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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院里见到了郭尚仪?”
青烟袅袅,遍地焦黑。庄敬寺那一场火灾过去几天了,被烧毁的院落里仍然有呛人的熏燎气味,地面上满布的瓦砾炭堆也很不好下脚。李贤开始拿条帕子掩鼻,后来索性绑一条面巾,随在他身边的上官婉儿则头戴短帷帽,两人都有些盗贼相,想想其实挺可笑的。
但李贤笑不出来。他已经指派过好几拨人来搜索庄敬寺,自己今日又不顾腌臜率人亲至,就是为了听上官婉儿亲口指认她在这寺里被绑架后的情形。
从大雄宝殿院后的一个小门进来,上官婉儿凭着记忆指路,曲曲折折,果然毫不意外地将一行人引到了前几天起火的那几所小院。这些院落本就在寺内最偏僻的角落,里面住的大都是犯罪被贬黜的前东宫侍宦,平时也没什么人往来,十分荒凉冷清。
经火灾后,这些地方也面貌大变。上官婉儿到一处屋角后,迟疑四顾,说“婢子应该就是在这里遇袭的”。李贤便命下人在周围搜索,一顿翻找,并无所得。
这院里只有几间漏屋、树木荒草,好象很久无人居住了。唯一有点特殊的,是灌丛里有口枯井,比较隐蔽不好发现。井中早已无水,里面掉落了好些腐叶杂物,倒是个……上佳的藏尸地。
李贤看一眼井口,又看一眼上官婉儿,想着那个袭击她的人,是不是打算弄死她以后就势扔进井里。那样就算房妃供出“上官才人在庄敬寺里失踪”,也不太容易找到尸体。搜索一番,官方仍然很可能认定上官婉儿自己逃走了,就此坐实是她在上阳宫下巫蛊诅咒天后。
上官婉儿也半晌没言语,不知是否在想同一件事。等她开口,说的却是:
“禀殿下,婢子被人救走之后,重伤糊涂,恍惚看到了原太平公主宫中那个郭尚仪。”
“你在这院里见到了郭尚仪?”
小才人摇首:“应该不是在这院里了,但也在附近不远。那天夜里此处起火,婢子由人背着送出庄敬寺,所以记得脚下是一片火海……看到郭尚仪,是起火之前的事。如果她没死,那就是一直藏在这寺里了。”
李贤知道郭尚仪被贺兰敏之从天津桥上推入洛水之后,尸首一直没找到。但冬日冰河寒冷,她一个弱女子,就算会游泳,也不能在冰水中浮沉太久。洛水是从西往东注入黄河,下游新中桥、浮桥以东商船云集,水下复杂,禁军在河道中搜索几天没结果,也就以“尸首或被戮散遭鱼虾分食”为名结案。
如果郭尚仪没死,那就是被人救起来了,又送来这庄敬寺悄悄调养恢复。李贤沉思,庄敬寺不是寻常人能进的地方,更不可能忽然来个女犯就此住下,这么久都无人发现。
武敏之一案,郭尚仪是关键证人,可说就是这个女子咬死了天后外甥的各项大罪。而她在贺兰敏之流放时忽然被推杀,就此失踪,连翻供的可能都没有了,时机又太过凑巧……如果这一切背后都有人主使,会是谁呢?
在这个世上,郭尚仪最亲近畏服的人,除了贺兰敏之,还有谁?
李贤打个寒战。但为什么?武敏之一案,世人都知道受打击最深重的就是天后家族,天后本人当然也……
可母亲毕竟安然无恙毫发不损。而大哥死了,自己也身陷巫蛊恶逆重大嫌疑……
他越想越觉得“郭尚仪是否还活着”关系重大,命人将曾在附近居住的罪宦宫婢全数带来,一个个亲审。这些人大都资质蠢钝又吓得要命,口齿也不灵便,折腾大半天,才有人供出确实曾见过有类似郭尚仪的女子在附近行动,但她装束举止本来也都是宫样,在这地方并不惹人注意,具体都做过什么,没人能讲清。
“郭氏身边,有没有一个面目毁伤的壮硕男子出入?”上官婉儿忽然发问。
这一问却很快被确认了,好几人说曾见过一个戴蒙面巾的壮硕男子。上官婉儿又问:“那人是什么时候住到寺里的?”几人一番讨论,最后确定“该是去年年底才来的”。
去年年底……和郭尚仪一同出入么……
李贤忽想起去年小妹太平公主落水被救的事故。那场大祸以后,她宫中侍人全数被谴出,天后下令让郭尚仪从长安挑选一批宫奴户婢,带到洛阳来充实宫掖。那个蛊惑裴妃的宫婢阿邢,似乎就是夹杂在那批人里混入合璧宫的。也许这个潜藏在庄敬寺里的毁容男子,也是同样途径进入?
