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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晦日,家家送穷。
苏味道一大早起兴冲冲出门,带着几件从行囊里翻捡出的破衣衫,到新中桥下的洛水河滩,与一众文友会齐,点起火堆烧破衣、洒糜粥、沥酒祓禊。
新中桥北端是承福坊,南头正对长夏门大街,立在桥上举头西北望,巍峨皇城赫然在目,是便于欣赏风景又不会离禁城太近、招致卫士喝斥驱赶的好去处。初晦节这一天,新中桥两岸聚集了好些民间妇女,纷纷下到河摊上洗裙送穷,语笑喧哗,十分热闹。
洛阳今冬先冷后暖,几场雪下过,天气就一日日晴起来,洛水河冰融化之后再未结冻,到正月底,河上已行船无碍。苏味道此行是有邀约的,他和文友们在河滩上聚谈不多时,便见两条花船先后驶来,是修文馆的老学士来接他们了。
苏味道事先打听过,初晦日的文酒之会,皇太子很看重,不但命修文馆宿儒张大安、格希元、刘讷言、许叔牙、成玄一等悉数出席,他新召入馆的学士李仲寂、王方翼、萧沈也在其内。而苏味道、李峤、王勮、杜审言这些被方家重臣推荐参与修注《后汉书》的年轻士子,更全部接到转帖,帖上写明晦日泛舟游洛水之后,将在西苑内设宴,不用说,这就是要考察到底谁能入选了。
因为人太多,一条大船还盛不下。二三十位年轻士子上了码头,静候花船靠稳,两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张大安和格希元当先迎出舱门,身后跟着许多宿儒。码头上顿时响起一片请安恭维奉承声,年轻士子们弯腰打躬、叉手行礼,还好都顾虑着斯文风度和落水危险,没人敢猛往上挤。
两位老夫子也笑呵呵地拱手还礼,点着人名一位位往船上请,第一只花船里很快要站满。苏味道挤在码头人群当中,听着他们点到了王勮和杜审言,心里略感安慰。看来吏部侍郎裴行俭这推荐人的面子着实不小,那么他和好友李峤也——
“苏守真世兄?”
苏味道忙答一声“在”,跨步迈出人群,往踏板走去。却见张大安立在踏板那一头,向他一拱袖道:
“头船已满,请苏世兄领诸郎君依次上那一船,务必小心安稳。我等同游洛水,禁苑再见。”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抑制不住失望之情,苏味道喃喃应承着,只能目送头船调转离开,后面那艘空船缓缓靠近,搭稳踏板。所有修文馆学士都在头船上,被点名上了那艘船的年轻士子,可以在整个泛舟游河期间与学士们谈笑对答酬唱,尽展才华,占得先机。而他们这些被丢到尾船上的人,只有下船饮宴时才有点机会和学士们交谈,恐怕只能作这一行的陪衬了。
心绪一低落,洛水风光和岸边洗裙景色都没那么好看了。苏味道上船之后,只寻个座位坐下来,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他的多年好友李峤也坐到他身边,先谈些初晦日掌故风景,见他不回应,便笑道:
“苏大,你莫不成还想着上那头船?进修文馆编书这事,你还没死心呢?”
“死心?”苏味道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都是裴侍郎推荐的人选,还没正式开择,更没结果出来,为何就要死心?你这话说得奇。”
李峤笑着摇头:“你太老实了。仔细看看裴侍郎所荐四人的出身履历,你就明白了。选部执天下公衡,裴侍郎又是极老成谨慎的人,不会落人口实。说句大话,你我的文才,也当得起天官一荐。但就算裴侍郎自己,只怕也早明白,荐四选二,选上的那二人,不会有你我在内。”
“为什么?”苏味道还是不懂。
“哎……”李峤挪挪身,离他更近些,压低声音,“你想啊,我李峤是赞皇人,出身赵郡李氏偏支;你苏大是栾城人,出身赵郡苏氏,你我都是河北同乡……”
他没说完,苏味道摆手笑道:“李六你别给我脸上贴金。我们苏氏是小姓,祖上也没出过多少人物,哪能和你‘五姓七家’赵郡李相提并论?”
李峤矜持一笑,没反驳这话,继续说道:“天下门阀禁婚家,我们山东河北虽占了大半,当今朝廷,却是关陇世族把持大权。你再想想裴侍郎推荐的另二人,王勮是谁?文中子王通之孙啊!王通那什么人物,隋末他在龙门开馆讲学,河汾门下都有谁?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王珪、陈叔达、薛收、温彦博、杜淹……”
“行了行了行了,你不用给我背先朝将相名录,文中子的大名,我等读书人谁没听过?谁没熟读他的续六经?”苏味道叹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在朝诸公先世,多承文中子教诲,必会另眼看待他的文孙,所以王勮入选修文馆顺理成章……那杜审言呢?”
