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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味道向来承认自己是性情温和甚至胆小软弱的人,平生所好唯有读书、作诗文、琢磨吃食。在武牢关东峰二圣堂外郁愤气涌、险些纵身一跃之举,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然而他毕竟没那么刚烈,犹豫再三,想到包袱里还有精心准备好的午食,就决定至少当个饱死鬼吧……最后当然是没死成,反而迎来了人生转机。
乍一听闻长孙浪的真正身份和此来差使,苏味道又惊又喜,甚至怀疑:“我这运道转得也太快了,不会遇上骗子了吧?”他在洛阳混了一二个月,早从文友当中听说过“昭陵六骏出走,正由天皇的长孙家外甥赴各地寻找”消息,当时只作殽酒奇谈,哪知竟能和自己有关。
还是在他如此潦倒败落的情形下,天降皇亲贵人?
这位五品朝邑县男、千牛备身、敕命采访使长孙浪,为人还挺随和,直接把苏味道带到武牢关城驿馆,跟郑姓守将说“巧遇了我一个老朋友”,苏味道就此也在驿馆里蹭吃蹭住下来。
长孙使君话说得很清楚,他要在武牢关内外寻找两块雕有“六骏”之一的石砖,具体埋藏地得自己找,而找寻的主要依据在他随身携带的几卷《高祖实录》《太宗实录》上。他识字有限,不大通文墨,所以要借重苏味道这位大才子,好生研读书卷、仔细走访关城内外的当年战场。
真是美差啊。别的不说,能有机会一觑内府收藏的二帝实录,对苏味道这样民间读书人来说,千载难逢。
他不懂行军打仗兵法,是个遗憾,但好在这方面有守将郑洪能补充。三人这些天几乎日日粘在一起,城内城外骑马转悠着指点江山论史言志,结果是……啥也没找着。
东峰二圣堂、太宗皇帝当年驻宿的关城府第里找不到什么罕异砖刻,城内几座寺庙道观也去过找过。武牢关城东的汜水两岸,是当年唐军与夏军决战的战场,郑守将调发手下五十兵丁,列阵在河岸上搜寻整整三天,还是一无所获。
“要按天皇陛下的说法,至少‘青骓’那马,是在这片河滩上被尉迟敬德大将军抢来献给太宗皇帝的。”长孙浪骑在马上,扬鞭指着汜水对岸示意。苏味道随在他身边,低头捧读手上书卷:
“……两军相与交战,乍进乍退,两无胜负,各引还。王琬乘隋炀帝骢马,铠仗甚鲜,迥出陈前以夸众。秦王曰:‘彼所乘,真良马也!’尉迟敬德请往取之,秦王止之曰:‘岂可以一马丧猛士。’敬德不从,与高甑生、梁建方三骑直入其陈,擒琬,引其马驰归,众无敢当者。秦王使召河北马,待其至乃出战……”
当年千军万马踏腾冲杀的战场,如今是河水两岸的平坦农田。早春时节,岸边杨柳已现青葱绿意,田地里的禾苗也密密簇簇冒出头来。汜水是南北向流入黄河的支流,水边灌溉便利土壤肥沃,据郑守将说,产粮不少,当地农人日子过得还行。
“可惜啊,按明阁主的推算,六骏是回到了他们死去的战场,而不是‘初归秦王手下之地’,不然别的马不知道,青骓一定在这里了。”长孙浪说着,又想想,“或者也有可能,那马特别倒霉,刚被尉迟大将军从王世充侄子胯下抢来献给秦王,就又骑着冲锋,结果立刻战死了?”
他这是自设一问,没人能答。郑守将虽然熟知“敬德阵前抢马”故事,却连那抢来的马是否“青骓”都不确定,苏味道更不知道。他只能往下读史,边读边为那两位墨水有限的军官解释文字大意:
“窦建德在汜水对面列阵,等了整个上午,没敢轻动。士卒又饿又累,都坐地休息,又争着下河饮水,军容散乱,看着要退兵回营了。秦王命人率三百骑兵绕到夏军阵西,对方果然扰动,秦王说:‘可以打了!’那时事先放牧在黄河以北的马匹也都召回来了,乃命出战。秦王率轻骑先进,大军继后,往东渡过汜水,直逼夏军阵前。窦建德正召集朝臣会议,唐骑猝来,一时大乱,等窦建德把身边分拨清楚,唐兵已至,他只能往后撤退。于是诸军大战,尘埃涨天,唐军兵少,一时不利。秦王率诸将卷旆而入,冲出夏军阵后,张唐旗帜。窦建德将士见之大溃,败退三十里,斩首三千余级。建德中槊,窜匿于牛口渚坠马被擒……将士皆溃去,所俘获五万人,秦王即日散遣,使还乡里……”
读到“即日散遣使還鄉里”这八个字,苏味道微微一怔,心头涌上异感,一时却不清楚是什么。长孙浪却注意到了“牛口渚”这三个字,问郑洪:
“窦建德是在牛口渚被抓到的吗?那是附近一个地名?郑守将可曾去过?”
