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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帘影

作品: 塞上奇缘——日食篇 |作者:林笛儿 |分类:古代言情 |更新:07-30 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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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流怕惊着父母,从后门悄悄进了府。韩府,虽比不上君府的富丽,却比君府多了层雅致。父亲总说,做的是整天盘算着钱的行当,回到家,再对一室的物欲横流,那心里何时能有个清静?

韩府院中只有四种植物,梅兰竹菊,老园丁知道老爷的喜好,用了心地培育,如今,棵棵都长得婆娑硕大,不管在韩府的哪个角落,都有缕缕清香萦绕。

韩江流穿过竹林,抬头看到自己的书房有灯,一怔,脚步加快,带着股寒气推开房门,差点把房中的烛火惊灭。

书案边,韩庄主与夫人云氏相对而坐,眼中泪光闪闪。

“爹、娘,这么晚还没歇着?”韩江流故作轻松地一笑,脱去斗篷,挂好,把手放在火盆上烘了烘,“我去君府看看问天兄,他和夫人傍晚刚到和林。”

“晚膳也在君府用了?”云夫人背过身,悄然拭去眼中的泪,疼爱地看着独子。说来真是奇怪,十八岁嫁到韩府,十九岁生下江流,以后就没再怀过孩子。韩府偌大的家业,一个孩子稍显单薄。她鼓励老爷纳了两房妾,没想到,不谈儿子,连个小姐也没生出。这下,江流更是捧在掌心中的宝,一家人呵着护着,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这孩子天生的谦谦君子,老爷说他太仁义,不管是对父母还是对朋友、客户,总怀着一颗真挚的心。

韩江流等手烘暖了,拿下炉中温着的茶壶,给爹娘各沏了一杯,“陆员外今天又来了吗?”

韩庄主闭了闭眼,叹了口长气。才几天,原本富态的脸瘦得颊骨都出来了,“不只是他,陆小姐也一并来了。”

“陆小姐?”韩江流询问地看向娘亲,“不是说已经嫁人了吗?”

云夫人的泪又出来了,“和你原本有婚约的是陆家大小姐,确是成亲了,今儿来的是二小姐,方十四岁,叫陆小可。陆老板说要遵守当初的婚约。”

“他的用意不是这一点点吧!”韩江流俊容一凝,冷冷地说,“他们先背弃了婚约,那就说明婚约无效。爹爹,犯不着多虑,这件事上,您不要让步。”

韩庄主苦涩地摇摇头。

十年前,四海钱庄和陆氏当铺旗鼓相当,各自掐着和林城一半的银子流通,面子上一团和气,甚至还订下儿女婚约,背后却是各自作战,唯恐一不留神,被对方算计。所谓先下手为强,他为了打败齐头并肩的陆氏当铺,托一个江湖朋友拿了块家传美玉去陆氏当铺,等当银到手之后,又让朋友找人把美玉盗出来。接着,江湖朋友去陆氏当铺赎回美玉,陆氏当铺毁于一旦,举家连夜逃出和林城,那份婚约当然名存实亡。为表感谢,他把那块美玉当作谢礼送给了江湖朋友。谁知江湖朋友有天喝醉,醉后得意地把这事抖了出来,恰巧被有心人听到。后来,陆老板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把那块玉弄到手。一个月前,陆老板拿着那块玉,敲开了韩府的大门。

说什么都已无益,就像咽喉被人紧紧掐住无法动弹。四海钱庄只得拿出一半的资产,让陆氏当铺重新开张。没想到还不够,陆家看到了如今已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韩江流,硬要重续婚约,不然,就要说出事情的原委,让当年陆氏当铺的悲剧在四海钱庄重演一次。

四海钱庄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威望,得到多少商贾以及皇族的信任,事情如果抖出来,将会声誉扫地,就是老天也会束手无策的。除了屈从、妥协,别无二法。

“爹,您说话呀!”韩江流看到父亲只是流泪无语,娘亲也是泣不成声,心中瞬时冰冷一片,眼前一黑,黯然地跌坐在椅中。

“如果没有四海钱庄,我们会怎样?”他仰天自问。

韩庄主双唇哆嗦,“我们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隐姓埋名,永不踏进和林一步。”

“那还不算太坏。”韩江流自我安慰地轻笑,心中蓦地下了一个决定,“爹、娘,你们没觉得陆老板在得寸进尺吗?一个人积压了十年的怨恨,靠银两是弥补不了的,他会一点一点地把我们逼上绝路,不然怎能善罢甘休?爹爹,您让一次两次有何用,而且这种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是人能过的,谁知道陆老板下一次又会想出什么花样来?长痛不如短痛!爹、娘,舍不得也要舍,我们错在前,就要面对错误的后果。离开也许就是解脱,有我在你们二老身边,至少会有个安逸的晚年,我不想你们在一把年纪之时还受这份煎熬。”

“江流,你能受得了那样的苦?甘心做个贫民、村夫?”云夫人惊声问。韩庄主整个人呆住了,身子僵硬地直起。

韩江流温和一笑,“能和家人、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心里快乐就够了。”

“你不是安慰爹爹的话?”韩庄主问。他是老了,富贵如云烟,做什么都是想给儿子留个坚实的后盾。

韩江流坚定地点头,“爹、娘,这事不要放在脸上,陆老板来,提什么要求,都不要答应得快快的,不然他会起疑心。过个两三日,再应了他,好像是无奈之举。暗地里,托个可信的人把外面的一些银子转到安全之处,差不多时,我们就走吧!”

“这么大的府第呢,说不要就不要?”云夫人张眼窗外,雪光映着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不由得悲从心起。

“娘,过个几年,儿子学做别的生意,在别处,一定给您建一个比这还要大的府第,种满您喜欢的兰花。”

“只是苦了你,江流!”云夫人疼惜地抚摸着儿子俊美的面容,“你自小就养尊处优,哪里尝过一点点苦,现在要吃大苦了,娘心疼。”

韩江流执起娘亲的手,淡然一笑,是苦,但也甘愿,既然要隐姓埋名,他自然不会一人离开,这是带走妹妹的好机会。从此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纵使海角天涯,又如何?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韩庄主悲绝地别过脸,缄默久久。

碧儿等伺候的丫头退下,闩上门,小心地端着烛台放在床前,放下帐幔,从袖中缓缓掏出手绢包,嘴角微微翘起。

韩江流包得真严实。她轻轻地、一点点地打开手绢,“啊!”她惊得捂住嘴。是一把象牙做的发环,做工很精致,还特地雕了几朵小花,夹在发间,把头发打散,好像戴了顶珠冠。

她一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都快成自恋的水仙了。卷发配上象牙白的发环,衬得清丽的面容神采飞扬。如果现在换上蓬蓬的公主裙,效果会更好,她看着自己一身厚重的棉裙,嘟着嘴拿下发环护在心口,这时才觉得“甜蜜”这个词是一种什么滋味。

不是因为这枚发环的价值不菲,而是定做它的那个人的一番心意。当他向工匠描述发环的样式时,该是如何的让人心动!如果可以,她一刻不愿待在这里,插上双翅,飞到韩府,扑进韩江流怀中。爱一个人,就想给予很多,包括心,包括身的相融。春心荡漾就是这样吧,想着韩江流,人都柔成一江春水。

很煞风景的敲门声响起,“谁?”她警惕地问。

“我!”君问天不耐烦地回答。

她握着发环,慌乱得不知藏哪里好,有过狐裘事件,她不能再毁了这发环。急中生智,她突地拉开被子,把发环塞进被中,这才起身去开门。

“在府中,不必要闩门,不然晚上要个茶什么的,还得下床开门。”君问天讶异地看着双眸晶亮、樱唇微红的碧儿,“心情很好?”

