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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穿过我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1)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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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贞青能在医疗站工作,还多亏了叔叔。

她对叔叔怀有感激。在她即将被滔天大浪卷没时,叔叔将她打捞上来了,不仅如此,还许诺给她一个安身处,而恰恰这些都是父母无法给她的。她犯下的过错,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耻辱,叶贞青记得牢。大学最后一年,她实在无法在再待下去,她从未想过会像匆匆过客一样在这个城市落脚,之后被残酷地上了一节人生课,而习完这课,却是付了极惨重极浓烈的代价的。

叶贞青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就从那时开始的。

她在学校的最后时光,莫名的恐惧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医院没法待下去,周边的人看她,似乎也带着暧昧不清的眼光,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生来说,无疑遍地皆牢笼。这城市忽然缩小了,没了立锥之地,它改头换面,成了一座人间地狱。于是,年幼时的噩梦卷土重来了,它们是宿命一样纠缠不清的梦魇,非要逼叶贞青离开原不属于她的地方才肯罢休。

叔叔接到她的电话,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清晨。她不敢在宿舍打手机,便躲在公共电话亭里,下着大雨,没人会专门跑来这里,不必担心被人听到。叶贞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仿佛这一串号码是救命的稻草,她紧紧抓住,怕一不小心脱了手。她不知为何会求助于叔叔,也不知为何就鼓起勇气,把原本掩得严严实实的秘密和盘托出。叔叔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反应异常冷静,他让叶贞青把学校的地址告诉他,挂电话前,他吩咐叶贞青:“这事不能让你父母知道,你收拾好东西,等我过去接你。”

挂了电话,叶贞青松了一口气。手机握在掌心里,瓢泼的大雨不时淋下来,浇湿了她脚下那方窄窄的水泥地,湿了的地方,颜色略深些,干的地方,则浅些。她看着大雨如注,雨中有人仓惶奔走,哗啦啦的雨声像暴跳的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和泥水混淆在一起,在地面溅起来大小不一的水泡。她忽然眼眶湿润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仓促。她甚至没时间好好想一下,到另一个城市,又会遇到怎样的人和事。

这座海滨之城咸腥的风,已经吹拂了好几个年头,另一座城市的风,会是什么味道?

叶贞青冒着大雨跑过电话亭和宿舍之间那片水洼,拖鞋踩在冰凉的雨中,溅起浑浊的水,浑身衣服湿了,内心反而变得干爽通透了,那场因大雨而开始的爱恋,理应在这场大雨中结束。

叶贞青自嘲道:“善始善终,不也挺好?”

回到宿舍,她来不及换下湿衣服,便拖出床底下早已积了灰尘的旅行箱,开始收拾行装。衣服、书、化妆品以及杂七杂八的物什,分门别类,一股脑装进箱子里,用不着的东西,就全部清理出来,用塑料袋装着,扔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了。来这里上学两年了,期间寒暑假回过家。她不喜欢拖着沉重的行李,回去一趟,除非不得已,尽量精简行装,只带衣服和杂物的行李袋,还是带了轮子的,方便拖走。

叔叔于傍晚抵达,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叶贞青赶忙按了接听键,好像她一整天就在等这个电话。那时候雨已经停了,叔叔的车停在宿舍楼下,看到风尘仆仆的叔叔一脸憔悴的样子,叶贞青很是感动,她匆匆跑下楼梯,见了叔叔,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叔叔很久没见过叶贞青,看到她,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开玩笑说:“长成大‘姿娘’(潮汕方言,姑娘)喽。”叶贞青做着笑的样子,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叔叔帮她把行李搬下楼,再一起办理退宿,宿管阿姨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叶贞青,又看了看身边略略发福的中年男人,问道:“退宿理由?”叶贞青灵机一动说:“休学。”宿管阿姨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在材料上认认真真填写了,又让叶贞青签名,领了余下的几百块钱退宿费。剩余最棘手的退学手续,是叔叔帮她搞定的。叔叔的背给汗洇湿了,看着他奔忙的身影,叶贞青很是愧疚,而这愧疚又来源于她年幼时便对叔叔产生的偏颇印象。她始终摸不透叔叔是怎样一个人,不过从这件事看,起码叔叔是唯一真心关心她的人。如今因为某些阴差阳错的缘故,彼此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好像她注定会和叔叔一家人靠近,而和父母,却似隔了一层膜。念及此,她不免心中一阵悲凉。倘若父母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是愤怒,还是包容?

