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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你为什么还活着?”
婉儿一惊抬头,天后盘膝坐在书案对面床上,斜倚着一个隐囊,正静静打量小才人写稿。案上摊开了几篇奏议,是说为后父太原王——周国公立嗣的。
武敏之获罪,复其本姓贺兰,流放蛮域,天后父母的香火血食,又无人奉继了。大唐皇后必须得出身高门华族,她和她所生儿女才好说一声“血统贵重”。堂堂后族外戚,眼下竟落得个无一男丁顶立门楣,就放在寻常官宦世族里也要惹人耻笑讥嘲“绝户”,何况赫赫扬扬权倾天下的武家。
婉儿听过内书省的笔墨婢子背地议论,说自从薛尼病逝,上官才人接了她的遗笔,天后就没遇到过好事。昭陵灵异频现、两个大龄公主重现天日、先太子不明不白暴薨、嗣周国公怀挟奇毒出入宫禁事发……桩桩件件,都直指武后擅权触怒天意,武氏全族的报应要来了。而婉儿这个仇家之女入宫得用,恐怕就是灵应前兆。
所以今日天后突然问一句“你为什么还活着”,婉儿本该吓得涕泪交流叩头乞命。但她只是吃惊,并没多少骇怕。
天后的神情语气,也不象要拿婉儿发泄出气的样子。她更象在……失落颓唐地自言自语。
这种二人相对交心倾谈,婉儿经历过几次了,也从一开始的惶恐忧惧渐渐习惯。她已有点理解天后,这妇人心路太过复杂幽微,很多事不能向丈夫儿女诉说,总憋在心里又着实难受。天后身边其余服侍宫人没读过什么书,思路愚钝,大概很难听懂女主人在说什么。也就婉儿能差不离猜到天后的情绪感慨……而她并不担心婉儿敢随意泄露。
所以我为什么还活着?
婉儿的第一反应是“为了还能和阿娘重聚”。她去年撰稿有功,获准与母亲通过一次书信,信上自然不敢写任何犯忌语,不外是请安问候加颂圣。母亲的回信还延迟多日才到她手里,展开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婉儿捧着大哭了一场。
母亲书信中只四个字有用,“久病初瘥”,似乎她之前生了一场重病,刚刚好转。婉儿忍不住猜测武后把母亲从长安掖庭提走后,丢去了哪里,是什么导致阿娘这场大病……唉,与世上唯一剩下的骨肉生生分离,患病原因还用猜?
“是了,你娘还活着,你还期盼着有一天能母女团聚。”天后居然先一步猜出婉儿心思,“可你娘也是望四十的人了吧……你母女俩都籍没宫中,你又有了封位,这辈子再嫁生育的指望很小。你们上官家,所有男丁都诛杀殆尽,早就绝户了。那你母女俩,还有什么盼头呢?”
她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如散云烟,好象那些血腥残杀、那些断绝生路都和她无关。
我为什么还活着?我还有什么盼头?婉儿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纸上刚写下的几行字,忽然觉得自己的书法长进了很多。
她近来走笔龙蛇天天拟稿,宣笔贡墨硬黄纸恣其取用,经常阅读的旧籍奏状里又不泛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王知敬、魏叔琬、裴行俭、王方翼等当代书法大家手笔,就二圣的亲笔敕书,亦是法度精妙。不知不觉间,婉儿的字迹也脱去许多秀稚媚气,格局阔朗笔意纵横,至少她自己瞧着很顺眼。
“回禀天后,”婉儿放下紫毫笔,恭恭敬敬回答,“婢子家族不幸,母女得辱天恩偷生,本亦不敢有所僭望。天后不嫌弃婢子幼稚蠢笨,提拔至内书省承制,又许婢子出入藏书楼,取阅先贤典籍、大儒文章,婢子得益甚深,每每沉醉其中,浑不知日月天地所在。婢子每多捧读一篇雄文,心内就多感激一分生之欢悦,不敢欺骗天后。”
她说的是真心话,对面的妇人应该也能听得出来。自入宫后,婉儿除了吃饭睡觉应诏办差,其余时间几乎都泡在藏书楼里,一卷接一卷埋头苦读。她甚至不是为了能承旨拟稿时写得更好,或答对诏问更敏捷流畅,她就是喜欢读书,不需要理由地喜欢。
在书里,她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她随夫子周游列国说诸侯克已复礼,陪史迁考行事综终始、稽成败兴坏之纪,同班定远投笔从戎转侧绝域万里封侯。她也与曹魏武歌薤露、行蒿里、隔百年唱和,厕身竹林七贤、陶令昭明饮酒狂歌。她在书里忘却现世苦痛,摒弃肉身限束,化为一缕精魂萦绕在那些美妙的文字间,霑润云雨,变幻鬼神。
“读书啊……”天后支颐沉吟,“我十四岁入宫时,还不识得多少字。文德太后和先帝都喜有才学的女子,命立内文学馆,延请学士教授宫人。长日无聊,我也是在馆内遍读经史子集,又苦练飞白习学吟咏,当时只望能籍此承宠……却是想得短浅了呢。后来我辅国理政,时时庆幸当年在宫学里下过苦功。要不然,连臣子们呈上来的奏章议状,都读不懂,批一条敕旨下去,也要被那帮文士嘲笑笔法,还能谈什么威德纶音?”