“嗯嗯!”碧儿点头,佯装不经意地坐在床沿。“婆婆大人找你有什么事?”

君问天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在床前的一张搁衣用的小榻上坐下,“只是问问飞天堡的事。”娘亲对着他发了好一通牢骚,说碧儿怎么怎么不如白莲,他笑笑听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比起哄人,碧儿确实不如白莲。这些没必要说给碧儿听。

烛光微弱,床前的屏风耸立,帐幔重重,空间如此隐秘,两人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气氛无来由地就有些暧昧。碧儿清咳几声,直了腰,一脸严肃,“那你有什么事,这么晚还特地过来?”

君问天挑挑眉,慢条斯理回道:“这是我的房间。”

“以前是,但现在归我!这里你很熟,你不会硬跟我抢一间吧?”

君问天不慌不忙,“这里不比飞天堡,你也看到了,娘亲并不赞成我们的婚事,如果我们分房,那不是给她机会说事?”

“结果就是让你休了我,这很好呀!”

“不行,现在还没到时候,万一你爹娘反悔,再要回那块地怎么办?还有他们现在正到处招摇,有我这样的女婿,你若被休,不等于迎面给他们几巴掌?那样会让你姐姐也不好嫁的。”君问天撩起袍摆,两腿叠起,耐心十足。

碧儿肩一耷拉,软趴趴地低下头。他说得没错,她是无所谓,可那个名义上的爹娘和绯儿怎么办呢?人不能过得太自私。

“为了不让娘亲生疑,在君府中我们不分房。”君问天无奈地耸耸肩,好像也勉为其难。

碧儿苦着脸,浑身的精神力气像全被抽走了,“你个子高,睡床,我睡卧榻。”

“床很大,一起睡也无所谓。相信我,我不会碰你。”

碧儿干笑着,“呵呵,多谢了,我睡卧榻舒服。”她相信他,但不相信自己。以前夏令营时,几个同学睡一顶帐篷,她就曾不小心地钻进旁边同学的睡被中。目前为止,她只想对韩江流投怀送抱,别的人免谈,委屈就委屈点,总比露营舒服。她如是想。

“那就敬谢不敏。”君问天没有多谦让,抬身移坐到床沿,侧过身,欲展被。

“慢!”碧儿突地瞪大眼,“今夜,还是我睡床,你睡卧榻。”

“我只睡床。”一字一顿,没有商量的余地。

碧儿把手背到身后,悄然伸进被内,摸到发环,“床很大,那……那……就两条被,都睡床,画个三八线,谁也不准过界。”她急急地和衣钻进被中,顺手把床前搁着的一只汤婆子放在床中央,“我睡外面,你睡里面,我保护你。”

君问天沉默了。

这大概是君问天有生以来,睡得最惊险的一觉。蜡烛未熄,被与被之间放着一只装满水的汤婆子,身边睡着一个穿着厚厚棉裙,两手紧护着心口,不时防备地瞪他一眼的妻子。若谁在这种时刻能安然入眠,真是堪比天神。

他第一百次小心地翻下身,尽量不碰到那个汤婆子,仰望着帐顶,嘴角不由得弯起。这协议婚姻比想象中有趣多了。她的来到,让他的每一天都过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因为这样,他甘愿听她摆布,由着她胡闹。这般难受地睡在床里,就为能与她同床共枕,如果这也算同床共枕的话。

他轻轻扭过头。碧儿终于抵挡不住睡魔的诱惑,深深跌入了梦境,睫毛密密地遮着清眸,一只手伸出了被外,依在床背上。因衣服穿得太多,衣领堵着下巴,她睡得很不舒适,不时地扭着脖子。君问天不禁莞尔,悄悄地探出手,想替她解开颈下的绊扣。

“方宛青女士,我发誓……那不是我做的,是林仁兄他栽赃我……”碧儿突地一抬臂,转过身,嘴中嘟嘟哝哝。

君问天慌不迭地扶稳差点被她碰翻的汤婆子,抬起眼,她原来在说梦话。她这一转身,另一只手也伸出了被外,他看到她掌心紧紧握着一枚象牙发环,愣住。

这是她接受和衣和他同床的缘由吗?他记得和她讲话时,她手中并没有这东西。发环不是普通的发饰,很大,又是象牙,很难让人忽视。一定是她预先藏在被中,不然就是在身上。他伸手想从她手中抽过来细看,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她很在意这发环,睡着了都不松手。君问天俊脸一下阴云密布!是她梦中讲的那个林仁兄送的吗?还是韩江流?他很想摇醒她问个明白,但看看她酣睡的小脸,缩回了手。

她食言了,只是表面上守着堡主夫人的本分,心里却装着别人。她原来也会骗人!

他心寒地闭上眼,任一种孤绝的疼痛从心底缓缓蔓延,眼中闪过一丝冷酷和狰狞。

“少奶奶,少奶奶!”小丫头推推仍在梦中环游的碧儿。

“林仁兄,别闹!”碧儿不肯睁眼,耍赖地把被拉着盖住头,忽听到一阵哧哧的笑声,突地一怔,然后又闭上眼,不醒、不醒,她要赖在梦里。

“少奶奶,少爷让您快点起床,轿子已经备了多时。”一个小丫头忍着笑,说道。

碧儿猛地坐起,汤婆子不在床上了,君问天也不在,发环在,她拍拍心口,吁了口气。

“今天要出门吗?”她跳下床,小丫环为她脱去皱成一团的棉裙,换了件珠光的锦缎夹裙,袖口衣角绣着绿色的小花,很柔雅。

“三王爷听说少爷回和林,特地请少爷和少奶奶到府上用午膳。”

这窝阔台消息可真灵通,不会有人在君府外面盯梢吧!碧儿任丫环抬臂、系扣,想想真惭愧,她现在堕落成没有行为能力的人了。不是她要摆少奶奶的谱,若没有丫环服侍,她真穿不好这些复杂的衣衫。明明冷得要人命,装好看,穿什么裙,里面还不是要穿着夹裤,一层又一层,好烦人。

君府丫头比飞天堡丫头能干,用发油抹了抹,硬是把她的卷发梳顺了,扎成一个发髻,插上一支凤钗,又贴了几朵珠花。描眉、点唇,最后披上一件雪白的狐皮风褛,是好像有点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的样子,就是气质差点,没那种婉约、恬静。碧儿偷偷对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小心地把发环又塞进袖中。古代衣服唯一的好处,袖中有乾坤。

君问天已经在客厅品茶了,同样一身簇新的珠光长袍,眼底有隐隐的黑圈。王夫人拉着个脸,面带不悦。

“婆婆大人,早啊,昨晚睡得好吗?”碧儿笑吟吟地问候,歉疚地瞟了眼君问天,他好像没睡好。

王夫人射来一记凌厉的眼风,“作为娘子,怎么可以让夫君比你先起床?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碧儿大眼忽闪忽闪,“夫君疼我,让我多睡会儿,我怎么能拂了他的好意?婆婆大人,如果伤了您心爱儿子的心,我才觉着内疚呢!”她亲亲热热地坐在君问天身边,娇柔地靠过去,“对吗,夫君?”

君问天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

“天,婆婆大人,您看,夫君急成这样。”碧儿小小声地埋怨,轻拍着君问天的后背,心疼不已。

王夫人气得鼻孔朝天,“既然夫君疼你,你怎么不知道体贴夫君呢?男人是天,是你倚着靠着的大树。”

“不止男人是天,女人一样也是天,像婆婆就是呀!公公大人走得早,可是婆婆大人就把自己站成了天,不仅把家业打理好,还把夫君带大,调教得如此优异。我认为婆婆您不比男人差!”碧儿很真诚地感叹,有一点儿拍马的意思,但也是事实!