“王勮入选,也不全是因为他祖父,”李峤笑笑,“听裴侍郎府中人说,裴家第一小娘子慧眼识英,自择娇婿,裴侍郎也应许了爱女,只等王勮正式选入修文馆,便遣人去提亲。”
苏味道怦然心动,想问:“那另一个入选的人是不是就能娶裴家第二小娘子?”但这话此时不太相宜,他只能催问:“杜审言呢?他家祖上也没什么大人物,李六你怎么断定另一个入选的必定是他?而且他去年已经选上外放了巴蜀那边的县尉啊,虽然比不上京官畿尉,巴蜀是富沃地方,享用不差,我们连送行诗都写了……怎么他还惦记着修文馆?”
“咳,你忘了他姓啥?杜审言父祖虽然平常,他可是出身京兆杜氏,虽然是外迁偏支吧,族亲勾连,在朝势力也不算小。”李峤又望一望四周,确定没人偷听他二人说话,才又道:“我也是刚听说,新入馆的那个学士,太子面前的红人,蒲州刺史李仲寂,受命设计督造孝敬皇帝恭陵的那一位,你猜他和杜审言有啥关系?”
“一个姓李,一个姓杜,能有啥关系?”苏味道摇头,“大不了是表亲姻亲吧。”
李峤一笑:“李仲寂出身陇西李,他的续弦夫人,是杜审言堂姐。李仲寂的亲姨,又是老夫子格希元的夫人。还有啊,听说张大安的孙子,也要娶京兆杜家女为妻,算是高攀,很出了一笔聘礼呢……这几位都是东宫重臣,替小杜说说情,巴蜀不去了,改进馆修书,还算个事?你看,他们关陇贵家这么盘根错节地娶娶嫁嫁,各个都是亲戚,同气连支相互扶持,凡有美差,能轮得到我们河北人?”
苏味道低头不语,只听李峤又叹道:“我原本就没打算和王勮争,眼里巴望剩下的那个名额,所以才四处打听,把我们赵郡李家在朝的几人一一烦遍。弄明白李仲寂的族系为人以后,我也就死心了。昨晚已经写信,过了今日,我一早动身去长安……”
“怎么?你要走?”苏味道一惊,“也太心急了吧?你去长安干什么?”
“你不是也知道了?留守长安的大理寺卿同中书门下三品张文瓘公寿终病逝,他是家母的舅父,这些年对我家多有照顾。家母行动不便,我是晚辈,得去长安叩灵送殡尽礼。”
是了,李峤这个赵郡李的出身毕竟不同,他父亲虽也庸碌一生,却能娶到清河张家的女儿,在朝有人,自然好处多多。只是宰相张文瓘为人清正,不肯过徇私情,病死的这个时机又……太不凑巧。李峤这回想谋求修文馆美差,是不可能借上他的力量了。一看不行,索性主动放弃,倒也爽脆。
苏味道自己,也不是那么心性坚硬不可动摇的人。听李峤分掰辨析得头头是道,他一时气馁,也想放弃算了,还免得再得罪了人。反正他上京来本是为了考贡举,就算进不了修文馆编书,也还有取功名机会,并没损失什么……
眼前又闪过裴家第二小娘子那含笑凝睇的珠颜玉面。
不行,得争。
暗暗咬牙,握一握拳,苏味道心里较着劲,一路河上风景、舱中谈笑都没怎么留意。好容易等大船逆水而上,过了天津桥,自水门入苑,到得东宫修文馆一众选好的围宴之所,他们这一舱人下船,毫不意外地看到宴会上位已经被占得满满当当,给他们留下的座席位置,都是离宿儒学士们极远的偏僻外围。
这也没法,他只能随众入席坐定,伸长头颈望着宿儒学士和头船上的士子们谈笑会文,时刻留心等机会。正月晦日“送穷”祓禊和三月三上巳节颇有相似之处,都是要在水边宴乐,修文馆这次也摆了个“曲水流觞席”,数十文人沿着洛水河岸设案摆酒,以小叶舟送杯,轮流赋诗,众人品评。
按苏味道的经验,这种场合要博得上人瞩目,最方便的就是当场吟出技压群雄、格调高卓的妙篇,就象他在上元夜裴行俭家宴席上所做的那首《正月十五夜》一样,如今已传遍洛阳,和王勃之前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并称为近年来的“双绝”。
但他一起患得患失心,再怎么琢磨使力,心思总是飘忽不定,别说五律七律了,连一副好点的颔联颈联都得不着。越是着急,越是脑袋空空,大冷天的额头竟冒出汗来。
河上起了一阵逆风,忽听“泼喇喇”一声,一尾大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岸上,正摔在离首席张大安格希元等人不远处。
宴上众人惊呼甫定,又都拍手大笑,都说是“鲤鱼跃龙门烧尾化龙”的吉兆。那大鱼得有十四五斤重,肥硕矫健,以尾拍地扑腾不绝,两个仆役上去抓按半天,才把它制服抬起。
“这等活鲤鱼,当场砍鲙下酒,最是鲜嫩适口!”新入馆学士李仲寂指鱼大笑,“某治蒲州,那就在黄河边上,公余最喜到渡口,亲手钓鱼上来,就命庖人在岸边切鲙,鱼头鱼尾取河水烧汤,只需盐醋,便鲜香无比——不知今日备宴庖人当中,有没有会切鲙的?”
