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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客厅里,四个人挤在我家破旧的沙发上,吃着那七八袋零食,就着冰箱里仅存的两瓶八王寺汽水。没一会儿,冯雪娇又吵吵肚子疼,黄姝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悄悄话,冯雪娇点点头,黄姝说,那你不能喝凉的了,缓一缓再喝。这时,冯雪娇突然又眼睛一亮,对我说,你还有电脑?她的口气有点夸张,似乎是为了缓和刚刚进门时表现出的不得体。我说,486,我表哥家淘汰不要的。我顺手开机,对秦理说,有游戏,雷曼,你要玩吗?秦理问,好玩吗?我说,还行,就是第五关一直过不去。秦理坐到电脑前,我给他打开游戏,想教他哪个键是跳哪个键是出拳,秦理说,我自己研究。我搬了一把小叉凳坐到冯雪娇和黄姝对面,目光跟黄姝碰上,还是有些不自然。秦理背对着我们开始打游戏,一边敲键盘一边接受冯雪娇恼人的盘问。
原来,秦天和秦理确实是亲兄弟,差了整十岁。秦理出生后不久,他的妈妈就跟爸爸秦大志离婚,说什么都要带两个儿子走,秦理爷爷不干,走可以,孩子只能带走一个,必须给老秦家留下一个种。后来法院也确实只把哥哥秦天判给了母亲,秦理留在了爷爷身边。秦理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秦大志就长期失踪,平均每两年现身一次,给他和爷爷留一些钱,所以秦理对他爸基本没什么印象。我在心里算了算,秦理十一岁,电视上秦大志团伙作案历史也是十一年,也就是秦理出生后不久的事。秦大志被枪毙以后,秦理的妈妈跟着改嫁的丈夫去了南方,而秦天早已成年,不愿再寄人篱下,他选择回到秦家照顾多年未见的亲弟弟,和半身不遂的爷爷。
秦理说这些的时候,唯独黄姝的表情一点不惊讶,好像她早都知道,有两行泪水滑落,眼角的亮片被冲淡。冯雪娇也被黄姝感染,扭捏地说,秦理,你还有我们几个好朋友呢,别太难过。秦理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难过,第五关过了。我看了看表,秦理一共用了十分钟不到。
落日映在客厅的窗玻璃上时,冯雪娇借我家电话打给她姥爷,说再晚一点回家,自己打车回去,跟黄姝顺路,不用接。她姥爷让她小心点脚。我听到说,你是打算在我家吃晚饭过新年吗?冯雪娇说,别心疼,小食品我都吃饱了。这时,我妈回家了,比平时早很多。冯雪娇竟然一转脸变得乖巧很多,跟我妈问好,黄姝也起身问好。我妈先是有点惊讶,随即笑脸相迎,橙色的清洁工马甲还罩在身上。我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妈说,这不是元旦嘛,单位放我们早点回家,你爸今天生意也不错,串儿不够了,我赶回来串点儿。
家里厨房小,平时我妈都是把切好的肉和成堆的竹签子拿到客厅的长茶几上串。今天客厅被我们霸占了,她显得有点为难,转悠了两圈儿打算再回厨房时,黄姝站起来说,阿姨,我帮你吧。我妈说,那怎么好意思,埋埋汰汰的。黄姝说,没事儿,我从小都自己干活儿。黄姝陪我妈进了厨房,不到半小时,捧着几盆切好的肉片跟蔬菜回到客厅,支开架势。我猜我妈不想让黄姝上手还有别的原因一串鸡排里基本没几条鸡肉,百分之八十是面包糠和面粉,搅一起按扁了就是一块;牛肉串里要放一种东西叫嫩肉粉,颜色一下能由暗红变粉红,但电视上说过这东西有毒这些都是属于一个勉强维生的家庭的商业机密。冯雪娇看黄姝忙活着也不好意思了,撸起袖子一起帮忙串串儿,最后我跟秦理也只好加入。一边串我脑子里一边在想,我家富余这么多肉,我妈真的至于一点都舍不得往我的饭菜里下吗?再一想不对,这一盆盆的不是肉,是钱,我不能拿钱当饭吃。
我妈对秦理最熟,冯雪娇她开家长会也见过,唯独对黄姝兴致最大,谁一眼都能看出来黄姝比我们年纪大。长辈跟这个年纪的孩子聊天,开场白不一例外都是“父母做什么”。我朝我妈挤眼睛,还是被黄姝截获了,她冲我笑了笑,很平静地给我妈讲自己的家世,听得我妈头越来越低,快要伸到肉盆里去。最后她岔开话题,问黄姝和冯雪娇小升初的志向,秦理她知道,马上就要去育英少儿班报到了。冯雪娇抢答,她也要考育英,还问我,你不是跟西瓜太郎立下军令状了吗,说不定到时咱俩又成同学了。黄姝微笑着看看我们,说,你们学习都那么厉害,真叫人羡慕,我应该不会参加小升初考试了,脑子不好使,也赖不了别人。我追问,那你会去哪儿上学?黄姝说,回戏校,或者去艺校吧,原本从戏校出来也是自己提的,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跟上。一开始我舅舅就不同意,说我不是读书那块料,看来他说对了,我是真的跟不上。