君问天止住了咳声,目不转睛地看着碧儿。

王夫人完全是瞠目结舌,积了一夜的火气忽然没了,眼眶突地一红,有泪光闪烁。撑了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赞,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

“我说错什么了?”碧儿茫然地看看王夫人,又看看君问天。

王夫人掩饰地低下眼帘,摆摆手,“你们早点出发,在王府不比家中,处处要有点规矩,讲话要三思而后行。”

“婆婆大人,那我们下午见喽!今晚我们一起用晚膳可好?我也喜欢晚上吃清淡一点的,那样不容易变胖。肥胖可是女人一辈子的天敌,我们要努力到底,不然就穿不到好看的衣服了。”碧儿打量王夫人纤细适中的身材,好羡慕。

王夫人刚有的一点感动,又被碧儿这番话闹没了,啼笑皆非地转过身,看到儿子也是一脸哭笑不得。想必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遇到这样的媳妇,她好像都不会做婆婆了。在她有限的认知中,她认为媳妇理所当然应该遵循的规矩,媳妇轻轻巧巧就反驳得她哑口无言。

毫不顾忌佣仆惊愕的眼神,碧儿大大方方地挽住君问天的手臂。

“问天,多照顾点媳妇。”修养让王夫人只能这样说,她其实想说让君问天看紧点碧儿。

君问天轻轻点头,听懂了。

三王府位于南街。王子只要一成家,就要搬出王府。成吉思汗膝下四位嫡出王子,现在分别居住在皇宫的东南西北四条街的府邸中。

君问天和碧儿的轿子一停下,王府的总管就跑上前来,亲自掀开轿帘,一位丰满的盛装女子含笑立在门外。

“问天见过三王妃。”君问天一惊,拉着碧儿忙施礼。三王子今天的礼节太重,竟由王妃亲自出门迎接。

“很久不见,君堡主。这位就是堡主夫人吧!”三王妃仪态万方地走过来,温和地对碧儿一笑。

“是的!和你想象中不一样?”同是女子,碧儿没什么拘束感,打趣地俏问。

三王妃是个精明的女子,一下就瞧出碧儿不是怯生生的闺秀,“比想象中美、聪慧,不然君堡主也不会如此着急娶回来!外面天气冷,我们快进府,王爷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君问天蹙眉,王妃这话听着有点不顺耳!

碧儿也听出来了,王妃含沙射影地说君问天薄情,前妻刚逝,就娶了新妇,难不成为她美色诱惑?碧儿很想笑,偷瞄君问天冷寒的俊容,她哪有诱惑他的本事!

说是王府,并不比君府气派多少,除了有将士把守,也就是普通的一座大宅。

三人走进花厅,发觉除了窝阔台外,座中还有一位留着长胡须头发花白的老人。

窝阔台是个称职的男主人,拉着君问天的手,让进客座。王妃陪着碧儿坐在一侧。

刚坐下,窝阔台对碧儿笑道:“堡主夫人,你不是一向很会猜人吗?你现在能猜出这位老人家是谁吗?”

长须老人手捻胡须,神态傲然地打量着碧儿,并没有出声问候。

君问天俊美的脸庞因紧张而有些僵硬,不大明白三王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位老人,他认得,乃成吉思汗最敬佩的臣子,学问高深。是三王子特意请来试探碧儿?

碧儿一点也不谦虚,“三王爷,这可难不倒我。全草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么好看的长胡须……”

“你怎么知道?”老者愕住。他和成吉思汗初次见面时,大汗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

当然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这位老人相貌很有特征,身材瘦削,头发花白,胸前有一缕飘逸的长须,历经几朝,在本国的改朝换代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耶律楚材大人,其实,您愿意别人称您为耶律楚材先生吧!辽国人,三岁丧父,靠母亲的教育,成为知识渊博的学者,到金朝的中都任职,后遇见大汗,从此在大汗身边效劳,是大汗最敬重的先生。”碧儿的记忆力不算坏,说得头头是道。

“你认为,老朽作为一个辽人这样做,算不算辱没了读书人的气节呢?”耶律楚材清瘦的面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先生曾说过,认真追溯起来,任何两个人都有可能是仇敌。先生是辽人,但不避前嫌,做了金朝的臣子,与大汗不算世仇,谈不上变节。只要能为百姓做实事,在哪里不都一样?”

耶律楚材与窝阔台对望一眼,暗暗点头,这才拱手起立,“真是耳闻不如一见!三王爷向老朽说起夫人知今博古,我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真是当今奇女子。那么,夫人,你对本朝的未来有过猜测吗?”

君问天一颗心全悬到了嗓子眼。

窝阔台与王妃目不转睛看着碧儿。

碧儿浅笑嫣然,心中却是一惊,“我算什么奇女子,有些事,别人总认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晓。其实哪有这样,世上无不透风的墙,隔墙总有耳。别人只要讲过一遍,我听过便会记着。有时稍稍分析一下,就能对应上。能让三王爷这样尊重且坐在首座,又长着飘然长须的能有谁呢?不是我聪明,是王爷的问题简单。至于本朝的将来,我一个小女子哪儿懂那些。”他们把她当什么了,卜卦的?韩江流早就说过,不能说太多,不然会被当成妖烧死的。

耶律楚材凝视着碧儿,点点头,“就算这样,夫人也算是极聪慧,我一直以为,闺阁女子除了会绣花,别的什么都不知。”

“先生,您在说我吗?”三王妃适时插嘴,调节气氛。

屋子里终于响起了轻松的笑声。

君问天轻吁一口气,给碧儿递茶时,悄悄握了下她的手,碧儿讶异地发觉他满手的冷汗。

上过几道菜,喝了几杯酒后,窝阔台端起一杯酒,对君问天微微一笑,“今日,请君堡主和夫人过府有三层意思。第一是庆贺二位新婚;第二呢,是让耶律先生见识堡主夫人的聪慧;第三,是小王有个不情之请,想麻烦君堡主。”

碧儿心中一叹,终于直奔正题了,果真宴无好宴。

“三王爷言重,有事您请吩咐。”君问天不卑不亢道。

耶律楚材自顾自吃喝,眼神连抬都没抬一下。

“今冬严寒无比,风雪又大,牧民们的牛羊冻死无数,有许多帐篷被大风刮走。眼看这就近了年关,小王分管户部、工部,领了旨,欲去国库拨银救灾,想让牧民至少过个暖年、饱年。可一查问,傻了。朝廷出兵西夏,国库的银两都添置兵器、军服,购买了粮草,哪里还有余钱。小王这阵真是急得焦头烂额,不得已,只有请君堡主帮小王渡过这个难关。日后,等税收银两入库,定当带利一并奉还。”

君问天优雅地勾起嘴角,拖雷刚把购铁块、铜块的银两付清,才入库,窝阔台就开口借银子,这摆明是拿他向拖雷示威。两位王子之间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三王子把他当棋子耍,他岂会安于做枚棋子。

“三王爷,飞天堡今年……”

“啊!”一声娇呼突地打断了他的话,碧儿不知怎的,碰翻了丫环刚刚送上来的热汤,汤溅了几滴到手中,白皙的小手迅速通红一片。

所有的人都慌作一团,碧儿疼得眼中泪水涟涟。

君问天抢上前,急声说:“快,快去院中捧雪。”

呆住的丫头忙回身,捧进一大团雪。

“现在好些了吗?”君问天拧着眉,细细地用雪擦拭着烫处。

“你个笨手笨脚的丫头,也不看着点。”窝阔台气恼地甩手一掌,把端菜的丫头打倒在地。

“三王爷,不怪她,是我不小心撞上她的,你看她的手也烫着了。”碧儿噙泪为吓得直哆嗦的丫头求情。

“还不快滚下去。”三王妃目光凌厉地扫了丫头一眼,换了笑脸对着倚在君问天怀中的碧儿说,“臣妾房中有个顶好的药膏,以前怕小王子们烫伤备下的。你们坐着,我取去。”