二人平时居住房舍,也由这几人指认出来。李贤带人踏勘,房倒屋塌的火场中,下人们翻找出一些瓦罐陶碗、旧衣残物,似乎也没甚稀奇。郭尚仪和那男子应该是趁着寺中起火逃跑了,再没回来。
另外,依上官婉儿的口供来看,似乎她也是被那二人救下,又送进了原周国公府、现长孙浪宅?
李贤深深看上官婉儿一眼。她被天后打发来东宫后,李贤自己和妻子房妃审了她几天,没找到什么破绽,李贤暂时相信这婢子不是成心来暗害自己的。但是……
上官婉儿没有歹心,可不能证明派她来的人也是好意。
“这是什么?”搜索塌屋的一个下人忽然叫起来,从灰堆里擎出一物。左卫率史元真先按着刀柄过去,弯腰看一看,抽出帕子,将下人手中物事抓裹起来,吹一吹浮灰,送到李贤眼前。
一具表面多处烧黑的羊角盐筒,看着极眼熟。
筒上蒙布微起纹路,仍然是“文水绤”,也给熏黑了。李贤命史元真倒出筒中物来看,果然是夹杂有灰黑斑驳虫皮的白色“突厥盐”,约有小半筒。他皱眉诧异:
“这个是贺兰敏之在昭陵毒害阎立本长孙延的证物啊,应该存在大理寺档库才对,怎么跑这里来了?”
“贺兰敏之手里,可能不止一具毒盐筒。”上官婉儿在旁边提醒一句。李贤一想也对:
“他几年以前跑了趟文水,从突厥人或商胡手里得到这毒盐。以贺兰敏之的贪欲,哪会拿到一筒就够,必定是多多益善。他不但自己在昭陵下手毒杀人,后来又把毒盐分装到小囊里,传递给裴妃和郭尚仪……”
史元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出声。倒是上官婉儿又在旁边道:
“裴妃她——”
“先收起来吧。”李贤命令史元真,不愿听上官婉儿说下去。他知道上官婉儿又要重复裴妃冤枉那一套,但他此时完全不想听。
火场里没再搜出别的。李贤带人回东宫,命史元真去大理寺查档,果然回报说“昭陵下毒案的证物盐筒还在卷宗内,并没动过”。
“那这一个,果真是武敏之带回京的又一个毒盐筒了。这害人的胡药到底还有多少流散在外面?”李贤盯着案上羊角筒沉思。
史元真拱手一躬,见书房中没别人,低声道:“二郎若不问,有些话臣也不便说。四五年前,文水县传出突厥旧毒盐重新现世消息,朝廷命周国公带人去查,元真也侍奉着本族伯克随行……”
“啊?那次你也去了?”李贤一怔。四五年前史元真还没调到他卫队任职,他却不知这事。但再一想,史元真虽然生在长安,自幼长于汉地,连突厥话都不怎么会说,但他本姓是“阿史德”啊。
“惭愧,我家世代突厥后族,那蓝盐也是我族女巫的祖传神药。”大胡子将军很实诚地主动供认,“奇毒再现,朝廷自然要查是否又是我族人作祟。那时在京族人中威望官爵最高的是元真的大伯父,他点了几个子侄同行,还有一群商胡萨保之类,都由周国公统率。我们到文水,周国公也出大力查访毒盐,但查来查去,除了几具蓝紫死尸,没有别的头绪线索。我曾帮着大伯父遍问文水突厥马主,当时没日没夜地只是查这个,可没什么结果。要说周国公私下里找到了毒盐,然后偷藏起来害人么……”
史元真的语气,显然是不信。李贤一笑:
“你是归化蕃人,没什么心眼,不懂汉人有多狡诈。武敏之找到了毒药私藏起来,瞒过你们所有人,这事不是不可能。或者是……他当时确实没找到,但是他带到京城番上的那个飞骑,姓武的那个,却偷着带了毒盐。一直到那人被武敏之找借口杀了,毒盐才落到武敏之手里。”
“二郎说的是,元真此前也是这么想。我大伯父和当时队伍里所有人,都被周国公或者武敬山那小崽子给骗了。”史元真点头,“可前几天我家族过年聚会,席上说起这毒盐。大伯父跟元真私下透露一件事,某越想越不对,觉得还是禀报二郎为妙。”
“什么事?”李贤忙问。
“大伯父说,他在文水,曾看见九仙阁阁主明崇俨与商胡私会密议。”
“明崇俨?”李贤吃了一惊,“那年明崇俨也在文水?”
