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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着陕州城墙外那盘山蜿蜒的引水渠,狄仁杰想起阿浪告诉自己的山西之行经过,在马上指点给同行的武敬真观看:
“那是长孙郎祖父在陕州留下的德政,州城里的百姓至今仰仗这水渠过活呢。”
“嗯,”年轻的翊卫官慢吞吞回应一句:“长孙郎一家是好人。”
狄仁杰有点无奈地笑笑。武敬真这孩子别的都挺好,就是实在不爱说话,作为旅途同伴太过气闷。他们马上也要分手了,狄仁杰自己继续沿官道西行去长安,武敬真则要走阎庄和阿浪的老路,从此地渡口过黄河、入山西,回他的文水老家。
他是奉敕回去参与“文水私马市”一案调查的。在洛阳长孙宅里共居的几个人,几乎同时接到了外出指令。除梁忠君父女和裴妃因是钦犯身份,由东宫卫队软禁在宅不得出门,相当于“人质”,阿浪被太子贤轰去武牢关找马砖,狄仁杰则去长安继续调查昭陵伐柏案,能与武敬真同行一段。
武敬真刚满十八岁,这还是头一回要自己独身走这么长一段路,虽然他有官身,走的也都是官道,一路凭符券住驿,太平年月,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毕竟心里发虚。他嘴上不说,这一路时刻都在关注狄仁杰如何与各地关驿守丁镇将等打交道,进了驿馆如何吃睡。狄仁杰发现以后,也主动教导他些行路的要点,以及如何与各级官吏相处。
“文水私马市”一案,长孙浪捅到二圣面前后,经天后亲笔批敕,由单于都护府和并州都督府联合调查,两位长史萧嗣业和蔺仁基都亲赴文水,天后御令“凡有外戚族氏涉案,一概严惩,不得徇私包庇”。那两位长史在文水蹲了一阵,说是当地人不大肯招供,特意请敕让此案重要证人武敬真也回原籍去,与诸人当面对质。
涉案人里面有武敬真的亲叔父等多位家属,他此行的差使并不好办。里面还夹着奇毒“突厥蓝”的初次现世以及流传到原周国公武敏之手中经过,狄仁杰尤其关注后一点,一路上也向武敬真询问了好些相关情状。
可惜几年之前,武敬真的年纪还太小,他只在家约略听长兄和母亲说过些“吃下毒盐以后症状”,所知有限。
“令兄在家说起那毒盐,是什么口气?”狄仁杰问他,“是得意炫耀吗?还是小心谨慎生怕中毒?”
“害怕的,让我娘烧饭都别洒盐了,饭好难吃。”武敬真皱眉做个鬼脸,“他说是突厥人害人。”
狄仁杰捋须沉思。按已经定论的案状,那毒盐是由到私马市做交易的胡商或突厥马主带入中原,私下传递给武敬山,武敬山又给了贺兰敏之,带着一起上京。后来贺兰敏之用那蓝盐先后毒杀了阎立本、长孙延和孝敬皇帝。
至于昭陵刑徒营那十名死于毒盐的看守,则是贺兰敏之命家奴去杀的,为的是利用刑徒去放飞几笼陇山鹦鹉,在六骏失踪之际制造谶纬……但最后这事又关涉到天后武氏,结案文状上写得含糊敷衍一笔带过。
如果武敬山本人都根本没拿到过突厥盐,那他自然更不可能交给贺兰敏之使用。贺兰敏之最后虽在诉状上签了名,但据狄仁杰了解,他嘴上一直不承认自己曾用毒盐杀过任何人。莫非他真是冤枉的?
当然,也可能武敬山那小子对家人都不肯说实话,甚至故意撇清,宁可连累自己也吃淡食……或者他怕同伴杀人灭口给自己全家下毒……狄仁杰摇摇头。没必要,做得过了,反而更容易招惹猜疑。
“狄公,”武敬真难得主动问他话,“奴籍长啥样?”