碧儿羞涩地带泪抬头,“对不起,让诸位见笑了。夫君,你陪我去擦把脸,我这样子不好见人。”

“小王送你过去。”窝阔台有些看呆了,堡主夫人懵懂的年纪、娇怯的神情,不像本国女子太过于豪爽,又不似中原女子那么拘谨、木讷,恰恰糅了两者之美,让人情不自禁,心生荡漾。

“不敢麻烦王爷,夫君陪我就行了。”碧儿由君问天扶着走进内室,早有丫头送上热水、布巾。

“应下他,理由回家后,我告诉你,千万要相信我。”碧儿用唯有君问天听到的音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伺候的小丫头以为堡主夫人在向堡主撒娇,脸红红地别过脸。

君问天就知道她这烫伤有缘故的,她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一点不像开玩笑,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知道不这样做的后果,比这样做的后果严重百倍。”

君问天沉默不语。

“相信我,我和你是一家人,你好我才会好。”她握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

那种美好的幻觉又出现了,君问天心头发热,喉间滚烫,修长的指尖控制不住地战栗。

一场虚惊以打趣带了过去。三王子直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耶律楚材摇头晃脑,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王妃则一脸羡慕,说“堡主夫人修得君问天这样会疼人的夫君,真是好福气”。

碧儿羞羞的,面带红晕,任人打趣,不时甜蜜蜜地瞄下君问天。

宾客尽欢而散。

告辞时,君问天对窝阔台说,请三王子把所需的银两数目写下来,让人送到君府,他会尽快地准备好。

窝阔台一愣,拍拍他的肩,朗声大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碧儿依言到王夫人房中一起用晚膳,君问天一个人在花厅用膳,他吃不惯粥。王夫人问起到王府的情形,碧儿说了句“很好”,然后就专心喝粥,倒还记得不时给王夫人布下点心,眉心拧着,像是有满怀心事。

晚膳一撤下,她恭敬地给王夫人施了个礼,告退回房。王夫人纳闷儿得直眨眼,不知她说的“很好”是真还是假,让丫头去唤少爷问话。

丫头回说,少爷早就回房陪少奶奶了,把伺候的丫头也屏退了,门已闩上。

王夫人以为新婚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摆摆手,明天再问吧!

厢房,烛火摇曳,香茶扑鼻,君问天与碧儿相对而坐。

自进房以来,碧儿木木地任丫头解下风褛、锦裙,拿下头上的发饰,任一头卷发自由地散在身后,只着素白的夹袄端坐在桌边,咬着唇,眼睛一动不动,像是出神。

“怎么不说话?”君问天开口问道,现在房内就他们二人了,说话很方便。

碧儿皱了皱眉,“让我再好好回忆下,很久不温习,有些我记不大清楚。”

门外风嘶雪飞,室内暖意融融,一室宁静、温馨。就这样坐着、看着,任时光慢慢流淌,悄然老去,心,满满的。

“君问天,你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在君子园聊了什么吗?”碧儿闭了闭眼,又睁开,问道。

“你是指‘不要和四王子太过于亲近’之类的话?”君问天轻啜口茶,扬扬眉。

“嗯,你说今天如果那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毁了我与四王子之间多年的友情与信任,也会间接地断了通往朝廷这条商路。”君问天也不隐瞒。

“你讲这话的前提,是你认为与拖雷私下交情不错,还有拖雷现任监国,是才能卓越的王子,日后必登汗位?”

君问天真的不明白,碧儿为什么这么爱对朝廷的事津津乐道?

“你错了,下一个登基汗位的不是他,而是窝阔台。”

再冷静自制的男人这个时刻也受不住这番冲激,“碧儿,不要乱说,乱言惑众,会杀头的。”他口气不善地警告。纵容她的活泼,是因为那样可爱、清新,但却不能由着她这样胡言。

碧儿很认真地摇了下头,“我没有胡说。这是真的。”

“何以见得?”

“大王子已故,二王子有勇无谋,三王子城府极深,四王子最让大汗满意,很多人都把注押在四王子身上。可是君问天,今天,我们在三王府还遇见了谁?”

“耶律楚材!”君问天眼突地瞪大,头皮一麻。

“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最敬重的大臣,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三王府?就为看我?你信这话?大汗已经铺好了后路,所有的局应该已经布好了!耶律楚材和三王子如此近,只要他在,他的智谋就可以稳住政局,可以帮助三王子顺利地坐上汗位。你是国内第一富商,可以说是本国税收的稳定来源。三王子今日只是试探你是否识时务,是否只忠心拖雷,不为他用。如果你拒绝了他,耶律楚材有一百个法子杀你、抄你家产。”

“碧儿……”君问天只吐得出这两个字,额头冷汗直冒。

“不要惊讶我为什么懂这些,其实我不懂政局,只不过很久前……我读过……一些书,书中……讲过这些,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妖,不会伤人……啊,君问天……”

长臂突地一伸,君问天一把把她拉到怀中,紧紧抱住,头埋在她颈间,碧儿僵住了。

“你不是舒碧儿,我知道!但我不想追问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我只问一句,为什么要帮我?”

一语点醒梦中人!对,确实是,耶律楚材是个关键人物,他要助哪位王子,哪位王子就是新的大汗,他怎么没察觉呢?如果他拒绝了三王子,等三王子一登基,也就是他命绝之时。如果身边没有她,那会如何……他不敢想……

碧儿眨眨眼,“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捆着的两个蚂蚱,不是早说过吗,你好好的,才能保护我呀!”

“就这些?”他拉开两人的距离,想看看她是否在撒谎。

“嗯!钱财对于你来讲,早已是身外之物,破财消灾,不好吗?以后与新大汗走近了,你一样有机会发财的。君问天,娶我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对不对?”她俏皮地歪着头,小小的得意。

有那么一点失望,有那么一点失神,有那么一点僵硬,还有一点想把唇覆上去的冲动……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局促地松开她,回到座中,苦笑地撇撇嘴角,“对,好处不小。你想要什么回报?”

“带我去四王府!”

“我们现在去,只怕会被赶出来。”各王府中,均有其他王爷的探子隐藏,只怕今天的事早就传到拖雷的耳中,他不知愤怒成什么样子。

“他不会赶我们的,不然太不给三王子面子。三王子也是王子,你只是平凡商贾,谁也得罪不得—拖雷若问,我们就这样回。君问天,即使窝阔台做了新大汗,也不要疏离四王子。”

“特别是小王子忽必烈?”他记得她说过“若想君家代代富裕、平安,一定要对忽必烈好一些”。

“难道……”

碧儿神秘地点头。

他的脑子已经不够思考了,“去四王府也是为我吗?”他不是娶了个娘子,而是娶了个军师。

“为我多点,我受人之托,要去看望下哲仁大将军。”

“他?他明天大婚,刚刚晚膳时,君总管问我送什么样的贺礼。”

碧儿惊得捂住了嘴,“和谁?”

哲仁,四王府侍卫,因伴随四王子拖雷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被拖雷提拔为贴身侍卫头领。后又向大汗推荐,今秋被大汗赐封御前大将军,官封四品。这样一个未来不可估量的青年俊杰,大婚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碧儿坐在马车上,抚着下巴。

君问天转过身,脸上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温柔。丫环今天帮碧儿把头发往上梳,优美颈项上的小脸,几乎被那双大眼睛给填满了,一双清眸又滴溜溜转个不停,更添几分活泼和娇媚。

目光停留久久。

碧儿察觉到了,带着纳闷儿迎向他的注视,“我脸上有什么?”