苏味道心里轰然一震,不及细想,起身离席上前,叉手大声回道:
“学生赵郡苏味道,擅能飞刀砍鲙,愿为夫子樽前献技!若所烹鱼鲙不合夫子口味,甘愿受罚!”
席上有一瞬间静默,老夫子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出乎意料的尴尬相。李仲寂咳嗽一声道:
“是赵郡苏郎啊……张老相看呢?”
张大安出身清河张氏,早年拜相,后因年老多病,致仕静养,专心著书,向来被推为东宫修文馆学士首座。这是个脾性随和的,闻言笑笑道:
“既然苏郎毛遂自荐,有何不可?让庖下抬一副刀案过来,我等一边听乐赏景,一边观苏郎一展身手,岂不也是美事?”
苏味道隐隐觉得不太对头,但此时万无退缩之理,只好硬着头皮挽起袖子,束紧革带,又要水仔细洗手。
修文馆庖人本来就是带着行厨走灶来这宫苑室外做宴席酒菜的,把家什从行障后面抬过来就行,要什么有什么。苏味道先要过刀子,在手指上压一压细看锋刃,见虽然不是专门的“鲙手刀子”,还算锋利可用,也就满意。
其实啊,切生鲙用鲫鱼最好,这条鲤鱼虽大,肉却偏粗硬腥,不但不如鲫鱼,也不如鳊、鲂、鲷、鲈……苏味道心里嘀咕着,手上丝毫不敢怠慢,一手持刀,站到案砧后面,先指挥厨役鱼头朝下摔几次砸昏,趁着还没断气,自己挥刀而上。
苏味道从小喜欢讲究吃食,读书作文之余,唯一的爱好只是美餐一顿。由吃到做,等他长到十几岁,就常趁家里大人不注意,往厨灶间钻。苏家薄有产业,自奉丰厚,父母都重口腹之欲,家里的庖人也是百家学艺精心训练出来的。苏味道学厨烧菜居然也很有天赋,厨子点拨几句,看他做出来有模有样有滋有味,也觉欢喜,偷着传授他不少绝活。后来同好文友聚餐,苏味道有时露上几手,也颇受赞誉。
此时在修文馆学士及一众年轻士子之前露脸,事关自己后半生前程命运,苏味道更是打叠精神,使一个“对翻蛱蝶舞梨花”刀法,去皮挑筋,切片剁碎,薄刃上下翻飞,只见那条肥壮大鲤在砧板上迅速化为一缕缕精白银丝,整整齐齐堆砌成山。
他不打算只炫耀刀工。鱼鲙虽不必下汤上火烹熟,可直接入口生食,却还是要蘸料调味的。苏家有秘不外传的豉醋味料方子,所用都是常见调料,却有异味。苏味道命庖人在案砧旁边支锅烧柴,自己又细切春葱、芫荽、香蓼嫩芽等菜蔬,和鱼鲙银丝一起整齐码放摆盘,末了以油、豉、醋、橙齑等调料下锅熬沸,泼浇在盘中,吱地一声,白烟冒起,奇香四散。
第一盘泼生鱼鲙敬奉给张大安,老宰相捋着胡子夹一箸入口,眼球都要突了出来,大赞“好清鲜,真个美味”。苏味道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回到案砧旁边,又一盘一盘泼鱼端上,直忙活半晌,才人人有份——他自己除外。
没一人说这鱼鲙做得不好吃,连那自吹吃过无数生鱼的李仲寂皱着眉头品尝半日,也得点头赞许。但面目干瘪的老夫子格希元吃完一抹嘴,却说道:
“庖厨贱技,苏郎却执刀如此谙熟,乐在其中,不以为耻,有辱斯文哪……”
苏味道顿时呆住了。只听李仲寂也冷笑道:
“而且国朝有律,取得‘赤鲤公’即宜放生,不该吃的,市上有卖鲤者还要打板子呢。苏郎在禁苑中活剐一鲤,那是什么意味啊……”
等等,最先提议拿这自投罗网的大鲤鱼作鲙生吃的,难道不是你蒲州刺史李学士么……
张大安有点抹不开面子,说起别的话头,一阵谈论扯开了。苏味道满心委屈气愤,又不好怎样,只得怏怏回席,还被坐在附近的文友士子好生取笑了一顿。
这不算完。他知道自己进东宫修文馆编书的希望彻底破灭,却还等着开春以后开科取士的机会。然而几天之后,户部放出驳帖,赵郡苏味道因“行止不谨、混同流俗、有辱斯文名誉”,斥回解状,不准引入尚书省试,遣送回乡。
苏味道只能收拾行装,离开洛阳,上路东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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