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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记事起,李贤就知道,父亲最在意、最不能容许的行径,就是自己兄弟几人之间争竞不和生嫌隙。
幼弟小妹倒没什么。他大哥比他大不到两岁,三弟比他小不到两岁,手足三人一起长起来,年龄相差无几,读书玩耍间,吵闹争执怎么也不可能避免。为此,天子不知训诫惩罚过儿子们多少次、处分过多少三兄弟身边的亲信侍臣。
再后来李贤长大些,听人私下里讲了武德贞观年间的诸皇子争嗣夺嫡往事。玄武门内的刀光剑影,大内已经改名“承庆殿”的那座旧宫,他两个被贬死在岭南雾瘴里的嫡亲伯父……然后他理解了父亲的恐惧与苦衷,也对已萦绕陇西李氏数代的手足相残命数生出警戒心。
大哥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兄弟俩谈过多次,几位异母兄长的苦境,他们目前还无能为力,将来等太子继位,会尽量照顾他们一生富足无忧。自己同母手足之间,则得时时亲爱共处、相互回护,千万不要再为天下后世笑柄。
所以去年大哥在掖庭发现两位异母姐年长未嫁,直接带来东都大殿公诸于朝野,没错,那是为了逼母亲让权,但大哥也是真心为二姐抱不平。说到底,她们都姓李,都是高祖太宗二帝后人。皇室尊严不能这样随意被外姓践踏,无论那外姓是武还是赵,都不能。
李贤没跟三弟佛光说过这些话,也没什么机会谈这些。他三弟倒是不辜负在娘胎里就被玄奘法师收为徒弟的福分,性子随和敦厚,吃喝玩乐之余万事不上心,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指望他帮着太子处理政务、出去办麻烦事是不成的,别的就……毫无麻烦一切随缘。
至少在上元二年的春天之前,李贤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呢……
他大哥弘生前看人,极少有走眼的时候,李贤对自己的识人眼力就没那么有信心。
大哥突然逝去以后,很多事、很多人都变了。
入宫向父母禀明猫鬼案的前一夜,李贤难得留宿在了正妻房妃的寝室里,主要还是为了商议措辞。他要亲口告发自己三弟,那个尴尬难受劲就不用提了。为了安慰他,太子妃房氏一语惊人:
“殿下宽心。天后无论如何也会保三郎声名无损。”
“这话什么意思?”李贤很敏锐地问妻子。向来迟钝的房妃脸现羞赧:“妾也听偶然听人说过这么一句……”
“听谁说的?”
“常乐阿婆……转述明仙师的话……”
又是明崇俨,而他无疑说对了。母亲丝毫不需要考虑和准备,就全心全意调集一切可用说辞来维护第三子李显。她根本就不相信这个儿子有可能“偏帮妻子诅咒母亲”,即使面对那么多人证物证。
说三弟对猫鬼诅咒案完全不知情,是被妻家蒙蔽着稀里糊涂涉案,李贤也可以相信。只是母亲对两个儿子的亲恩,实在过于……天差地远了。
她这份偏心,常在宫内走动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常乐祖姑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毁家作局陷害东宫,为自己女婿夺嫡,只怕也是瞅准了天后偏爱三子而冷淡次子,“无论如何也会保三郎声名无损”。
无论如何,这四个字最妙。
身为有史以来权势最盛、几可与天子并肩的国母皇后,膝下儿女又不少,什么情形,才能让她拼死力保一个排行中后的儿子的声名?
比如,幼子年纪尚小,坐不稳东宫储位,而现任太子又……并不是她亲生的?
无论如何要保三郎,隐含的意思,是不是“无论如何也要毁掉二郎”?
否则,死保三郎是为了什么呢?
