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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如一起归去(13)

作品: 直到那一天 |作者:法米歇尔·普西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0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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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和我一样四处碰壁,需要另谋出路。警察、社工,还有他家人,统统在追着他跑,和我情况一样。虽然我状况不佳,但他对我有好感,觉得我长得不错。那个白痴,我想他已经暗想着替我拉皮条。我从来不让他碰我。可是情况就是,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想一起远离这里。汝拉山区、恐怖峰,我觉得怎么看都很理想。那里离蒙贝利亚很近,而且没人会去那里找我们。当时是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气还算温暖,我们也很习惯睡在户外。重点是,我可以再见到孟凯戈,可以再和他不期而遇。他将会认出我,认出孩子来。认出她的眼睛。他将无法否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爵先生,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不可理喻,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仍执迷不悟,认为孟凯戈就是我唯一的救生圈。”

“最后,你遇见他了吗?”

“我们一起住进我们在靠近恐怖峰山顶所发现的一间小木屋。气温有点凉,但我们可以生火,有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其实几乎可说比沦落街头要好。关于你的问题,爵先生,我这就说到了。有的,我曾遇见过孟凯戈。几乎天天遇到。恐怖峰并不算高,那片森林并不算大。我怀里抱着孩子,曾和他擦身而过。他没认出我呀,爵先生!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短短几个月之间,我从原本还算辣的漂亮姑娘,忽然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我变胖了,胸部成了下垂的松弛赘肉。我眼神中的光彩不再。我变得面目全非。”

“你也没和他说到话?”

“爵先生,你不明白。我感到丢脸,够丢脸了。他居然连认都没认出我。难道我变得这么丑吗?他后来又认识过别的女人吗?爵先生呀,我顿时明白,他再也不会碰我了。他再也不会想要我了。既然如此,他怎还可能会要我的孩子呢……我的最后一丝希望,在恐怖峰的山坡上破碎了。我一无所有了。我的孩子犹如铅球,犹如多余的瘤,我们一起沉沦。爵先生,这个孩子呀,别以为我不爱她,别以为本能母爱荡然无存了。才不呢!恰恰相反。但我已没有东西可以给我的孩子了。无法给她个父亲,没有奶水,连给她个名字都没办法。你能想象吗?这时山上忽然下起大雪。当时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早上。我们在小木屋里,整天设法生火,勉强取暖。我什么都得自己打理。那个姓裴的,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因为嗑药而恍恍惚惚,要不是我在场,他早就冻死了。非要我把他赶出屋外了,他才肯去捡木柴。”

“然后就是那一夜……”

“对。暴风雪呀,愈演愈烈。姓裴的早就恍惚得不省人事,我猜他应该连爆炸声都没听到。小木屋剧烈摇晃,像发生地震一样,像要世界末日了。从小木屋就能看到一公里外的树着火,在大雪下熊熊烧着。我被深深吸引。我把孩子用毯子包住,就走了出来。其实,并不会冷,因为那里像个大火堆,反而很热,热得你皮肤刺刺的……”

“你不害怕吗?”

“不怕,一点都不怕。那是个很奇特又不真实的画面。冰与火。还有那架躺在深山里的飞机,都扭曲变形了,钢铁当着我的面被烧熔化,像不堪一击的橡皮一样。我知道自己是事故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证人,但我没想到救援人员会那么慢才赶来。”

“你就在这时候发现了她?”

“你是指那个小婴儿吗,爵先生?对,就是这时候。”

“她……她已经……”

“对,她已经死了,肿胀了。在坠机时死了,好几分钟前就断气了。山上那种炼狱,没有哪个小宝宝能存活得了。我不懂那些荒谬的说法,怎么大家都信以为真……爵先生,那个小婴儿确定死了。我当下觉得这样很不公平。”

“怎么说?”

“换个说法,就是很残酷啦。将有一整家人为这个死去的小宝宝哭泣。她是个小女生,身上穿着裙子。从此只能怀念。人生就这么毁了。而我呢,却没办法给我自己的女儿任何未来。她不论是以前,或将来,都无依无靠,没有家人,只有我,可是我却这么微不足道。你明白我所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吗?你明白我所说的‘不公平’吗?”

“我明白……”

“对,这道理不难懂。死在大雪中的小婴儿,和我女儿的年纪几乎相同。我不假思索就行动了。该怎么说呢?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有用的人,第一次做出了某种勇敢的举动,第一次拯救了一条性命,这就是我当时心中所想的。拯救一条性命,拯救一个家庭,也拯救我的女儿。大概有点类似医生或消防员的心情吧。我怎么也没想过,自己在那一夜竟会萌生这样的感觉,它让我在之后,在这整件事之后,想要成为一个护士或之类的人,想要拯救生命。”

“可是你把这个雪地里死了的婴儿衣服脱掉了?”