“去过去过。”郑洪忙答,“路过武牢关追思先帝功业的官人可不少,有那不太着忙走的,坚持要看‘擒夏王处’,郑某陪着去过几回。离武牢挺远的,得往东北走三十里地呢,窦建德那老儿跑得还挺快……”
“逃命么,那时候跑不快,以后再也不用跑了。”长孙浪和他说笑几句,定下明日同去牛口渚踏访。
苏味道自然同行,隔夜三人带了奴仆,沿官道出武牢关东去。这一路基本是顺着黄河南岸走,早春化雪,凌汛初起,景物悦目,三人在马上谈谈说说,都觉畅快。
午后下了官道,往“牛口渚”走,道路越来越泥泞塌软。此地也叫“牛口峪”,是广武群山间夹杂的一处黄河河滩地,郑洪远远指着叫道:“长孙使君能看清前面那石碑么?那也是永徽初年树立的,上面有字。”
石碑简陋,正面刻了一行大字“夏窦建德就擒处”,背面有二三十字,略述那一战经过,便是苏味道昨日所读史书的简写,文章书法都不高明。这处河滩正在涨水,石碑根部和周围地面都淹没在浅水和烂泥里,一行人骑马踏泥凑近石碑细看,又观望四面山水地势,苏味道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长孙浪策马围着石碑转了几圈,与郑洪交谈两句,确定凡来牛口渚踏访者,也就只有这一尊石碑可看。他皱着眉头想一会儿,忽然下马,伸手在碑底的泥水里摸索起来。
看他这架式,是在找可能嵌在地上、却被水淹盖住的石砖。但……随行还有下人奴仆,他一个敕使,用得着亲自动手么……
想是这么想,苏味道和郑洪都赶紧下马,和奴仆一起躬腰翻找,一行人顿时脸上身上全是黄汤烂泥,脏污不辨头面。
一番虔诚,能感动天地么?反正折腾到傍晚,也没找到任何物事,一行人只得寻个宿头草草歇了,第二天上路回到武牢关城,才能烧热水好好清洗一番。
驿馆开出晚食,送到长孙敕使所居正堂上,苏味道一边擦抹头脸绾发一边跟着进去,只见长孙浪把一卷画摊开放在案上,正对着凝神细观。苏味道也凑上去瞧,画卷上正是太宗皇帝“六骏图”,线条设色都极精妙,六马一人栩栩如生。
“苏郎你看,这匹是‘什伐赤’,这匹是‘青骓’,”长孙浪往画上比划着示意,“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苏味道看一看画上两匹马,都是四蹄腾空、前后伸张、全力奔驰的姿态,猛 一看模样很象。但“什伐赤”全身作暗红色,马身前中四箭、背中一箭,画上赞语是“瀍涧未静 斧钺伸威 朱汗骋足 青旌凯归”。“青骓”则全身灰黑色,所中五箭皆在身前,赞语是“足轻电影 神发天机 防兹飞练 定我戎衣”。
“大部分中箭都在身前,说明是向着敌军冲锋时,撞上对方的箭雨了吧?”苏味道猜度,“中这么多箭,估计当场就得倒。两匹马画成几乎一样的姿态,可能意思是……死在同一仗里的?”
他也是顺嘴胡猜,长孙浪却点了点头:“我曾经怀疑,这两匹马是死在从洛阳到武牢关的路上,因为那时候秦王——先帝急着来这边卡夏军脖子,可能路上拼命打马狂奔,累死了几匹。但这两马都中了好多箭,那就不对了,它们还是死在当时最激烈的一战当中,就是那天我们去的汜水河岸了……”
二人坐下吃饭,边吃边谈论。苏味道自己没学过画,但交往的文人多,对丹青技艺不陌生。他称赞一番六马图画功,得知那竟是已故宰相阎立本亲笔真迹,兴致更高。这驿馆里藏有好酒,两人边喝边聊天,到得夜深,都有了七八分酒意。苏味道脑袋晕乎乎的,胆子也比平时大了许多:
“不瞒你长孙郎,昨日我看见实录上写,秦王抓了五万夏军俘虏,就地释放,让他们还乡,很吃了一惊呢……”
“有什么吃惊的?”长孙浪笑答,“唐军当时上下总数,都不一定有五万人。抓那么多战俘,看守人手不够,粮食又少,不放了他们,那就只能杀俘了。五万人那么好杀么……”
苏味道一缩脖子,打个寒战:“长孙郎,我苏某也是河北人,跟窦建德算个大同乡。他手下的夏军,也多是我河北子弟,里面说不定就有我苏家的父祖亲戚,你说这话,怪可怕的……当年秦赵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了我四十万河北男丁,我乡一百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至今说起来后背寒嗖嗖。秦赵世仇哇……”
“秦赵世仇?怎么,你想跟我打一架?”长孙浪哈哈大笑,“苏兄,不是小弟瞧不起你,你这样的文人哪,我阿浪一个打五个还能让你十招……”
两人都喝得不少,逸兴横飞。苏味道也笑回:“鸡肋不足以安尊拳,我可不敢惹你长孙郎。苏某的意思,你别见怪啊,先太宗文皇帝固然是绝代英主,可在我家乡那边……嗯……百姓怀念夏王的还有好多呢……”
“哦?”长孙浪有点兴趣,“窦建德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家带国带自己老命都折进去了,算算也死了有五十多年了吧?你们河北人还背地里念他的好呢?”