“天后英明。”婉儿不自觉地点头,鼓足勇气又道:
“方才天后言道,婢子的父叔兄弟,全家男丁斩杀诛灭,上官家已户绝,此诚为人生大不幸。家慈在日,有时中夜思此,也与婢子相抱掩泣……但天后幼年在本家,曾遭异母兄弟及族亲虐待,以至于太原王妃携女回归杨氏。上佑英材,二圣同光,天后正位中宫,却便宜了武元庆等儇薄小人,平白捡得外戚爵荣,依旧不思悔改,在外诋毁国母。这等本家男丁,即使活着承嗣立户,又有何用?只能连累太原王身后清誉,恐怕连带武氏一族,都会背上千古骂名。天后当机立断,将一众庸恶族人处刑斩流,那是大快人心的英明举措,人人钦服的。”
她说这些话,已颇为触犯忌讳,自己心里也紧张。但天后听完,反笑起来:
“你也听说那些闲话了吧?说我自作自受,狠毒辣手,把近亲兄弟侄儿杀贬干净,扶外甥改姓承爵,结果遭了报应?呵呵,这种结果,难道我当年推想不到?敏之那小子,虽然生得美,从小就浮躁骄暴,又给他阿婆宠坏了……唉,敏之虽不成器,那些被我斩杀流放的,元庆元爽惟良和他们的儿子,难道有一个可堪大用的?别说那些田舍村汉了,就我自己生的几个儿子……”
她一掌拍在书案上,笔架上几支紫毫和砚子水盂都丁丁当当晃个不停。婉儿一惊退后伏地,心里明白,只怕今天太子贤又和母亲置气了。
武后长子弘入主东宫时,其实也常与生母暗暗作对争权。但李弘性情温和举止恭谨,很少表面上令天后难堪,他二弟就……相当暴躁任性。
李贤与母亲的矛盾由来已久,当雍王时,宫内宫外就有风评“天后于儿女中最不喜二郎”。但天皇对几个儿女都很宠爱,太子弘也与二弟手足情深,凡事挡在前面,居中调停,天后与次子之间大致也还过得去。李弘一死,李贤依长幼顺序继任储君,也接过了原东宫所领庶政,日日入内请安议事,跟母亲的冲突越来越频繁严重。
这等家内纷争,很难说谁有理谁有错。总的来讲,天后是以孝道威压儿子,太子则仗着父亲撑腰不断暗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从用人任官到草诏发敕,母子两个时常意见相左,全靠天皇从中决断。而天皇已明白表示很厌烦妻儿这样争斗,需得早日了结。
了结的话……就两条路可走,废太子,或二圣退位。
婉儿不觉得天皇有意废储,他一直为这个儿子的品貌才学深感骄傲,不吝褒扬。李贤最近又开修文馆,大规模招纳贤才整理注释《后汉书》,那和先太子弘召文臣撰《瑶山玉彩》,武后命北门学士撰《列女传》《臣轨》等书一样,都是在给自己增加声望,背后有父亲的鼎力支持。
这么看来,天皇在妻子与儿子之间要选择谁,那是很清楚的。何况他在前太子弘逝世前,已经明确表示过传位的意愿……既然能传位长子,为什么不能传次子?
传位之后呢?
“天后四子,英华孝悌,皆人中之龙。就算如今尚年轻识浅,假以时日历练,也必成大器。且皇子都是天后亲生,将来必定终生尊崇母家舅氏,天后也不必……”
婉儿试图安慰武后,换来的只是一声冷笑和不客气打断:
“省省吧。说什么亲生儿子,登大位以后肯定孝母,你也不看看当今坐稳江山以后,是怎么对他母舅家的?那还是之前对他有过拥立定鼎大恩的呢……我这只会惹人厌烦的老太婆,等儿子接了位,一把骨头还不定扔进哪条臭水沟里呢!”
