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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还记得去年自己在豳州高墌大营找到第一块雕马砖“白蹄乌”时的情形。
他带人出关城,一面往东走,一面在马上讲给苏味道听。讲到梁忠君和上官婉儿二人为太宗皇帝辩诬,以高墌地势为证据,认为“秦王因猛冲急进而败绩,又称病诿过于下属”那个说法站不住脚,苏味道听得津津有味,笑道:
“这倒与河北之战有异曲同工之妙。多少人都说是因为高祖太宗严酷镇压关东人,才激得河北一叛再叛,其实也是冤枉太宗了?先帝在天之灵,既然很在意浅水原之战的谣传,那么武牢关之战……”
“恐怕他老人家也指望我们给他破个谣言、正个声名、驳个书生之见?”阿浪接话一笑,又叹口气:“其实何必呢?先帝打下江山,创立这么大基业,眼见子孙也能稳坐金殿多少代,他千古明君的名声铁定能往下流传,又何必在这些小节上头,跟一群摇笔杆子的斤斤计较?”
话说出口,他才想到身边这个苏味道也是个“摇笔杆子的”,这话很得罪人。不过苏味道脾气好,听了也不恼,只一笑说道:“长孙郎是爽快人,凡事看得开。依苏某想来,太宗皇帝生前,武牢与河北之战的传言,因为关涉隐太子和玄武门之变,惹出的麻烦远比浅水原之战要多。”
“这话怎么讲?”阿浪饶有兴趣地问。正经读书人毕竟不一样,这几天苏味道反复翻阅他随身携带的几卷官修史书,谈了很多阿浪以前从来没想过的思路,启发良多。
“要是苏某没猜错,‘秦王把高墌败绩诿过于手下’的传言,怕是这些年才渐渐兴起来的,也只在两京一些文人官吏之间流传,其实没多大影响。”苏味道分析,“贞观一朝,参与过浅水原之战的文臣武将大都还健在,他们都知道真相,更没人会平白抹黑先帝战绩。河北之战则不然,因为刘黑闼等人反复叛乱,最终过去收关、平定局势的是隐太子而非秦王,在武德朝后期,就有人大造舆论,类似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意思是隐太子比秦王手段更高明。”
“秦王吃了个大亏。”阿浪点头,“其实魏征劝隐太子出征时,话说得挺明白:刘黑闼的主力在前一战已经被秦王剿灭,他就带着一点卫队,落荒逃进突厥。秦王班师回朝,刘黑闼才敢回河北重新扯大旗,手下已经没多少能打的军队了,隐太子是趁机占便宜来的。”
“是啊……我看书上明写着,至少齐王元吉是在那一战后彻底倒向隐太子一边的,还有罗艺、李瑗等人,都是隐太子平定河北的收获,后来在夺嫡当中也出过大力。”苏味道叹息,“更不用提河北的民心,到今天,还有好多人同情夏王和隐太子,却没什么人知道秦王武牢关之战后释俘五万。我看了史书,都替先帝委屈。”
阿浪笑笑,心想你都委屈,我外公当年更得气吐血……他老人家可不是肯打落门牙和血吞的性格,那时候不定怎么跳着脚骂街呢。
那一股委屈,不但生前耿耿于怀,死后也盘旋不散?乃至于散落埋藏与武牢关之战有关的二骏马砖时,特意为此埋了一两块?
今日武牢关守将郑洪有公务,不能陪他们出城,但派遣的向导还算得力。阿浪指定要去的地方,很不好找,向郑守将提出来以后,他派人足足找了七天,才能确定地点。
阿浪要去的,是当年窦建德统领夏军驻扎在广武山里的大营。
几十年来,太宗皇帝统帅唐军各地征战留下的遗址,有不少好事者去参观踏访,打听地点相对容易。他的对手敌军的驻营地、战败地、运粮线路等,就没什么人关心了。如果史料里没写明详细地点,只在附近这么大一片范围里找,那真是难寻踪迹。
出武牢关,过汜水,一路向东走进广武山区。阿浪在马上和苏味道谈起秦王率卫队驰援赶到虎牢的第二天,立即亲率五百骑兵前往窦建德大营侦察,只怕走的就是他们脚下这条路。
那次“玄甲军”精锐大将李世勣、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悉数出动。秦王依地势之便,分令李、秦、程三将各率小股人马在险要处埋伏,自己和尉迟恭领着余兵一径走到了夏军营前,竟还无人注意他们。秦王笑向尉迟恭说道:“我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于是引弓搭箭,一击射杀夏军一名骑将,大呼“我秦王也!”