“没有,碧儿今天很美。”君问天很难集中思绪,他总是被碧儿的一双眸子吸引住注意力。

碧儿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秋香色的锦裙、白色的风褛,和昨天没什么区别呀!“君问天,你是在鼓励我,怕我不够自信,是不是一会儿会出现许多美女?”

没有半点灵犀呀!君问天气恼地弹了下她粉嫩的脸腮,“你的聪明全花在对别人的算计上去了。”

“现在是非常时刻,我怕一时分析错误,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不能分心。君问天,一会儿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创造机会,让我和那个哲仁聊上几句。”碧儿望了他一眼,老实地回答。

“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受谁之托,唉,你身上的谜团太多,我都不知先问哪一个。”君问天头痛地咂嘴。

昨晚,她很乖巧地主动睡卧榻,让他睡床,睡到半夜,他醒来,看到她身上的锦被落在地上一大半。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起床,把手臂伸到她头下,把她轻轻抱上床,替她抚顺卷发。她放松地在他怀中找了个好位置,睡得沉沉的。他的头贴着她,奇异地有种安定感,总算有了一晚好眠。早晨,他故意让她先醒,她睁开眼后,那种羞愧自责的表情让他忍笑忍到肚痛,还一直向他说对不起,脸上的红晕到了用早膳时才褪下。

午膳一好,她就缠他来四王府观礼。哲仁虽是四品将军,他让总管送个贺礼就够了,不必亲自登门道贺。可哪吃得消她脚前脚后地缠着,夫君长夫君短,惹得娘亲都看不过,替她说情,让他顺了她的意。

无奈,他只好让等了他几日想和他聊生意的白一汉再次失望了。

“君问天,你说哲仁那样的大将军,怎么的也要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高攀些,也能娶个郡主什么的金枝,为什么要娶个四王妃的贴身侍女呢?真的是日久生情?”碧儿脸皱成一团,想不通呀!当君问天告诉她,新娘只是一个王府丫头,而且新房就设在四王府中的一个小跨院时,她真的吃惊不小。若哲仁娶个郡主,皇命难违;娶个富家小姐,说图富贵,绯儿心中也好受些。现在这样,要让绯儿吐血而亡吗?

君问天对着轿帘叹息,“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俗之人,想不到也有门户之见。”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重利轻情?”碧儿不给面子地挖苦道,“若不是为你的马场,你会娶我?按照飞天堡堡主那样的身份,应该配一个貌美如花、婀娜多姿的倾国佳人,幸好你以后还有机会。”

“那么,你应该配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君问天语气中有着模糊的愤懑,似怨非怒的。

碧儿张大了嘴,眼神东躲西闪,讪讪干笑,“我没想过这事……我这种闯祸精,估计得配个心脏壮壮的、胆子大大的、脾气好好的。”脑中闪过韩江流俊逸的身影,一摸脸,滚烫。

君问天心中直泛酸味,她心底就从没想过和他过一辈子。他正生着闷气,碧儿又轻轻巧巧扔过来一句话:“其实,不管谁嫁给你都很可悲!因为死去的人总是最完美的,你的夫人,过世时正是花容月貌,你永远看不到她美人迟暮时的惨样,她的美就是一幅永恒的画刻在你的心中,谁能和她相比呢?”

“谁告诉你,她刻在我心中?”君问天神色突地一冷,口吻也降了温度。

碧儿一头雾水,眼眨呀眨的,“飞天堡里的下人都说你深爱着夫人,特地为她建了莲园……”音量越来越小,最后渐无声息。在君问天阴魅的视线中,连呼吸都是细微的。

“你,以后不准再在我面前提起她。”

“哦!”

这句话如何理解?白夫人是他心中的仙子,她不配提起,只能让他独享?还是提到白夫人,他心中悲痛到极点?还是……

碧儿没来得及细想,马车已经停在四王府的大门前。此刻,日光隐去,暮色四临。

“夫君,我能挽你的胳膊吗?”碧儿小心翼翼地问。君问天生起气来太慑人,她怕他当众推开她,那样多难堪!面带微笑,先来口头申请。

君问天平静了下心绪,突然伸手牵住她的手,直直地往王府走去。

碧儿偷笑,悄悄地捏了下君问天的掌心,以示感谢。他低叹,握得她紧紧的,对着站在大门口接待宾客的新郎淡然颔首。

哲仁今天脱去了铠甲,一身大红的锦袍,有点别扭,手和脚好像都不大会摆布,手不时探向身侧,习惯地摸刀。

看到碧儿,哲仁愣了下,仍礼貌地拱手施礼,“哲仁怎敢有劳堡主、夫人亲自过府?”

“将军的大婚,自然应该来贺喜的。恭喜大将军了,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四王爷在府中吗?”

哲仁用手遮住嘴,凑近君问天,“堡主,四王爷心情不大好。您还是改日再见他吧!”

碧儿在一边听得清楚,心中暗笑,这个将军可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很会做人,但还是急了点,尾巴没藏好。

“无妨,到府不去拜访下,多不礼貌,我们多年的老友,不在意的。”君问天改揽碧儿的腰,往里走去。

哲仁目送他们的背影,碧儿恰巧回首,视线相撞,碧儿嫣然一笑,哲仁脸上的肌肉抖了抖。

四王府比三王府气派多了,院落也大了许多。拖雷对哲仁真的不错,把正厅让给他摆喜宴,贺喜的宾客太多,连园中也摆满了酒席。都是和林城里的熟人,君问天一路寒暄,好一会儿才来到王府内堂。

小小的庭院中,忽必烈在一棵松树下借着雪光练剑,一招一式很是认真。

“嗨,小王子。”碧儿看着忽必烈就欢喜,“夫君,你去见四王爷,我和小王子闹一会儿。”

君问天牵牵嘴角,松开了她的手,走上台阶。

“你还敢来见小王?”碧儿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怒吼,甩甩头发,当没听见。

“小王子,最近有温习书本吗?”碧儿跑过去,忽必烈收了招式,抬眼见是她,小脸一红。

碧儿毫不客气地亲亲他的脸颊,将他抱了个满怀。孩提时的元世祖很害羞,不安地直想挣脱。

“当然有,先生都夸我学得很好。”忽必烈挣不开碧儿的五指山,羞窘地只得任她抱着。

“小王子,财物用完就没有了,美女过几年就会老的,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可是,书,只要你读会了,记熟了,便永远属于你自己,任何人都抢不走、夺不去,是最有用的东西。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不管到多大,都要记住。”她仰着头,眼瞳如星。

“夫人,你……读的书多吗?”忽必烈对这个卷发的堡主夫人很好奇,她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拘谨、胆怯,就连娘亲也很少对他这样亲昵,她讲的话很有道理,虽说有些让他难为情,可是很爱听她讲话,父亲也曾夸奖过她呢。

碧儿按住他的头,凑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只告诉你一人哦,我读的书比你们国内每一个人都多,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要出卖我。”

忽必烈郑重地点点头,“那……你做我先生好不好?”

碧儿歪着头,沉吟了一下,“可以啊!我可是个严厉的先生,而且要求很多。”

“你讲。”小王子当了真,小脸绷得紧紧的。

“第一,以后不要喊我夫人,叫我姐姐就行了;第二,我只做你秘密的先生,不准对外声张,你有空去君府转转,我心情好就给你讲课,心情不好,我们就玩耍;第三,呵呵,一会儿吃酒席时,你坐在我身边,帮我做件事。能做到吗?”

忽必烈嘟着小脸,久久回不过神。

“不答应就算了,反正我也懒得教书育人。”碧儿眯着双眼,松开手,断然转身。

“姐姐!”忽必烈在后面扯住她的衣角,“我应你还不成吗?”