婉儿知趣闭嘴。天后长长叹一口气,抬手掠鬓:
“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这些女人家,替宗族香火操那么多心,有什么用?反正这一世投错了胎,生为女身,什么功业利禄都不要再想了。自己活着,能领略些欢乐趣味,那就足够……写你的文稿吧。”
她伸手收起案上那些立嗣奏议,没表示意见,婉儿估计“周国公”这爵位要空悬一阵子了。她知道如今宗正寺卿等朝臣是建议天后召回流放在外的几个侄子。曾得罪天后母女的武元庆兄弟虽都被杀了,他们的儿子武三思、武承嗣等还活着,在岭南苦熬。这些年轻人是天后之父武士彟的亲孙子,以血统论,本就比外孙贺兰敏之更有资格承袭爵位。
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婉儿也听天后与人商量过……好象长孙浪从山西文水的武氏宗族里带了一个少年进京,眼下投籍三卫。那少年算起来也是武士彟未出五服的孙辈,为人诚朴拙讷,天后瞧着还顺眼,觉得是个不爱惹事能让她省心的娘家人。虽然血统是比武三思武承嗣他们远了不少,但贺兰敏之一个外姓人都能改宗入嗣,那个叫武敬真的少年,好歹还是正宗姓武的呢。
再怎么说,他也比岭南那些人危险小点。对于武三思武承嗣来说,天后这个姑母,与他们可是有杀父之仇、灭族之恨。
阿浪回洛阳之后,听说时常在二圣面前承奉,但婉儿还没见过他,也没见过那个少年武敬真。她觉得是天后对自己起了警惕心,有意不给自己机会“交通外臣”,这也没法,只能听之任之。
太子贤她倒是常见的,陪同天后听政草诏时经常相遇,但她宁可少些这种机会……夹在一对乌眼鸡似的母子之间,实在难堪又危险。
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天皇的感受,所以那日被召入寝殿听敕,天皇说出“我决意传位了,你来草诏”,婉儿虽然吃惊,并不太意外。
天皇的意思,主要有几点:去年他便已决定传位太子,适逢先太子病逝,便耽搁下来。继位的太子贤虽年轻无经验,几件大事办下来,看着有日渐成熟的迹象,二圣也就放心。太子贤推荐的医人,为天皇治眼很有疗效——婉儿明白这是在说阿浪,不觉一阵欢喜——可见太子的孝心,也可见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大唐江山代有明主,他父子相授恰逢其时。如今冬闲时节,太子正发民夫增筑扩建西苑上阳宫,等春夏天气转热,城内宫殿不堪居住,上阳宫也该修好了,他老夫妇就正式退位,作为太上皇、皇太后搬去苑内优游待老,颐养天年……
婉儿一边听着天皇絮叨,奋笔书记,一边忍不住抽空瞄向床边天后。武皇后始终保持着优雅镇定,但婉儿已经很熟悉她的表情神色,能看出她正在压抑心中郁愤。
“上官,你觉得还有什么该补充进诏敕的?”天皇口授完了,习惯地再问一句。他们夫妇近来都很倚重婉儿的拟稿才华,也肯她听的建议。
那么这就来了,就是此刻。
如果天皇要传位的太子是李弘,婉儿知道自己只会叩首领命,不多讲一个字。
那倒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婉儿已经是当朝天子的才人,李弘又仁孝守礼,不可能干犯忌讳再把她召入内帏封妃。事实上继太子贤倒是含糊暗示过此事,叫她“不必在意你那封位,我有法子”,大概也是说可以效仿父母,坚称婉儿是先朝所赐,“事同政君”就行。
但李贤不是他大哥。
“回禀陛下,婢子以为,传位诏敕可再增添些灵瑞感应迹象,比如白鹊筑巢,灵芝冒生,太庙频现祥云,或太史令推算星相大吉……”
她的建议还是很谨慎的,字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就算李贤本人在场,也挑不出她什么错。但这几句话足够提醒天后,美妇人展颜一笑:
“是了,上官说得对。这么大的事,又关涉宗庙,怎么也要先术算推核一番,挑个八方适宜的好日子,再定传位大计。我看,让明师去办就合适。”
明崇俨一直深得天皇信任,荣宠不衰,天后这提议正中她丈夫下怀,欣然同意——反正离传位的预期日子还远,不忙颁诏。但婉儿知道,明崇俨与太子贤之间的嫌隙也是越来越深重,让他去卜算二圣传位的吉凶……适宜传位的日子大概会在三十年以后吧……
如果婉儿今日的言行传到李贤耳中,新太子怕会跳脚大怒,从此衔恨她一生。不过么……婉儿又偷偷望一眼天后,只见她也在看自己,目光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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