“是为了救她,爵先生。是为了救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没听明白吗?我把我自己这个没有未来的孩子,送给一个温暖且想必有钱的家庭,这家人永远不会知道我做了什么牺牲,他们将因奇迹降临而喜极而泣,完全不觉得有异。这当中简直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完全走调了……”

“爵先生,我哪儿料想得到呢?我哪知道飞机上会有两个小婴儿?哪知道她们会和所有其他乘客一样,双双在空难意外中丧命?我哪儿预料得到,后来事情竟演变成那样?爵先生,那天晚上,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是的,善事。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整个事情的经过。两家人的你争我夺、开庭审理等。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沉默。事情本不该变得那么复杂。我在现场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救援人员终于赶来,把我穿着新衣服的孩子抱在怀里。最早的一批消防队员提着手电筒边喊边找,我远远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把我的孩子放到雪地上,离飞机稍有距离而又不至于太远,足以被大火烘暖而又不至于烧伤。我亲吻了她最后一次。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有一个全新的家。我把在空难中丧命的小婴儿赤裸的遗体,用毯子包起来,带着她在炽热的夜色里逃走了。”

“是你把她埋葬在小木屋旁?”

“不然还能怎么办?能请你告诉我吗?那个姓裴的依然因为嗑了药而不省人事。我在大雪中,跟神经病一样,徒手狂挖泥土。我全身湿透,双手流血了,挖了很久很久。我快弄完时,姓裴的从我背后出现。小婴儿的遗体已放入墓穴里。我一篇祷告词也不会,只好自己编了几句,然后用泥土把墓穴埋好,姓裴的像是发疯了,他以为埋的是我自己的女儿,他以为是我杀了她……”

“他看到孩子手腕上的名牌手链后才明白?”

“对,我当时太慌张了,根本没发现那条小手链。手链上刻了个名字:丽萝。姓裴的一眼就发现了它。还发现它是纯金的。我们的交易很简单,手链归他,但他必须闭嘴。他从孩子手腕上扯下了手链,然后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我呢,则又待了一会儿。我把被雪淋湿的泥土推进墓穴里。我忙乱找来大小不一的石块,堆成一摞。我的手指冻僵,几乎无法弯曲。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用两根树枝做成一个十字架。我回小木屋里,靠在余烬旁,睡完了下半夜。其实,没有,我想,那一夜,我并未成眠。之后的夜里再也无法成眠了。”

“接下来几年,你又回去坟前?”

“对……这个嘛,也被你发现了。渐渐地,生活又回到轨道上。我父母四处找我,在报纸上刊登了那些你也知道的寻人启事。我最后还是回贝尔福去了。我回学校念书,成为护士,就像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我六年前认识了罗恒,卢罗恒。他是医院里的担架员。我父母年纪大了,父亲五年前过世,母亲则在去年往生。和罗恒交往以后,我们并未结婚,但我仍想要冠他的姓。罗恒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其实这些事没有任何人知道。罗恒想要个孩子,我还来得及生,我才三十六岁,但我也不知道。我心情很复杂呀,你明白吧。”

“我明白,梅兰。但关于那个坟墓,你还没告诉我。”

“就快说到了,爵先生。是的,我每年都会回那里去。每年的八月二十七日都会回去,那是我孩子的生日。仿佛被埋葬在恐怖峰上的,是我的亲生孩子。爵先生,你明白吗?她仿佛是我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外人,不是那个丽萝。我回去扫墓,去十字架前上花。某年,很久以前了,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发现有人翻动了石块。是谁呢?我知道韦家和柯家的官司还没结束,其实我知道它不可能结束,知道它没办法结束。”

“除非有某人,跑来挖出埋在小木屋旁、裹在毯子里的那个婴儿遗体。好比说,某个不死心的私家侦探。”

“是呀,我吓到了。如果这孩子被挖出来,等于我的过去也要被挖出来了。于是我把那个坟墓清空,抹去了最后的证据。”

“你在别的地方挖了别的坟墓吗?更隐秘的坟墓?”

“爵先生,这事与你无关,我自己知道就够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们能碰个面吗?”

