说了几夜,今天,救下了她。
然而两女一马,能去哪里呢?
秋千在马上问,眼睛答得很含糊,说“先逃出城”。她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身后很快响起追赶的人喊声和马蹄声。眼睛双臂搂着秋千身体,双手还能操控马缰左右拐弯,她先出了秋千家所在的承福坊,沿河岸往东一直跑下去。
洛水岸边没有坊墙阻隔,她们骑马一口气穿过好些街道坊角,前方河面上渐渐出现很多大船,桅杆风帆树林一样簇集,船只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甲板上则堆了好些货。这边河岸上有码头,数不清多少条木板从码头伸出,搭在船上,背负着货物的丁夫来回穿梭。
秋千看到前方已经影影绰绰出现了城墙,卡在河水两岸,她们骑马是不可能穿墙出城的。
但背后眼睛手腕一转,竟扯着马头往船上奔去。胯下这匹马不算强壮,年纪好象不小了,很驯服听话,也不怎么抗拒水面和船板,踩着一条宽板径直跳上一艘船,又依着指挥向隔壁另一艘船上跃过去。
甲板摇晃,蹄声咚咚,船上人惊叫不绝。秋千看到不少大船上或坐或立着奇装异服的商胡蛮夷,相比之下,自己身上这套沉重古怪的衣冠倒不那么显眼了。二女一马就这样在密集商船之间纵跃腾移,从河面上逃出了洛阳城。
东墙之外,洛水依然流淌,货船却渐渐少了。眼睛控马从一条船上跳到岸边,涉水上岸。冰冷的水花溅到秋千腿上,她哆嗦了一下,忽然发觉搂着自己的双臂也和冰河一样差不多寒凉。
背心也是凉的。她向后扭脸,蹭到一张死人一样灰白的面孔,不觉吓一大跳:
“你怎么了?”
背后毫无血色的双唇扭出一个微笑,接着,瘦削苗条的身子摇晃起来,马缰也松开了。秋千反手去搂她,触手处又湿又粘又冷,提起一看,半个手掌都被染红了。
“伤……墙头……你刀伤……”
秋千语无伦次。眼睛把下巴搁在她肩上,低声说:“我死不了的……还得快跑,这里不能久留……”
她整个身子都冷得象冰。秋千拉停了马,抱着眼睛溜下鞍,让她坐地,果见她肩颈后那条伤口很长很大,还在不断流血,她的后背上鲜血淋漓,衣衫早浸透了。
洛阳城外的寒风比城内还凛冽无情。秋千脱下自己身上的沉重外袍,把眼睛包裹起来。她还想解系带摘下头上的冠扔掉,眼睛却阻止她:
“别扔……那上面好多珠宝,将来……你用得着,卖掉换钱……”
她的声息越来越微弱了,秋千心里着急,连声问她:“你原来要去哪里?有没有人能帮你治伤?”
眼睛只是摇头,没力气说太多:
“我是个贱婢……从西来,谁也不认得……只是不能眼看着你死……是我害了你……下辈子……”
秋千不管她从哪里来,也先不管下辈子。她搂抱着眼睛,抬目四望,河岸上荒草萋萋,大道无人,山野寂静,找不到可以救助她两个女子的任何踪迹。
“别管我了……你快走吧……”眼睛还在催促她。秋千只是恍恍惚惚地苦笑。她一样谁都不认得,也不知自己在哪里,可以去投奔谁……她要往什么地方“快走”呢?
身边只有她们抢来的那匹老马,低头安静地咀嚼些枯草,倒没丢下二女跑开的意图。秋千忽然有了决定,她抱起眼睛,重新认镫上马,这回把眼睛放到前面,自己搂着她,漫无目的,催马前行。
她想自己的结局,大概是要在冬日郊野的朔风里冻饿倒毙,和眼睛一起。其实还不如在自家宅院里上吊,还能落个全尸。而且下人好象说过什么,家人也可以免受牵连……可她这一逃……
不想那些了。眼睛拼了命救她,她领情。
除去外袍,户外风霜更加冰肌刺骨。怀里眼睛只剩低低的喘息,二女在马上相偎,秋千几乎是闭目而行,唯一能感触到的温热只有身下老马。
她也不知这么游荡收了多久,耳畔又渐渐有了人声马嘶。
山野间出现一大片营帐院落,围栏圈起好些马牛羊,怕不得有成百上千匹。胯下老马加快步伐,跑向那象是畜栏牲口圈的地方,势头好似是在回家。
营地里走动的牧人,什么装束都有。几个年轻的胡奴见一马二女突然出现,诧异地迎上来问话。秋千也不知该说什么,抱着眼睛溜下马,揭开外袍给他们看伤,只叫“救命”。
一个胡奴立刻返身跑向营帐,另两个帮秋千把眼睛放平,她已经昏晕过去,浑身血迹斑斑。一番忙乱,营地里有个胡姬跑出来看视,与秋千打个照面,两边都大吃一惊。
这胡姬年约三十几岁,容貌美艳,长相极其面熟……秋千盯着她看一刻,才叫出声:“七娘!”
索七娘神色变了又变,拉过秋千,示意她噤声,又快速摘下她头上冠帽隐到身后,指挥那几个胡奴把眼睛抬进营帐。
帐内满地铺了厚毡,又生着两个火盆,一进去便觉得暖意拂面。秋千浑身都是软的,站立不稳,索七娘扶着她坐倒,一边看人给眼睛包扎伤口、擦血、灌热汤,一边压低声音问秋千:
“天老爷神仙菩萨,二娘子,你怎么跑到了这里来?还穿戴着这一身……这是皇后的礼衣?”
秋千也不知道,但觉得可能是吧……她在寒风里冻了这么久,脑袋却清醒多了,只是口舌还不灵便。嗫嗫嚅嚅颠三倒四地,她向索七娘讲了自己今日的经历,索七娘边听边问,耐心和她夹缠许久,总算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
“你们抢的那匹马,原本就是从我们这里畜栏卖出去的,老马识途,自己又找了回来,还驮回了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唉,我听说你‘自缢殉夫’了,朝廷褒奖,提拔令尊做了一个什么州的刺史,全家去就官。你家近来赏赐收礼多,人口也多了不少,长途行路需用车马,正好我在做这生意,两下有交情,半卖半送的包揽了……你这一逃,令尊那刺史还做得成么?恐怕你全家人都……”
秋千眼泪涌上来,小声说:“我本想死……阿娘阿姐都不要我了,阿耶更别说……我不想逃的,是她说对不起我,拉我翻墙……”
索七娘望一横倒地下的眼睛,问:“这婢子是自幼服侍你的?怎么我以前都没见过她?”
“不是……在合璧宫,地方大,缺人,她那一夜补进来,然后阿杨上了她的身……”
说到合璧宫那一夜,丈夫七窍流血的惨白身体又突然出现,向秋千扑过来。秋千惊叫一声,双手抱头,瑟缩成一团发抖。
七娘的手拍抚过她肩背,掌心也很冷,和她的语气一样:
“秋千,不是我狠心啊,你这个模样,真的,何必逃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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