叶贞青不敢想象,她造下的孽不该他们来受,父母的暴跳如雷对她来说,永远是个噩梦。

她带叔叔去行政楼,给他指路,叔叔进了教务处办公室,她就在外头等。冷冷清清的行政楼,走廊空旷,脚步踏过发出的声音因此愈发嘹亮。她不时听到叔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大约半个钟头过后,叔叔一脸平静走出来,随手掩了办公室的门,带着小小的得意告诉叶贞青:“办好了,下一年你可以不在学校,不过毕业证书照领。”叶贞青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你是说……真的?”“当然是真的了。”“那你怎么说服他们的?”叔叔于是神秘地会心一笑,手按住装着钱包的裤兜,拍了拍,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说:“就靠这个。”怕叶贞青不信,叔叔又补充道:“虽说钱不是万能的,有时确实也少不了它,你没看刚才你们领导那张脸,简直见钱眼开。”叔叔用他行走社会多年的经验,给叶贞青上了一课。

“叔叔把我带来这里,还帮我找了现在这份工。”

隔天睡醒,一起坐在饭桌前吃早餐时,叶贞青就是这么对天宁说的。不过她省去了中间好些蜿蜒曲折的故事。这时候的她像极了心灵手巧的裁缝,懂得哪里的布料多余要去掉,哪里布料不够,要添上。天宁听得眼睛都瞪大了,饭都没吃几口。不知为何,对着天宁她可以放心地说,即便隐瞒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节,她说着说着,也带劲了,有种浑身通透的感觉。她像个经验老道的说书人,把故事重新铺陈,再娓娓道来,这中间,那些痛苦不堪的事一笔带过,轻描淡写之间,好似这些真切的体验都变得陌生了。她知道如何自我保护,巨细靡遗去想那些事情,无异于再次把伤口撕裂。她不愿再做这样的蠢事了,这样的痛她承受不起。

天宁听得入神,偶尔打断她,也是问些诸如“他帅吗?”“她为什么那么狠?”之类的白痴问题。叶贞青不得不停下来,耐心解释一通。天宁于是若有所悟“哦”了一下。

叶贞青忽然想起什么,就问天宁:“我昨晚好像听你说上课什么的?你还上什么课呀?”

“还不是新东方咯,要考托福,我爸要我报的。”

“你爸要你出国?”

“是啊,我爸年轻时遇上‘文革’,又‘上山下乡’什么的,书没读成,现在就把希望寄托我身上,我妈也是,成天说个不停,烦都烦死了,我不想出国,就经常不去上课咯。”

“其实多学门外语也挺好的,我现在是想读都没机会了。”

“我倒觉得姐你现在挺好的,自食其力,不像我,还天天被爸妈远程监控。”

“你和老虎的事情,父母很反对吗?那老虎他爸知道你吗?”

“我都和家人闹过好多次了,我爸还威胁我说不认我这个女儿,不过他也是说气话而已。我就想和阿琛一起。他爸见过我的,没说什么,倒是他那后妈,见他带我回家,从来没一声好气。我就奇怪了,我赵天宁那点讨人厌了?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应该是她觉得老虎被我带坏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凭什么这么看我呀?”

天宁说着说着,一脸怨气,扒了几口粥就搁下碗筷不吃了。

她还是很孩子气的一个女生。

叶贞青劝她:“妹妹,别这样子啦,都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别生气哦,多吃点。”天宁憋屈着嘴,装得泪眼汪汪说:“姐,你说我要怎么办?”这下轮到叶贞青犯难了,这问题对她来说太空泛了,她想了一下,慢慢说:“照我看来,你们如果爱对方,就应该一直走下去,家人还是会理解的。”“就怕到最后,双方家长死都不答应,那我岂不是白耗了?”“可你不能这么想啊,你不也说了嘛,未来不是现在想就会来的,谁能预见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天宁被叶贞青这么一开导,好像想通了不少。才一转眼,她脸上的阴郁就消散了。叶贞青慢慢喝着粥,疼惜地看着天宁,天宁眯起眼望向她,相视一笑,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又将她们的关系拉近了。

天宁想起什么似的,“哎呀”叫了一声,就起身折回房里。

“阿琛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呢,我去叫醒他!”

这短暂的空隙,让叶贞青的发呆可以趁虚而入。

生命的暖意在这个时节款款走来,迈着很轻很轻的步子,如果不是仔细去听,还真的很难发现,原来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都一点一点渗透进来了,除却那些着实不堪的过往,这副躯壳还是承载了许多温暖和美好的,特别是遇见天宁之后,这种感受更强烈了,天宁的天真无邪,非但没有削弱她迷人的本质,反而更添了魅力。

叶贞青反思了一下,其实对许多事情,她抱怨多于感激,因此常常活得不够畅快,表面看似寡淡,实则内心苍凉,这样恰恰是她不想要的,她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抛却黏在身上的滞重感,重新还原,做个清清爽爽的人?