苏味道点点头,又饮尽一杯:“我从老家栾城到洛阳赶考,路过魏州,那边州城外头,就在官道旁边,有个‘夏王庙’。我正好赶上庙会大集,去给窦建德进香供奉的当地父老,怕不得有几千人?我凑热闹打个尖,听香客们闲聊,都是‘夏王’‘夏王’的不离口,称赞窦建德为人仗义,贵忠爱贤,治国不暴虐,不害百姓,打仗又身先士卒。他打了败仗,输给太宗皇帝,那没法,唐家有天命嘛。可当时好多河北人不服气啊,觉得秦王就是运气好,那么少的兵马一进攻,不知怎么就把夏王给抓了,然后夏军兵败如山倒。要不后来河北又出了个刘王,是夏王的部下,举着夏王的大旗一号召,呼啦啦扯起好多兵马,又跟唐军打……说到底,河北人不服气呢。”
“那刘王不也让秦王给打败了嘛,也是因为秦王运气好?”长孙浪也不恼,笑嘻嘻质问。
苏味道点头:“秦王……先太宗文皇帝打仗的本事,天底下谁也比不过,不服不行。不过河北人还是有说头,说秦王水淹七军,虽然打跑了汉东王刘黑闼,可是太过残忍,不如后来到河北收拾残局的隐太子……”
虽然酒意上头,苏味道还没彻底醉迷糊,还知道看看左右,确定没闲人偷听,才压低声音道:“长孙郎,我信得过你为人。你是太宗皇帝外孙,我说这话恐怕要得罪你,可苏某实是不吐不快。河北那边啊,因为夏王掉了脑袋,刘黑闼手下儿郎被太宗皇帝杀伤太多太惨,当地几乎家家都有亲人死在唐夏之战里,所以对秦王么,不太……后来秦王撤军回师,刘王带了突厥兵马卷土重来,唐家派的是隐太子建成出战,没怎么打,安抚安抚,没人愿意再跟着刘黑闼送命,他就败了。所以河北人说隐太子好话的很多,说他比他二弟仁义宽厚……”
“嗯,隐太子当皇帝更合适。”长孙浪还笑着,出语却更尖锐犀利。
苏味道吓了一跳,双手乱摇:“我没这么说,你别吓我。我也就聊聊那些没见识的乡人闲话,然后那天……嗯……我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他脑袋里还是乱了,抱头想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思路:“对了,昨日看实录,一见说太宗皇帝放了五万河北俘虏,我心里就觉得不太对劲。我长这么大,在老家那边,一说到唐夏之战,武牢关,窦建德,刘黑闼,人们就讲秦王残忍,隐太子宽厚啊……怎么只会打仗的残忍人,释放战俘放得那么干脆仁义呢……”
“嗯?”长孙浪忽然精神了,追问:“在你们河北那边,没人提秦王放战俘的事?都只骂他水淹七军大杀四方?”
“对。”苏味道肯定。长孙浪又想了一会儿,拍案:
“今天太晚,你我又都喝多了,先睡去吧。明早起来,你我再仔细翻翻那些书,把河北人再三反唐的前因后果好生梳理梳理。”
苏味道依言回自己卧房,一夜好睡,次日起身再到长孙浪房中,二人吃了早饭,摊开几卷实录和六马图,仔细分析起来。
史料纷繁,他们大量简化,砍去细枝末节之后,讨论结果大致如下:
秦王在武牢以少胜多,一战擒了建德,对河北军的战力相当轻视,也不愿大量杀俘,于是把夏军的五万精兵强将放回本乡。然而高祖皇帝在长安斩杀窦建德,又要召窦夏将领入京,河北人心惶惶。唐家当时任命到河北安抚的官吏也很不得力,与当地豪强冲突不断。在此情形下,窦建德旧部刘黑闼举旗造反,夏军兵将云集其下,河北复叛,连败唐军,高祖皇帝不得已再派秦王出征。
“所以河北人一直骂太宗皇帝手段残忍,其实有点冤枉他老人家了?”长孙浪摸着下巴思索,“秦王倒是最先以宽纵待他们的……”
苏味道想说:“欲利之而反害之,后来太宗在河北打仗杀人也没手软。”但他酒醒以后,这么大不敬的话可不敢说了,只眼巴巴看着太宗的外孙皱眉沉思。
长孙浪又想了一阵,轻叩书案:“成,我觉得我知道那两块马砖可能埋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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