夏军这才被惊动,出数千骑来攻。秦王命从骑先退,自与敬德殿后。他本人是神射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前后击杀数人。尉迟敬德则近战极强,善使长槊闪避反击,夏军凡有追近的,全被敬德挥槊撩倒。二人从容退后,将追兵引入先前布下的埋伏圈,最后战果是斩首三百余级,还生擒了两名夏军骁将,带回营去审问个溜够。
“怪不得太宗皇帝后来一直说,夏军战力太差,不够打的。”阿浪笑向苏味道说,苏味道却有异议:
“后来刘黑闼率领的也是这帮军将,在河北再次造反,那时候就忽然很能打了。秦王一度被围攻危急,还折损了罗士信那样的猛将呢。”
“嗯,那匹‘拳毛䯄’就死在那时候。”阿浪思考,“这也奇怪,同一批人,为啥前后战力相差这么多?”
苏味道一介书生,自然没法回答这一问。二人讨论许久,不得要领,阿浪想着回洛阳以后,要问一问狄仁杰和梁忠君,那二人都在军中呆过很久,懂得军务,可能有答案……或者问王方翼刘仁轨也行。
向导把这一队人马带进一个叫“马场”的山中小村,说“再往前走就没人烟了,郎君先歇脚喂马吃口热饭吧”。阿浪依言下马命休息,问一问村人,得知还要再翻过两座山,往北下到黄河边上,才能看到当年的夏军驻营遗址。
村民也不知道什么“夏军大营”,只知道那边山坳河滩上,有座小庙,年久失修塌了大半边,庙外有座石碑还立着。问庙里供的是什么神佛、庙名是啥、石碑上刻的什么字,也没人能说清楚,好象庙里塑像很久以前就烂掉塌光了。
这里离官道已经很远,马场村人口稀少,老老少少不到一百,而且多数是近二十年间才举家迁来的。山里田地贫瘠,广种薄收,要不是太平日久人口蕃生,山外平地良田早被分占干净,村人也不会被迫迁到这种苦地方来开荒。
阿浪看看四下里连绵陡峭的地势,心知战时适合据险驻防扎营的地方,往往不适合平时农人居住生业,他到过的所有战场营地旧址都被抛荒遗弃,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这村子叫“马场”……他又问出面接待他们一行的村老:“村名是怎么来的?”
这村老耳朵不大好使了,阿浪放大声音,贴着他耳边又喊一遍,村老才颤巍巍回答:“官人问村名哪……这边难得有块平地,以前放羊放马的净来,后来才慢慢有人盖窑建房住……再往前哪……对……有说这边驻过大军,马圈就设在这块……”
“那几棵是香椿树吧?”苏味道忽然出了一声,阿浪转头望去,只见这河北书生满脸喜色,连蹦带跳往房边几棵刚冒出青芽的小树跑,“这么早就滋芽了啊?真好真好,香椿的头茬嫩芽最清香!”
“喂……”阿浪唤一声,无可奈何地看着苏味道伸手捋香椿芽,“你别折腾行不行?还得抓紧赶路呢,吃两口干粮算了。现摘蔬菜新造饭食也太耽误时间了吧?”
“不耽误不耽误,买几个鸡子,下油锅和着香椿芽一翻就熟,我最好这一口!”苏味道喜孜孜指着农舍外乱跑的母鸡,“农家别的没有,还能连鸡都不养么?我出钱我来做,这一顿我请了!”
实在拗不过他,阿浪摇头苦笑,只得等着吃苏味道亲自下厨手做的椿芽鸡子。苏味道一边忙活一边自得其乐:
“长孙郎你别恼,我寻思着,山里本来树木花草生长都晚,偏这村里的树能早早发芽,说不定是因为土里积存的马粪肥料多呢。既然是当年夏军的马圈,这一顿好饭,就算窦建德请你我吃的吧!”