“我好像没的选择。我现在只能任你宰割了。碰面越快越好。罗恒明天早上五点有班,我则是夜班。你看,医护人员很辛苦呀。我八点从蒙贝利亚医院下班,还要再加上回到家里的时间,不如我们约明天早上九点在我家碰面吧?过了这么多年,你都还能找到我,想必你应该也知道来我家的路要怎么走……爵先生,希望你能低调一点。我展开了新的人生,也成功了,要忘掉过去并不容易。那天夜里,在恐怖峰上,我的出发点并不是要伤害任何人,恰恰相反。我只是没料到……”

“料到什么?”

“……”

“梅兰,料到什么?”

“……料到我女儿十八岁时,竟会和我这么像……”

这时九点多了。贴在汝拉山坡上的薄雾开始消散,飘向山顶。马克率先发现,往下几个弯道处,还没进丹恩玛丽镇的地方,出现一辆白色小车,那是一辆菲亚特的Panda[38]。它缓缓靠近,从他们面前经过,在上方几米处停下来,就停在那栋有着天蓝色窗板的小屋前。马克注意到车子的后风挡玻璃上,贴着象征医疗的蛇杖标志。驾驶员是一位女性,她在座位上静静不动待了好一会儿,他们只看得到她的金色头发。终于,车子熄火了。

车门打开后,出现一张陌生却出奇熟悉的面孔,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

62

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日,迪耶普,欧培槟产后护理中心

汤姆在他的透明塑料小床上熟睡着。他的身体缓缓升了起来。只看得到他圆滚滚的小脸蛋,和就一个才四天大的宝宝而言,已经很长的金色头发。

马克握着丽莉的手。她很疲惫,眼睛不由自主闭上。她享受着此刻的平静。终于能和马克及汤姆独处了。安静的感觉,犹如珍贵稀有的新鲜空气,让她想大口汲取,待会儿可能又会有护士如旋风般进来。

妮可刚从房间出去。丽莉婉约和善地让她明白,自己需要休息。妮可不介意日日夜夜守在小汤姆身旁。全迪耶普都已知道这个消息。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尚瓦尔墓园告诉皮耶,但然后她的双腿忽然恢复了二十岁时的活力,跑去各个店铺,一家一家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一个曾孙呢!她只差没发传单昭告天下了……马克一想到不知何时全迪耶普——从市长到港口商会会长——会捧着花束上门来,心里就不禁七上八下。

马克坐在床边,丽莉的头倚靠在他肩膀上。害得他不敢动了。他用指尖,把毕梅兰送的小卡片拿过来。卡片用订书钉,钉在好大一束玫瑰花上。比马克买的花束还大三倍。

祝福小汤姆。丽莉,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再次向你道歉。或许你愿意以外婆的身份接受我?我会尽一切力量试着弥补错过的时光,弥补我的沉默所造成的伤害。如果你愿意,我相信还来得及。至少对汤姆来说,还来得及。谁不希望有个三十六岁的外婆呢?

请好好照顾马克。

梅兰

到目前为止,丽莉一直不肯与母亲相见。梅兰并未坚持。丽莉没有那个勇气。她需要时间。现在有汤姆了,他将成为两代之间的桥梁。丽莉休息了才不到三分钟,一位护士又进房里来。

实在不得清静,马克心想。

但她有很好的理由!护士手上费力地抱着一个好大的礼物包裹。

“这是快递人员刚送来的。”护士特别说,“幸好我们不是天天收到这么大的包裹。卡片给爸爸,包裹给妈妈。”

护士出去了。丽莉看到这么大的礼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米宽、两米长那么大耶!

“那就拆开来吧。”马克说。

“简直像蓝色小精灵的小捣蛋送的礼物。”丽莉说,“你确定它不会爆炸吗?”

“要看是谁寄来的……”

马克拆开白色小信封的同时,丽莉着手处理包裹,大片大片地撕开包着纸箱的彩色包装纸。

马克一眼就认出了那几乎无法辨读的窄小字迹。

是薇娜。

他心中浮现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感觉。

“是谁?”丽莉一面问,一面继续用力拆包装纸。

“一个朋友。”马克轻轻答,“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哦?”

丽莉终于拆完包装纸了。她双手并用,撕开纸箱。箱子里出现一个咖啡色和橘色相间的绒毛大熊。丽莉惊喜大叫:

“天哪!好漂亮!”

马克读着卡片上薇娜的扭挤字迹。

给小杂种。

他最好给我好好爱护它。

他忍不住微笑。他紧握住丽莉的手,然后转向绒毛大熊。

“哈喽,大块头。这一刻,你等很久了吧?你终于见到丽莉喽!”

新手妈妈丽莉瞪大双眼。

“丽莉,我向你介绍,这位是班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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