黄姝说完,再没人作声。窗上的落日已经走了,天边只剩一道红线。那是20世纪最后一个黄昏,竟无任何别致。我对那天的记忆截止在夜幕降临前,黄姝和冯雪娇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家,完全没印象。我只记得最后是秦理陪我去给我爸送串好的两大塑料袋串儿,一袋荤,一袋素。那天我爸生意好,他很高兴,给我俩炸了几串鸡肉串和香肠,我竟然是沾了秦理的光,平时我爸都不准我吃,我知道为什么。当晚的风很冷,我跟秦理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一边撸串子,看着路过的年轻人围到我爸的摊子前,要东要西,好不热闹。他们之中情侣偏多,女的拣串儿,男的掏钱,基本都跟我和秦理一样,站在一旁趁热吃,拿走到家肯定凉了。情侣的身上似乎比他人多一分热能,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都没那么冷了。我饱饱地想,新世纪一到,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长大成为可以自力更生的年轻人,负担另一个人的感情,和她全部的世界吧我清楚自己脑袋里想的是谁。
那个被赋予了颇多意义的夜晚,并没有令我太失望,如今回想起来,起码算得上我人生中相当宁静祥和的一晚。我本想熬到半夜十二点,电视里领导人将点燃火炬,在北京新落成的21世纪广场,可惜没挺住,睡着了,第二天看的重播。好多年后,我到北京上大学,曾在春天桃花盛开的时日去过一次玉渊潭公园游玩,21世纪广场就在门口,挺普通的,远没有电视里壮观。彼时我已陡然开悟,明白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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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玲刚跟人做生意那两年经常出差,不是去浙江就是广东,为省钱,坐夜车跑一趟广州都得三十六个小时,累是累,但劲儿劲儿的。冯国金每个月都得跑两趟北站,接送杨晓玲。后来杨晓玲赚钱了,去个上海也坐飞机,也不让冯国金开那辆破桑塔纳2000接她了,嫌掉价儿。杨晓玲在本市租了间房设了个办事处,雇了个小伙子,平时跑腿儿加卖力,饭局上挡酒,偶尔接送她杨总。就是打那以后,杨晓玲开始跟冯国金越走越远了,矛盾激化。按照俩人本来的约定,女儿开始住校,俩人就分房睡。可到现在也没分,不知道是杨晓玲在装傻,还是这次的矛盾就打算这么囫囵过去了,跟往常一样。冯国金也清楚,老夫老妻,说分哪那么容易,她杨晓玲就是爱咋呼。
冯国金和小邓下了车,站在腾龙大厦楼下,下意识地都仰望了一下这栋高楼。大厦落成不到两年,动迁以前是个转盘广场,住了几十户外地散户,都挺生性,当年有人暴力抗拆,冯国金还出过警。听人传这片风水好,搬进这栋楼的企业公司都发了。殷鹏注册的鹏翔家具有限公司,在三十八层。
公司规模不小。前台说一定要跟殷总有预约才能见,而且老板现在不在公司。小邓不耐烦地说,警察办案,不用预约。说完跟着冯国金径直往最里走,到了殷鹏办公室门口,又被一个精瘦男人拦住了,自称是殷鹏的司机,老板现在不在。小邓说,不在你拦什么?推了一下瘦猴那横架着的胳膊,居然没推动。两人互瞪了一眼。瘦猴留圆寸,脑顶延伸至额头的一道长疤清晰可见,脖子上套一条颈椎负重不起的金链子。这种造型,没有比冯国金更熟的了,名义上叫司机,就是养了个打手,金链子是真的,随时跑路换钱用。就殷鹏雇这司机,本人什么来路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冯国金没话,直接推门,对方居然就那么把手放下了,小邓经过他身边时,追了一句:识点儿相。
私企老板的办公室,都长一个样。实木老板台,桌上除了电脑跟电话没别的,桌旁摆一盆发财树。背后的墙上挂着装裱在框里的书法横幅,殷鹏的这幅是“鹏程万里”,看来是谁专门写给他的。冯国金不懂字,分不出好赖,不过能肯定是哪位本地书法家或者省市领导的手迹。横幅下面挂着几排他跟领导们的合影,但是缺了三张,明显是前不久才摘下来的,积灰的印子还在。老板台后坐着的殷鹏,笑得比照片里自然,相貌平常,梳大背头,发胶没少喷。