这话居然有几分道理,阿浪不觉笑出声来。好在苏味道也没说谎,他动手很快,摘够了椿芽洗净,从鸡窝里现掏出几枚热乎乎的蛋,给了屋主十几文钱,借他锅灶一用,生火倒油,趁热下鸡子翻搅,又加入椿芽,锅里顿时腾起异香,飘得满院都是。
阿浪听苏味道自夸过厨艺,却还是头一回亲见亲尝,果无虚言。新鲜出锅的香椿鸡子就着自带的干粮,这一顿吃得他心满意足赞不绝口。
人马都歇够了力气,出村继续前行。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他们才找到村民口中的“破败小庙”,立在一处伸入黄河的坡地上,房子塌了半边,很不起眼。
庙墙边上立着那座石碑,也不算高大,不走近几乎看不到。碑头雕作莲花型,碑座是简单的四方底座,正面只有五个大字“释义功德纪”。
苏味道一见这五个字,便“咦”一声:“这好象虞永兴手笔啊。”
“虞永兴?”阿浪听着有点耳熟,想半天想起来:“虞世南老夫子吗?昭仁寺的碑刻也说是他写的……”
“对啊。”苏味道又转到碑背去看,阿浪也跟着,见碑文很短,只有五六十个字,刻痕浅,看得费劲。苏味道把脸凑近,鼻子直撞到石碑上。碑身本来不大,前无余地,阿浪便不和他争了,只立在旁边,听苏味道边读边解释碑文。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碑文写得很含糊,只说到此地发生大战,死伤甚众。被“仁主义释”的数万同袍战友捐资立庙刻碑,为逝者祈福超度。下面列名的捐供人倒有不少,密密麻麻刻满碑背,上头第一人名为“齐善行”。
“对头了。”阿浪和苏味道同时说。他两人这些天翻阅史书,对这个名字很熟悉,那是窦建德的妹夫和左仆射,在夏军溃败之后护着窦建德之妻曹氏逃回洺州,又力排众议举国降唐,当即被授职秦王府左二护军。此后刘黑闼两度起事,齐善行托庇秦王翼护,并没吃牵累,一直官运亨通,贞观末高寿善终。
由齐善行出头集众,在夏军大营旧址立了这么一座小庙,含糊指出武牢关之战后唐军义释数万战俘之事,却又不点明相关决策人……阿浪问:“这碑和庙是什么时候立的?”
苏味道再仔细看一遍碑身两面,摇头:“没写时间,看样子很久了。”
“我们再去庙里瞧瞧。”这次是阿浪带头,弯腰钻进摇摇欲坠的半间屋里。
这小庙比武牢关东峰上的二圣堂还狭小,地下长草过膝,屋顶大梁断垂支地,旧茅檩条堆积,完整瓦片早被拣拾干净。正面座上只剩一点泥堆,完全看不出原先供的是什么。有两面墙还立着,烟熏火燎污七麻黑,此时夕阳西下,几道光斜照在东墙上,隐约有些形状显出来。
“这是啥?”阿浪凑近内墙去看,苏味道也凑上来。“这么个小破庙,居然还有佛画啊?”
离得近了,大致能看出墙上画的好象是“净土变”,阿浪在不少大佛寺看过类似壁画。苏味道更惊奇:
“长孙郎,这笔法线条……似是阎令公大作呢。”
“哈?”阿浪这次也带上了那些书画卷子,忙命随从拿过行李来,抽出六马图现场比对。他自己对绘画一窍不通,苏味道却有些心得,仔细看了半晌,断定:“就算不是阎令公亲笔,也是他阎家门徒画的。”
“这就有意思了。”阿浪摸着下巴一笑,“这么个偏僻小破庙,虞世南题碑,阎立本作画,那两位不都是先帝身边的御用大手笔么?”
“是啊,听说他两位很早就不奉敕不与人书画了。”苏味道点头,“只是这碑文壁画上都没题名,我觉得象,也不十分肯定就是他二位手笔……”
阿浪又想了一会儿,笑道:“随便猜猜吧。我猜,这庙和碑大概是武德后期立的。那时候秦王和隐太子已经闹得厉害了,我外……秦王咽不下河北之战那口气,派了齐善行来建庙宣扬自己功德,又不好把话说得太明显,以免落人口实,所以最后弄了个这玩意。他自己后来也不觉得这事露脸,再没管过,就任由这庙败落了……”
外公啊,这么暗地里跟你大哥你阿耶置气,真的……挺没必要的。
画有壁画的两面寺墙,后来大概是被躲风避雨的牧人生火堆熏烤过,又经风吹雨打,画面就快完全湮没了。苏味道嘟哝“说不定塌下来的那两面墙上有留画手题名”,阿浪也觉得有理,猫着腰往木柱梁架支起的屋角深处钻。
脚下有破烂砖石阻碍,他随手捡起往外抛,刚拿起第二块,手上便觉得有异。
砖块背后,有圆滑的凹凸形状。
阿浪忙抓紧手上随便拾起的砖,退后几步来到光线明亮些的地方,翻过来一看,砖背面四蹄飞奔的雕马赫然入目。
“找到了!”
但这是“什伐赤”还是“青骓”呢?这二马的图画姿态很相似……阿浪凑眼去看左上角的赞语,字迹细如蚊子腿,不过词句太熟,他还是顺利地念了出来:
“足轻电影,神发天机。防兹飞练,定我戎衣。”
手上再翻,平整的砖面上果然又有一个字,“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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