碧儿绽开一朵大大的笑颜,缓缓扭过头,“小王子,你真是好可爱,要是我再小个几岁,一定要倒追你,不嫁你誓不罢休。”

“呃?”忽必烈目瞪口呆地看着碧儿。

身后传来拖雷的大笑,“好个远大的理想啊!”

“嘿嘿,开个玩笑。四王爷,最近好吗?”碧儿不大自如地盈盈欠身,瞄到君问天俊容扭曲,狠狠地对她直瞪眼。拖雷的眼神耐人寻味,笑意一直牵到耳朵边。

“见过君堡主。”忽必烈礼貌地施礼。

“君夫人童心未泯,真是难得呀!”拖雷侧身对君问天说,“问天真是好福气。”

“四王爷不要取笑我了,我看到小王子这么可爱,忍不住要逗闹一番。夫君,好像酒席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吗?”她很适时地挪开话题,乖巧地走到君问天身边,怯怯地把手塞进他掌心,对着忽必烈悄悄挤下眼,提醒他别忘了刚才的约定。

忽必烈急急低下头,咬着唇,怕自己不小心笑出声,憋得小脸儿通红。

“四王爷,那问天先过去了。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看清一个人的真心。但愿你我情谊不会那么单薄!”君问天拱手,语气泰然。

拖雷干笑一声,抬手还礼,“那是自然的,我们多年的交情,哪会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堡主夫人,日后请常来王府转转,不要只顾着和三王妃亲近,小王的王妃也是和林一等一的才女。”

好个不给情面的四王爷!碧儿轻捏了下君问天的手,含笑点头,“有四王爷这句话,我以后就厚颜常叨扰王妃了。今天怎么没见着王妃?”

“新娘是她的陪嫁丫头,她在新房照应着呢!”

碧儿偷偷吐舌,心中已经一片了然。

夫妻俩牵着手向正厅走去,路上,碧儿侧耳听听身后没有动静,低声问道:“果真给你委屈受了?”

这种时候,君问天最有夫妻同体的幸福感,再大的困难他都不担心,因为有他的小娘子与他牵手共面对,“还好,说了一通气话,无非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类的。”他小心地环紧她的腰,把她往怀中揽了又揽。

“拖雷真一点城府都没有,这么快就传到他耳边,三王府一定有内奸。成吉思汗识人很准,他没有做君王的雅量。”碧儿低低嘀咕。

“不要乱讲话,我们进去吧!”君问天警惕地看看四周,说。

二人跨进正厅,王府家仆领了坐在上席。不一会儿,忽必烈换了身新衣,小大人似的走了进来,瞧见碧儿,走到她身边坐下。

一阵爆竹齐鸣,新人出来了。碧儿叹了声,都说自己容貌太普通,实际上,新娘才是个普通的主儿呢,扔在人群中不是找不见,而是很快就被踩成烂泥巴。一脸的奴才相,红鼻子吊眼,骨骼粗壮,做事一定很麻利,站在英武的哲仁身边,像个偷穿主人衣服的厨房丫头。

叫人可气的是,哲仁还一脸疼惜,拥着新娘满厅地敬酒。碧儿瞅了又瞅,这大将军到底不会演戏,满脸笑意,却一双眼睛深埋杀气。

这世上的婚姻真是千奇百状,什么锅配什么盖,那至少是契合得能煮一锅好饭,哲仁的大婚带给他的是什么呢?碧儿俏皮地把玩着筷子,满眼玩味。

不知哲仁可是孤儿,婚仪上,父母之位是拖雷和王妃坐的。四王妃倒是很清雅、精悍,不然也生不出忽必烈这样的精品。

碧儿看哲仁的酒敬得差不多了,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俯耳对忽必烈低声说了什么。

忽必烈直眨眼睛,显得很不可思议。

“别逗小王子,好好吃饭。”君问天拍拍她的手。

“夫君,你忘了我还有正事没做吗?”她哑声说道,“你只管坐着,我有小王子陪就行了,安全又可靠。”

王府后园有个水榭,离正厅有些远,这个季节,小小的一方池塘,冰结得实实的,四周堆满了积雪,只有几根枯枝露在雪外面。现在很少有人过来,非常寂静。

碧儿让忽必烈帮她寻一个僻静之处,忽必烈便带她来了这里。两个人立在水榭中,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若不是雪光映射,只怕伸手难见五指。

哲仁大将军的大婚,天公并不作美,不谈皓月当空,就连星星都很少。

忽必烈看一会儿天,看一眼碧儿,不知这位卷发姐姐要干吗?满腹疑问,但他习惯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答案,而不是追问。

“怎么还没到?”碧儿嘀咕了一句。两个人过来时,忽必烈就让家人知会哲仁到后园来一下,都过去好一会儿了,还没看到人影。

“怕是被客人缠住了,将军一定会来的。”忽必烈不疾不徐地安慰道。

“小王子,一会儿,姐姐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嘴,但也不可以离我半步。”碧儿叮嘱,防备哲仁气恼之下会做出什么激烈之事,比如杀人灭口。

“姐姐在王府之中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我能保证。”卷发姐姐不是万能的呀,也和别的女子一样柔弱。发现这点,让忽必烈有点开心。

“出了王府,你也要保证。”

忽必烈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咯吱,咯吱……”后园月亮门外终于响起踩着落雪的脚步声。

碧儿拍拍心口,挺直了腰,心怦怦直跳。

“小王子,您唤在下吗?”哲仁犀利的双眸第一时刻捕捉到水榭上伫立的两个身影,一怔,拱手沉声问道。

碧儿拍拍忽必烈的肩,轻声一笑,“不是小王子找将军,是我想见将军,可是我的号召力不够,只好请小王子出面。将军,不要见怪,今天是你大喜之日,让你顶着寒风、踩着积雪过来,真是过意不去。”

一腔怒火已从哲仁的胸腔内往外燃烧,当着忽必烈的面,他不便发作,但语气已显生硬,“堡主夫人多虑了,你若唤哲仁,哲仁也不敢不来。”

“我也有这么大面子啊?”碧儿捂嘴而笑,双颊红透,装作没听出他语气的不悦。

“夫人唤哲仁,是想闲聊家常?”哲仁不耐烦地拧着眉,一双巨掌握成了拳,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大喜之日,他忙得分身乏术,却丢下一屋子的宾客到这后园见这位堡主夫人。

“我们又不是亲人,聊什么家常。”碧儿收住笑意,眼眸冷了冷,“今日,我只不过是受姐姐之托,向大将军说声‘恭喜’而已。咦,说来好奇怪哦,将军在和林的四王府,我姐姐深居飞天镇,怎么会认识将军呢?”

她嘟着嘴,做沉思状。

哲仁似乎听到自己体内每个骨节都在作响,他抿紧唇,冷冷地盯着碧儿,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夫人,怕是绯儿小姐认错人了。”

话一说完,他气恼得恨不能咽回刚才的话,一拳揍死自己。

忽必烈小脸愕然。

“将军,你怎知我姐姐叫绯儿?”碧儿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我……我听君堡主提过。”哲仁额头上沁出密密的冷汗。

“我夫君还这么爱多嘴呀,不会是想把我姐姐说媒给将军吧?哈哈,开个玩笑,将军不要激动,知道你今日是大婚,这些话不该说的。”

哲仁身子轻晃,稳了稳才站住,肌肉紧绷如遇平生第一强敌。

“将军是盖世英雄,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是对自己有益的,为了朝廷,可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为了王爷,当然也不会在意……使用一些计谋,三十六计中,唉,我只记得一条美人计,将军熟读兵书,一定全背得出,有空我向将军讨教讨教。”

“夫人……”哲仁咬牙切齿地嘶吼着,眼睛血红,已近崩溃的边缘。他觉得这位夫人简直就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字字句句都是符咒。

“哦哦,进入正题。我也想绯儿一定是认错人了,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将军戴个笑面面具,翻墙越壁,为人和善,体贴多情,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我不信,哲仁将军乃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站如松、坐如钟,哪可能是多情温柔的小白脸?而且翻墙越壁、戴面具是将军做的事吗?那是江湖恶盗见不得人的行径,比如偷鸡摸狗、从棺材中盗尸、窃宝等等……”

“砰—”哲仁忽地一个大仰翻,直直地滑倒在雪地上,脸上没有一丝人色,两眼惊恐地瞪得溜圆。

“将军!”碧儿和忽必烈一起跑下水榭,帮着扶起他,“这冬夜地滑,将军可要小心。”碧儿很关心地看看他,“没闪着腰吧?”