老虎被天宁死活拖下床了,叶贞青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发出很大的动静,天宁力气不大,为了把老虎叫起来吃早餐,她还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好不容易下床,揉揉睡眼,慢吞吞的,梦游似的走出房门,和叶贞青含糊地打了招呼,又继续梦游着刷牙洗脸去了。

天宁回到饭桌前,收拾了碗筷,叶贞青争着要洗碗,天宁却不让:“姐,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让你洗碗呢?”叶贞青打趣地回应她:“姐姐我怎么就成了客人啦?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我倒想和你一家人呢,就不知道某人肯不肯了。”这时,听到这话的老虎满嘴牙膏泡沫地探出头来,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娶你谁娶你?”弄得天宁哭笑不得:“刷你的牙去吧!偷听我们说话,讨厌!”浴室里于是传来老虎的哈哈大笑。

天宁是个鬼点子很多的人,她帮老虎盛了一碗粥,又洗起了碗筷,一边洗还不忘回过头来问叶贞青:“姐,你喜欢哪种男人啊?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哦,肌肉男啦,文艺男啦,或者成功人士!免费哦,不成功一律退货!”叶贞青看她装得像模像样,好像在市场上叫卖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老虎走过来,泼了天宁一脸冷水:“哈哈,你以为你家开‘非诚勿扰’的哦!”气得天宁嘟了嘴巴,反驳他说:“就你认识的人多咩?你那些酒肉朋友宁可不要,一个个没好样,有志向的没相貌,有相貌的没志向!”两个人于是就这个问题又拌起嘴来。

他们就这么嬉笑怒骂打情骂俏,好像日子本就该这么过下去。

那年年初,江苏卫视一档叫“非诚勿扰”的征婚节目火得不得了,好像一夜之间,大江南北都认识萤幕上那两个光头了,一个主持,一个嘉宾,闪闪的光头照亮了电视屏幕。“剩男剩女”突然成了热门话题,其他的一些电视台纷纷效仿,大有“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派头,花样百出,但怎么变都是一个模式,换汤不换药罢了。有天叶贞青打电话回家,母亲竟然和她说起了这个节目,还告诉叶贞青:“什么时候我帮你找个男人在乡里嫁了,免得你跑太远。”母亲带着玩笑的口吻在说,叶贞青一听就来气,又不敢在电话里头直接说,就找了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她才不想嫁在乡里呢,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果真到了那个节骨眼,父母死活要她嫁在乡里怎么办?她也不是没碰过以前的同学结婚的,年纪轻轻,大好青春还没过完,就拖家带口的。有一年放寒假回家,叶贞青走在路上,忽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喊了她一句,她愣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是她小学同学!一个小男孩跟在她后面,看样子是他儿子,畏畏缩缩的,见了生人,也不会打招呼,这位女同学就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叫“阿姨”。叶贞青和她寒暄了几句,具体聊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唯一让她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个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同学脸上的神情。她好像被柴米油盐给熏黑了,提着刚从市场买回来到一篮子菜,表情里浮着孕妇特有的慵懒,似乎生活已经把她和庸常琐事捆绑在了一起,青春面貌悉数褪尽,令叶贞青后来一想就胆寒,她想着,万一自己也年纪轻轻就嫁了人,从此以后,守着一个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这个小镇上窝一辈子,等到膝下儿女成群,岁月老去,伸手一摸,脸上全是丑陋的褶皱,该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现在看到天宁他们说起这个话题,她很自然就想起节目里花枝招展的女人以及各式各样的男人,闹哄哄的,乍一看,像选秀,仔细一瞅,却是速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活生生就像在市场上叫卖什么,方便、迅捷,是素食主义爱情的又一杰作。叶贞青不相信这些,她宁可盲目地去信那些最原始最古旧的“日久生情”,也决不轻率到把感情当儿戏——可分明,她早就轻率得把自个儿当了件礼物,赠了那个混蛋的男人,也不理这礼物于对方而言是否重要。

天宁刚吃了早餐就抱起笔记本窝在沙发上网了,一边噼里啪啦敲键盘,一边盯着视频笑得浑身乱颤。看到精彩的,不忘让叶贞青也凑个热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天不怕地不怕,能宅着,也能到处跑,到底是和叶贞青有了一点年龄差距的人。无论生活方式还是价值观念,她俩都相差甚远,不过这些无碍她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如果天宁和老虎结婚了,她们就真的成一家人了,到时她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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