老拐,你拦冯队长干吗?殷鹏是对那金链子瘦猴说话呢,原来他外号叫老拐。冯国金有点诧异,问殷鹏,你认识我?殷鹏说,以前没机会跟冯队认识,但我跟你们曹队长算老朋友了,早听说过冯队,照片里见过。冯国金没回话,殷鹏请他和小邓坐下,让老拐给敬烟,是三五烟。冯国金掏出自己的玉溪说,洋烟抽不惯。殷鹏主动问,冯队找我有事儿?冯国金说,有个案子,需要跟你了解下情况。殷鹏反问,跟我有关?冯国金问,你认识汪海涛吗?殷鹏说,认识。冯国金问,你跟汪海涛是什么关系?殷鹏说,生意上有来往,主要是运输那块。这时老拐插进一句说,汪海涛是给殷总跑腿儿的。冯国金又问,算朋友吗?殷鹏说,这话怎么说呢,做生意本身不就是交朋友嘛,说不算朋友就不地道了,但是除了生意,私底下确实没什么来往。冯国金问,真没来往?平时喝酒也没有过?殷鹏歪歪脑袋,说,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喝酒有过,过年过节的他招待我公司员工,非要我也去,我确实去过一两次,不给面子不好。怎么了?是汪海涛犯事儿了?冯国金不回答,继续问,从过年到现在,汪海涛都没跟你联系过?殷鹏似乎想了想,说,没有。冯国金不说话了,靠在沙发上抽烟,这时他才注意到沙发旁摆着的那个密封玻璃缸,进屋时没仔细看,以为就是一缸绿植,现在才看清,横架在缸子里的枯枝上,盘着一条大花蛇,吓得他后背又从沙发上弹起。冯国金这辈子最硌硬的就是蛇,当新兵那阵被排长罚站,他躲在树荫凉下偷懒,一条青蛇从天而降钻进他后脖颈子,狠咬了他一口,幸好没毒,打那以后他见到蛇就腿软。冯国金的窘迫被殷鹏逮到,殷鹏笑着说,不用怕,这玩意儿温顺,没毒,招财的。冯国金顺着殷鹏手指的方向,原来另一个墙角里那缸也不止是绿植,里面还趴着几只变色龙。冯国金找话给自己下台阶,说,你养得还挺稀罕的。殷鹏说,有大师给算过,对风水好。小邓摊出一张通话记录在老板台上,接着问,7461这个号,是你的吗?过年以后跟汪海涛通了好几次电话,你怎么说没联系呢?殷鹏没上手碰,瞄了一眼就笑着说,这不是我的号。小邓说,不是你的?汪海涛说就是你的。殷鹏说,那肯定是他记错了,老拐,这是你的号吧?老拐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说,是我的。小邓将信将疑,真的?老拐说,不信你现在打个试试。小邓还真就掏出手机当场打了一个,老拐的裤兜里响了。老拐说,你还不信,这号真是我的。小邓说,你老板手机平时揣你裤兜里不也正常吗?此时殷鹏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老板台上,说,我一个做正经生意的,搞俩号干什么呢,这是我手机。小邓说,可是汪海涛说,打7461这个号,都是跟你本人通话。老拐接话说,汪海涛一个屁俩谎,你能信他?小邓心想,这话倒不假,汪海涛的确不是老实玩意儿,可面前这俩也没强哪儿去。老拐主动说,我知道前两天给我打电话的都是你,对吧?小邓反问,打你电话你怎么不说话?心虚啊?老拐说,你也没说话啊,我一天接乱七八糟的电话多了去了,你想让我说啥?小邓继续问,汪海涛给你打电话什么事儿?老拐说,过年了,想请殷总喝酒,但是殷总忙,我都给推了。小邓指着黄姝的号码问,那这个是谁?老拐想都没想说,汪海涛他外甥女,小黄。
小邓回头跟沙发里的冯国金对视了一眼。冯国金替他问,黄姝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老拐答,借钱。冯国金反问,借什么钱?老拐说,那小姑娘见过殷总,知道殷总是干什么的,想跟殷总借钱。殷鹏看着有些吃惊,问老拐,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老拐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不少人打我电话想跟你借钱,都被我推了。殷鹏说,下回再有这种事儿你得跟我说,自己怎么就敢做主呢?老拐点头说,知道了。
冯国金问老拐,黄姝为什么会有你的号?老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冯国金又问,黄姝为什么借钱说过吗?老拐说,我问了,她没说。那个年纪的小姑娘,都挺能花钱,处对象啥的吧。反正挺没家教的,见过一次面就敢借钱。冯国金问,黄姝最后一次打给你是什么时候?老拐说,记不住了,上礼拜吧。冯国金问,都说什么了?老拐说,还是借钱的事呗,一开始说借八千,后来又说五千就行,反正我没答应。冯国金又问,后来你跟黄姝见过面吗?老拐说,没有,就那次汪海涛带她来饭店找殷总,就见过那一次。殷鹏恍然大悟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啊?我想起来了,冯队,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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