哲仁的嘴唇哆嗦着,“让夫人见笑了。”他想扯出点笑意,没成功,肌肉抽搐了几下,眼底泛出冷酷的狰狞。

“没有啦!”碧儿乖巧地替他掸去红袍上的雪渣,“这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要有差错。好了,既然姐姐认错了人,将军就请回吧!”炸弹扔出,后果自负。绯儿的将军夫人梦是破灭了,但碧儿也不想让哲仁成亲成得太舒坦,做点噩梦就可以了,碧儿也就只能做到这些。

哲仁一愣,吞吞吐吐地说:“我……有空会帮绯儿小姐打听打听,军营中是否有这样一位将军……”

碧儿浅笑如讽,“不必了,姐姐性格柔弱,整天做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年纪不小,也该醒醒啦!我会请夫君帮她找个不错的人家,不要等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无赖。有时候呢,身不由己,无法选择,但再怎么如何,都要有一个度,有一个道德的底线,踩着别人痛苦的肩,爬上山顶,如果他是人,他不会快乐的!我是无病呻吟呀,人生并不长的,像将军常上战场,等于把脑袋搁在一边,这种体会比我更深,千金易得,真爱难寻,给你全世界又如何?一人独赏,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放弃自我,不择手段,到最后,还是可怜虫一个。”

碧儿撇撇嘴角,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说啊,四年的新闻学没白读。

哲仁现在的脸不是雪白,而是通红到酱紫。

“将军,快回去啊,你的新娘在等你呢!祝你们幸福!”碧儿摆摆手,堵了一天的恶气终于出去了。

“多谢夫人!”哲仁僵硬地看了眼碧儿,拱拱手,踉跄地转身而去,感到后背整个湿透。

碧儿长长地吁了口气,“小王子,我们也该回去喽!”

“姐姐,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忽必烈蹙蹙眉,他没听明白卷发姐姐讲的是什么,但他看出来了,哲仁将军有点怕姐姐。

“嗯,就是想让哲仁将军听我演讲!”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正厅方向走去。

“姐姐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好像和别人不同。”

“因为我不贪心,愿望小小的,得失心不那么强,心态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不过,你不同,小王子,你的心有多大,你的江山就会有多大。”后面一句,她放低了音量。

“姐姐……”忽必烈无措地看着她。在帝王家长大,有些事是潜移默化的,无须别人点明。忽必烈自小就知道江山是怎么一回事,以及通往大汗之位的路是条什么路。

“嘘!”碧儿竖起手指,“这是我们的秘密呀!我看好你,你可不是一般的王子!但天上不会掉馅饼,你不努力,机会也会从指缝中流失!”

忽必烈脆声回答:“我一定……一定会努力……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娶姐姐……”在他小小的心中,把这当成最大的回报。

碧儿笑得前俯后仰,俏皮地刮了下忽必烈的鼻子,“这志向可不大。到那一天,美女们都会排成队让你挑。但是不可以勉强别人呀!姐姐呢,那时候,怕是……”

“如何?”

“不如何,跑快点,我好饿。”碧儿拉着他飞快地向前跑去,笑声洒了一园。

君问天已经对外不知看了多少次,终于看到他的小闯祸精安安稳稳地走了进来,脸冻得通红,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下来,忙舀了碗热汤让她先喝下。

“怎么样?”君问天轻声问。

碧儿睨着哲仁。哲仁已不复刚才的潇洒、自如,笑得很勉强,“能怎么样,唉,逞点口舌之快罢了!”再细想结局也不算坏,幸好绯儿没嫁给他,这种作战机器没一丝人情味,嫁了也是独守空房,顶个名有什么意思。

绯儿会这么想吗?碧儿拧着眉,叹了一声,摸到怀中的信笺,不知回信怎么写。说起来,绯儿的性子也很刚,这个打击可不小。别人轻轻巧巧说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对于当事人来讲,要走出来太难了。她有个同学曾经为失恋割腕自杀,幸好后来救了回来—那还是开放的二十一世纪,处女情结并不重。绯儿是拿准了哲仁会娶她,才傻傻地献出女儿身,甚至还为他堕胎。如果知道了实情,好怕绯儿会做傻事。想着,碧儿的心事重了几重,一筷菜放在嘴边,许久都没吃进去。

拖雷的幕僚和哲仁的一些同行,吆五喝六,和新人戏闹着,气氛倒是很热烈。拖雷夫妇早早退下,让客人放轻松些。

君问天侧目看了眼碧儿,“不想吃就别勉强,我们回府去!”

碧儿点头,站起身。君问天冲同桌的客人点点头,说府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哲仁一直瞄着这桌,忙跑过来送客。

“将军请留步!”君问天客气地邀请,“春天到的时候,带夫人去飞天堡打猎,顺便游游湖。”

“多谢君堡主。”哲仁不露声色地打量碧儿,碧儿扭过头,没有看他。

回府的一路,碧儿罕见地不发一语,手托着下巴,懒懒地坐在黑暗之中。君问天没有惊扰她,想等回了房再好好细问。

刚掀开轿帘,君问天跳下马车,忽然看到韩江流站在门廊下踱着步,“江流,来啦!”他嘴角噙着些许讶异,打了声招呼。江流这阵子跑君府很勤,而且还喜欢挑夜深时分。

碧儿听到君问天的问话,来了精神,不要君问天抱,自己轻盈地跳下马车。对着急急下台阶的韩江流一笑,“冷吗,韩少爷?”

这话,让等了近两个时辰的韩江流心中一暖。

这话,却让君问天起了一股酸涩。

“不冷,君总管说你们吃喜酒去了,我就等了会儿。君兄,新娘美吗?”韩江流抑下眼底的爱恋,转身问君问天。

“没太注意。”君问天背着手。

三人并肩往花厅走去。

“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老了后都一样。”碧儿撇下嘴,坐在椅中,捧着热茶暖手。

韩江流笑。

君问天抬下眼角,对站在一边伺候的丫头说:“去,到厨房把炖的燕窝盛一碗过来。”

“没吃饱?”韩江流不解地问。

“碧儿晚上没怎么动筷子。”君问天淡淡地说道。

碧儿受宠若惊地坐直身,吃惊他的细心,“谢谢夫君!”

韩江流心底莫名地一慌,“君兄,明日傍黑去花月楼转转?”说话时,悄然向碧儿递了个眼色。

“花月楼是大商场吗?不,不,是什么店铺?”碧儿问道。

君问天一愣,“我明天和白管事要谈些生意上的事,不知何时能结束。”

“花月楼是和林城里最大的青楼。”韩江流说。

那么,君问天的红颜知己翩翩小姐不就在那里吗?“夫君,去吧,去吧!天傍黑才去呢,你做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去吧,喝喝茶、听听曲,看看大美女。”

君问天冷目以对,“我去不去,你激动什么?”