“什么奴籍?”狄仁杰一时不明。
“长孙郎说,我好好配合萧长史蔺长史,打掉私马市,能让萧老把成小娘子的奴籍除掉,给她放良。”
一听这话,狄仁杰笑出了声。阿浪还真是越来越懂该怎么调度人了。
武敬真的众多近亲参与私马市交易,他回了老家,碍于情面,很可能站到自家人一边,对抗官府。但有“梁百岁放良”为诱惑,这孩子会更认真地考虑自己的行动结果。
他详细回答了这一问,又指点武敬真许多关窍。二人在陕州城外分手以后,狄仁杰加紧行路,西入潼关,过华阴、渭南、临潼,纵马踏上灞桥,忽见桥下灞水两岸的杨柳树丛之间,冒出数百个大土堆,寒冬正月,仍有不少工役挥汗刨掘。
这是趁着残冬水浅,在修整河岸堤坝么……狄仁杰正迷惑,转念一想,恍然大悟。
长孙浪已经找到的三块六骏雕马砖,背面分别刻有“灞”“待”“桥”三个字,连着读应是“灞桥待”或“待灞桥”。虽然还不知道待的是谁人何物,总归和长安城外著名的景区“灞桥”有关。二圣太子从东都颁下敕旨,留守西京的宰相及京兆尹等官员这是派人在灞桥附近搜索翻掘呢,动静不小,以免被指怠慢。
以狄仁杰看来,这番苦工怕是要白费。要是能把阿浪那小子扯来,让他带着挖掘,可能还会找到些什么。毕竟“太宗皇帝外孙”这血统不是人人都能有……但且慢,也不只阿浪一人啊?
一时间,狄仁杰纳闷二圣太子怎么还没想到这一点?
太宗庶出儿女甚多,就算把那些排除在外,只算文德太后长孙氏亲生的四女,也留下了不止一位子嗣。最大的长乐公主之子长孙延……嗯,刚被毒死了。幼女新城公主只生了阿浪,晋阳公主未嫁夭折,但还有一位,狄仁杰不太能记清排行封号的公主,似乎生了好几个儿子,好象都姓薛,贬在外地呢。
如果只有“太宗与长孙后的外孙”能找到六骏砖,那么不妨把那几位薛姓郎君也召回京,帮着一起找,不比阿浪一人东跑西颠迅速得多?
也许下次写信给太子时,可以顺带提一笔这建议。狄仁杰想着,策马入长安城,先到皇城大理寺报状,却又听到不幸消息。
今冬天气反复无常,又赶上孝敬皇帝国丧劳累、郁结攻心,坐镇京师的两位老宰相,前东宫重臣戴至德、张文瓘先后患病离世,长安城内现有点群龙无首。张文瓘生前一直兼着大理寺卿,也曾对新上任的大理寺丞狄仁杰颇为照拂,乍一听他故去,狄仁杰不觉落泪。
目前大理寺及附属监狱等事务都由少卿石士达摄理,狄仁杰有东宫手令和查访使符籍在身,石少卿并不为难他,所有需请一概应准。
狄仁杰先去看了权善才的尸身——收殓入棺,一直存在大理寺狱院内,幸亏天气寒冷,尚未过分腐败。老将军表情平静,全身并无伤口血瘀,仵作报说是半夜心疾发作猝死,七八十岁的高龄老人在冬季常发此病,倒也免得受罪。
又问一问权善才所住监牢的看守,以及守在此处的权家人,狄仁杰没发现什么疑点,看来老将军就是寿终病逝,和戴至德、张文瓘一样的情形,三人年龄本也差不多。
狄仁杰又去探视关押在同一监牢的同案犯中郎将范怀义,这条四十多岁的汉子,算是“昭陵伐柏案”中最冤的人。他是权善才的下属,本来就是奉军令行事而已,赶上天皇要展露对父亲陵寝的重视和孝心,坚持“伐我父陵上柏者定斩不饶”。后经劝谏,亲手执斧砍树的低级军官和士兵都赦了,唯有下令的权善才和带人干活的范怀义不赦,要不是先太子李弘谏阻,这两颗脑袋去年秋决时便已落地。
早在去昭陵实地勘查之前,狄仁杰就审问过范怀义,之后又多次见过别人审问的笔录案卷,基本可以确定,这中年军官是真的啥也不知道。
“范某还劝阻过权大将军,先帝陵上柏树,岂可轻动?权老将军说献殿下宫要塌房子了,再不修补,大家也得一起获罪,就非得让砍,顺着山坡排水沟砍,说那样不大能看出来,看出来了也好往山洪塌方上推,唉……”
已坐牢半年的范怀义蓬头垢面神情颓丧,这也正常。狄仁杰追问:
“你们砍树的那地方,正当北司马门悬崖下,是权老将军指定的,还是姬陵令指定的?”