史元真点头:“我再三询问大伯父,他虽然只见了一次明崇俨侧影,却十分肯定。明崇俨不是和我等一起随周国公去文水的,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也在那里……大伯父在宫中执仪仗多年,看那道人看得熟,不会认错。术士仙师,本来就爱随处飘荡望气,又成天炼丹烧鼎,听说哪里出了奇药,赶去看看也不奇怪。大伯父虽认出来他,却一直没放在心上。今年过年听我说了毒盐相关的事,他才叮嘱我,要小心远离那术士。”
李贤猜度,史元真大概是在家宴上透露了一些孝敬皇帝和昭陵的案情,惹得他伯父担心了。这么做并不合规,但李贤此刻不想追究自己卫队长的泄露禁中语罪责,只细细询问他大伯父还说了些什么与明崇俨有关的话。二人反复讨论一番,最后结论是:
“突厥蓝”毒盐,也有可能是由明崇俨在文水拿到手带回京城的。
越发复杂诡异了啊……李贤只想抱头呻吟,找个人替他好好理一理思路。这种时候他就无比怀念大哥,大哥生前判断辨析这种事,就没出过错……
门外忽然传报,丘义和索元礼二人求见。
李贤精神一震。那二人受命入西苑去审讯上阳宫宫人,也有好几天了,一直没什么回音。此时终于回来,入门还都是一脸微笑,看来是有好消息。
的确是“好消息”:多名宫人指认,猫鬼符咒被发现当日及之前几日,除上官才人以外,上阳宫宫监赵度也曾在观风殿寝阁内外单独出入多次。
赵度……李贤呆了一呆。他三弟妹赵妃的同母兄?
消息不意外。鬼母咒法,符纸是被咒人天后的亲生儿女亲笔所画。所有在世人里,就属他李贤和三弟显的嫌疑最大。李贤自己清楚自己没做过,那就……只剩……
但是为什么?
是,天后不喜欢三儿妇赵妃,经常斥责她,赵家显然也没多喜欢天后。英王显很宠爱妻子,或许也因此对母亲有些怨念,可为此就能听从妻家摆布,画符召猫鬼诅咒亲生母亲?
除非赵家先让猫鬼给三弟收了魂吧?
“你们知道赵度的身份,”他向三名武官说,“仅凭几名宫人的供词,证据不足,我也不能就此禀报二圣指控赵家,何况还事连我三弟英王。还有别的吗?”
“有。”答话的是索元礼,他近期经常与金吾卫一起巡城,是东宫武官里比较了解洛阳治安的,“得此口供之后,元礼又询问了赵家所居清化坊武侯铺。金吾巡街使也说,自元正以来,每至子日半夜,赵家后院内经常传出异响。因为是大长公主第,金吾不敢擅入擅问,他们也对此疑惑很久了。”
“子日半夜?”李贤不懂这是什么讲究。出身关陇旧家的丘神勣一边解释:“养猫鬼者,一旦召来,必须每逢子日子时,都在家中坤位祀食,否则猫鬼饥饿,容易反噬其主。”
原来如此,子日子时寓意“鼠”嘛。
可以禀告父母了,李贤决定。孤证不立,但丘索二人审出的这些有画字按手模的供状,联系起来已足够让二圣怀疑常乐大长公主一家。能不能去审赵家的人,得由二圣决断,至少李贤能拿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让自己摆脱“唯一嫌犯”的尴尬处境了。
他大大夸赞丘索二人一番,又让他们先回去休息,准备再审“皇亲国戚”。二人退下后,一直旁观没说话的史元真又靠近李贤,眉头紧皱:
“二郎,这两人审讯的手段……唉,元真最近方才听说,实在让人心惊。臣要谏殿下一次,尽量别再用他们了。”
“我知道,他二人擅用酷刑,”李贤没好气,“可不这么办,谁能让那些宫人吐口?赵度我熟,从小一起玩到大,那也不是个无能之辈,任上阳宫宫监这些年,想必早把手下驯熟了。丘索二人不动大刑,那些宫人肯招出赵度来?”
“动大刑也有动大刑的规矩尺度,那两人太过伤天害理。”史元真摇摇头,“二郎可知索元礼是怎么逼供的?”
李贤不知道,其实也不想听,刚要说“你不必恶心我了”,又忍住。
他已经是储君,有些事,已经不能推给大哥去承受,自己一味逃避了。
见他默许,史元真语气平淡地告诉他:
“索元礼抓了个小阉奴,砍下他一条手臂,让他把自己断臂上的肉一口口啃干净,露出整支臂骨手骨,再用钢钉给他硬接回去。观风殿的宫人全体跪着看完,当场晕过去好几个,几乎所有人都大哭大吐,然后才有人供出赵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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