“难道你不带我去?”碧儿瞪他,好像他犯了个什么不应该犯的错,“你看美女,我看稀奇,谁也不妨碍谁!带我去吧,我从来没去过青楼。”

“没一个闺阁女子去过青楼,那是男人去的地方!”君问天慢悠悠地闭了闭眼。

“我……想去。”碧儿眼睛突地一亮,“这样好了,我女扮男装去,总行了吧!”

“少来!”君问天甩袖站起身。

丫头端着燕窝走了进来。碧儿现在哪儿顾得上吃,颠颠地跟着君问天,“带我去吧,我不乱说话,也不乱瞄,就站在你身后。”

天下有这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夫君去逛青楼,带着娘子同行?这说明什么,娘子很大度?不,是娘子对夫君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君问天郁闷的就是这点。

“你还有完没完?”君问天忍不住朝着她怒吼。

碧儿受伤了,灵动的大眼水光潋滟。

君问天最见不得这个,“好,明天去花月楼,你……就在边上看着,一步都不准离开。”语气冰寒冷绝,不带任何情绪。

韩江流缓缓松了口气。

真是太有辱师门!

碧儿“啪”地放下毛笔,走出厢房,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窝在房中半天,给绯儿写回信,斟酌了又斟酌,可宣纸上除了滴了几滴墨汁,原来啥样,现在还啥样。磨墨的丫头咬着唇偷笑,以为少奶奶装斯文。若让大学里的教授知道她现在沦落成这水平,可能会掩面号哭,不认她这个学生。

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写:实事求是不行,暗示无从下笔,劝慰怎么开口?

君问天一早就和白一汉待在隔壁的书房中看账簿,让丫头送了两壶茶,叮嘱不准人打扰,午膳也没出来吃。她偷瞄一眼,棉帘放着,什么也看不清。

庭院中一树白梅开得正艳,风一吹,屋脊上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让人分不出是雪花还是梅花。白梅没什么香气,不如嫩黄的腊梅有着清雅的冷香。韩江流曾经送给她的一束梅枝,就是腊梅。想到韩江流,碧儿有点纳闷儿,他昨晚对她使眼色是什么用意?她只猜得出他想让她去花月楼,那里面有什么特别之处?

韩江流那么个温雅的人也去那种风月场所,碧儿心里怪不是滋味。

君子好色而不淫。在古代,古人逛青楼,并不一定是为了生理发泄。青楼里有一些女子是艺妓,卖艺而不卖身。有的男人到青楼里看看美人,听听婉转的歌曲,喝喝香茶,打情骂俏、吟风弄月。但大部分是为了颠鸾倒凤。韩江流是小部分之一还是大部分之一?

碧儿第一次对这份感情不确定起来。

如果不在意对方,他包二奶、养小蜜,她都心平气和,和她没关系呀!但是换成自己爱着的人,她就做不到了。爱情是自私的、霸道的,一点缝隙都不能有。四海钱庄家业大,韩江流娶个几房妾,养活不成问题。但是她无法接受。

若这样,还不如做朋友。女人的爱很窄,心中只能放一个男人,男人的爱却很宽,可以容纳许许多多的女人,不能说他不爱你。爱的,只不过不是全部的爱。

要,就是全部;不然,就全部不要。她一定要找个机会和韩江流讲明。态度很坚决,心中还是有些怯怯的。如果韩江流不能全部爱她,她就像个孤独无依的幽魂了。

碧儿蓦地伤感起来,像看到一脸幽怨的自己独坐在院中,仰面看寒星,月光洒在肩头,一身银白映着满头雪丝。

她叹了口气,信步走下回廊,在梅树下的石桌边坐下,失了神。

“少爷,这几笔账银,我已经存在江南的这个钱庄,按照您的吩咐,另购下了当地半条街的铺子,找了可信之人管理。与君家原先在那边的店铺正对。不到两年,成本就可以收回。”白一汉指着账簿中的出款说道。

君问天翻过账页,点点头,“你认为君仰山名下经手的那些生意赚得真那么少吗?”

白一汉憨憨地一笑,“少爷心里要是没底,怎么可能让我另开同样的铺子,不就是为了断了大少的财路?”

君问天扬眉,神色冷然,“江南这几年,风调雨顺,又没战争,照理市场繁华,怎么可能说萧条呢?他以为我不出草原,就不知道?年年出去收账,年年说赚得可怜,连路费、人工都不够给。我观察了他几年,给了他机会,现在就别怪我了,明年起,那些铺子给我卖了,我看他还怎么从中渔利!”

“真的断了他的财路,他会狗急跳墙的。”

“不要贪心不足,他这几年积下的银子可不少,家中的开支也是飞天堡出的。最多,飞天堡继续养他得了。”

“少爷,这些都是小头儿。马场、牛园和铜、铁山的收入才是主要的。今年如何?”白一汉忧心忡忡地看着君问天。

“那个我已安排好了,别人只看到出售给朝廷的那部分,”君问天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其实‘那边’的交易才是真正的大头儿。”

“少爷,这可要保密,传出去可是杀头之罪。”

“兵器、马匹均衡,才赢得光荣。我是商人,不问国事,只认客户。放心,那些不是以飞天堡的名义出手的。以飞天堡在蒙古赚的钱,孝敬朝廷还不够呢!”

“怎么,四王爷又伸手了?”

君问天闭了闭眼,“现在伸手的人多了。”

“少爷,我不懂,您为什么不把生意往南移呢?”

“‘那边’的人太复杂,不如本族人简单,而且铜山、铁山和马场都在这边,我怎么能向南呢?”君问天疲累地揉了揉额角,“我喜欢这里,草原广阔,骑马、打猎,自由自在。”他抬起头,目光幽幽定格。庭院中,碧儿张开双手,接着一片片飘落下的花瓣,清丽的面容上,怅然若失。太阳恰巧西坠,满天的霞光为她的裙衫镀上一层金边,更显得她是那么的纤细、娇柔。

“少爷,红松林那块地,明年全部放养汗血宝马吗?”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回音,白一汉抬起头,少爷已经出了书房,负手立在走廊上,看着梅树下的少奶奶。他会意地一笑,收起账簿,今天,少爷一定没空再进书房了。新婚嘛,陪娘子是最重要的。

“夫君,结束了吗?”碧儿直觉有人注视,扭过头,吹去手中的花瓣,微笑着向君问天走来。自昨晚开始,君问天就冰着个脸,不管她怎么逗他讲话,他都不发一言。卧榻和床那么近,夜深之时,静下心可以听到君问天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她在卧榻上翻了半宿,反省又反省,觉得没闯什么祸,才放心入眠。醒来后,君问天已经不在房中了。

现在看他眉宇舒展,俊容温和,她巴巴地赶快上前修好,不然,他不带她去逛花月楼。

君问天抬手替她捏开发上的一片花瓣,痴迷地看着她清丽的面容,柔声问:“刚刚那么出神,在想什么呀?”

碧儿抿了抿唇,“在想女人命好苦哦!”

君问天忍俊不禁,别的女人叹叹也就罢了,她聪明得让男人汗颜,也嚷命苦,“怎么,在君府受了什么委屈?”

“那倒不是。只是想到男人可以同时爱几个女人,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多爱几个男人呢?君问天,你……怎么了……我就是一个说法……不是……”碧儿盯着君问天晴转多云、乍然阴沉的黑眸,不敢说话了。

“想都不要想,你少打你的如意算盘。”君问天翻脸如翻书,俊容扭曲,像变了个人似的,几近癫狂地指着碧儿,“你……真是不知廉耻、水性杨花……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要杀我?”碧儿蹙着眉,狐疑地问了一句。

君问天身子一晃,收回手,有些狼狈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他中邪了?

碧儿大眼睛眨巴眨巴,君问天今天好怪异,好像把她当成了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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