“这我不知。姬陵令修屋子缺木料,向权大将军求助,权老拍案作主……地方是谁选的,范某从来没问过。”
别的也问不出来什么新料了,狄仁杰起身去见前昭陵令姬温。他这回到长安,最重要关键的任务,就是再审姬温。
据大理寺狱报,去年得知东宫大婚后,姬温便开始绝食,声称先帝太宗召他去地下服侍。先太子弘不肯让姬温由此落个“殉主”美誉,强令狱吏每日给他灌饲羹汤,待到“六骏出走”一案真相大白后再将他明正典刑。大理寺狱倒是一直忠实地执行这条太子令,但……姬温也是六十多岁老人了,身处肮脏监牢,既然死志已决,这么强行灌食能给他续命多久,实在不好说。
狄仁杰刚走近单独关押姬温的土室,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臭秽气味。他也是屡次坐牢的人,按说早该习惯,但这股臭味实在呛人,他竟忍不住干呕几下,才强压下去恶心反胃。
这间土室地基下挖,只有上半部分露出地面,木门低矮,送食水都得蜷着身子钻进钻出。狄仁杰问了看守,得知依照东宫令,每日均由三个以上狱吏共送食水,相互监督,不得与犯人通传任何讯息。狄仁杰持太子令问话时,也有三人在场听着。
他索性抱膝在木门前坐下,透过小窗窍孔往里看,黑糊糊的几乎看不到什么,只有那阵臭气一阵一阵袭来,让他怀疑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扯着嗓子叫“姬思忠”好多声,门内才传出幽幽语音:
“狄怀英?”
狄仁杰很意外。他与姬温交往并不多,这老陵令居然能记得自己的声音?
按照事先想定的思路,他开始询问姬温昭陵双案有关情形,但他问了许多问题,里面人却一声不吭。他搬出二圣太子,又用姬温家人亲戚威胁恐吓,毫无用处。最后他快要放弃了,长长叹一口气,道:
“我就再问一件小事——你在昭陵,最后一次和阎令公争执,拿着一件漆器,那究竟是什么?你两位是因何结怨的?”
门上窍孔之内仍然毫无声息。狄仁杰等了良久,暗叹一声,准备支地起身,突然一声气若游丝的语音传出:
“汉诸侯王漆鼎……好些个……阎立本要给他兄陪葬……逾制……我拦下来,得罪他……他要死了,又想放进自己墓里……我求他调我女婿回京,他不应……吵起来……”
说得虽然断断续续语不成句,狄仁杰却听懂了。他之前详细查过姬温的履历和族系,知道他一生无子,发妻已死,只有一女早早嫁人,随夫游宦外地,可说此人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自任昭陵令以来,逢年过节休沐假日都是在陵上过的,极少出外,还为此受过吏部褒奖。所以他满心里都是“服侍先帝”,还敢在殿上极谏声称天皇“不孝”,只求速死,怕也是守陵太久脑子僵了。
但刚才说的这段话,却流露出他毕竟也有同于常人的一面。他意思大概是阎立本兄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套“汉诸侯王漆鼎”,喜爱之极,想放到昭陵自己兄弟的陪葬墓中死后享用。但狄仁杰也知道,本朝陪葬制度详明严格,以阎家兄弟的品级,怕是不能使用汉代诸侯王之物,何况还是“鼎”这么敏感的物事,且不止一件。
那些鼎先放到了阎立德墓中,却被姬温发现阻止,可能还没收到陵署里了。后来阎立本自觉时日无多,又动起心思,向姬温提出把那些汉鼎陪葬到自己墓中,姬温借机要求他托人把自己在外为官的女婿调回京师,以便骨肉团聚,却被阎立本拒绝。二人为此争吵,可能还相互威胁,狄仁杰那一晚一边抗拒武敏之,一边也看到听到了二老之间一些言语举动,大致符合此说。
“那些漆鼎呢?”狄仁杰又向门内问。
“吵完……砸烂扔了……我女回不来……六骏走……先帝见怪……我也……不想活了……”
狄仁杰叹一口气:“姬思忠,你想好了?就是这些话,你要带到地下去,说给先帝听么?”
门内又是长长的沉默,狄仁杰觉得姬温大概已经用尽气力,无法再吐字。但终于又有点断断续续的声音飘出来,狄仁杰却听不清是什么。他把耳朵完全贴上门孔,大声询问,总算听清几个字:
“水……干……水……”
姬温这是嗓子干渴,要水喝呢?狄仁杰回头招呼守在旁边狱吏拿水过来,开门进去喂他,忽听门内又有一声:
“孙……没……”
孙?是指他曾经声称梦见太宗皇帝所说的“皇太孙将降世”?
是了,大概他还不知道先太子李弘已死。这土室如此封闭,看守又不准与姬温交谈,自然没人告诉他这一举国服丧的惊天消息。
狄仁杰犹豫片刻,决定赌上一把,看姬温还能不能告诉他什么有用的话:
“姬思忠,先太子不幸,上年底突然病逝了,二圣悲痛,追谥‘孝敬皇帝’。先太子无后,如今二郎雍王继立入主东宫,他有三男,但皆非嫡出,皇太孙么……”
话没说完,门内传出一声似呜咽又似痛呼的声音,从此再无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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