赵家阴谋败露以后,宫中寄家书到长安,英王显的回信也很快送过来,无非是顿首谢罪待死那一套。三弟是带着王府官去西京办差的,身边不缺明白人和文人。父母都不想牵连这个儿子,李贤也无意迫害弟弟,于是命英王显仍留长安,继续为外婆主葬,等什么时候这边案子查清处结了,再回来不迟。
英王妃赵氏在监牢内死亡的消息传到东宫时,李贤正在接见狄仁杰。
狄仁杰是刚从长安回来的,离开之前还去拜见了英王一次。那时猫鬼案的结论也流传开了,狄仁杰因是东宫遣使,英王李显也没瞒着他,再三解释自己确实不知情。孝敬皇帝死后,他虽然觉得岳母常乐阿婆一家子行动鬼祟,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敢这等大逆不道,还拖了他妻子赵妃下水,说到伤心激愤处,当场掩泣。
听了狄仁杰的原样禀报,李贤只是淡淡一笑,也懒得去深思三弟到底是什么想法。他更关注狄仁杰所说的长安举子和宗室王公们的动向。
“六骏失踪时,飞过北司马院上空的鹦鹉群,可能是蒋王府送到那边的?”李贤当时亲眼看见了那个灵兆,后背麻嗖嗖的感觉至今能回忆起来。乍一闻把戏揭穿,居然还有点失望:
“看来神鬼之说,终是……唉,狄公你还打听到什么没有?六骏失踪,可能也是宗室王公搞的鬼?”
“藏在山沟里放一群鹦鹉容易,上山一夜之间铲平石屏却不可能。”狄仁杰摇头,“臣后来又去见了蒋王府的人,却没再探听到什么与昭陵相关的消息。不过王府的人提到,今年春夏,几位王公要在相州一带聚会。臣想打听详细时间地点,未能得逞。”
李贤又问他姬温与权善才的死亡情形,二人谈了良久,最终李贤叩案下决心:“看来狄公你还得去河北一趟。正巧,长孙浪这几天也要回来了。他在武牢关呆的时间不短,只找到了那块‘青骓’马砖,没找着‘什伐赤’。他新结识的一个朋友,于差使颇有助益,也是河北人。据阿浪说,‘青骓’那砖与河北之战关系颇为密切,等他回来,休息几天,你们一同上路去河北吧。”
狄仁杰答应着,又提起裴妃和梁忠君的案子。李贤打的主意是“让长孙浪去向二圣禀报”,他在旁边帮几句腔,可能效果更好。正谈着,“赵妃死亡”的消息就报进来了。
英王妃身份贵重,不宜和其余囚犯一处关押,二圣命将她关在内侍省一处冷僻院落里。那小院本来也是为关押犯罪的宫人内官或九寺近臣而设,还算干净,看管严密,只有一点不好,离着灶厨太远,一日三餐送熟食过去不便,规矩是给犯人柴米油盐,由犯人自己煮饭吃。
开头几天还行,赵妃反正也是哭喊冤枉,跟别的囚犯没大差别。这天卫兵突然注意到院内好久没炊烟冒出,叫了几人共同进门一看,赵妃“触壁血尽而亡”。
处置她的敕旨还没下,但李贤知道父母已经决定让这个弟妹离婚出家为尼,对外只说她体弱多病怀不上子嗣,自愿舍身剃度,以全皇家体面。赵妃突然暴死,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正好娴牍老吏狄仁杰在场,李贤便邀他陪自己一同到内侍省,踏勘死因。
一行人到那偏僻小院前,出来迎他的是丘神勣,卷须面孔神色阴沉:
“守卫是臣和索元礼安排的,三四天之前还来巡查过一次,那时赵氏尚康健完好。今早丘某又来查班,问卫士,说已经有三四天没见院里有炊烟,也听不到其它动静。丘某感觉不对,叫人冲里面大喊一阵子,还无人回声,于是找到钥匙开了院门,带人进来瞧看,便是此番场景了……”
丘神勣带着李贤等人走进这小院土房里,一股腐臭气味直冲鼻孔,中人欲呕。土坯房没有窗户,门洞低矮,内里幽暗无光。李贤用衣袖捂住口鼻,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到女子的尸身横在山墙下,已经扭曲肿大成了巨人观。
墙面墙根、尸身上下,到处都是暗红色的粘稠血渍。狄仁杰查案经验丰富,略看几眼,便道:
“赵氏的头部确实曾大力撞击墙面,使得脑浆和血液喷溅而出。看她尸身的腐烂肿胀程度,死去至少已有三天。”
丘神勣点头:“她使足了力气,这一下应该是撞得昏过去了,屋内又无他人救治,她便大量失血而死。”
狄仁杰瞧他一眼,没有再接话。室内倒不算特别冷。这土坯房狭窄污秽,又无窗子,灰泥墙很厚,木板门一关上便密不透风。门后是一盘土灶,狄仁杰弯腰从灶门里抓出一把灰,触手毫无温度,也不知已有多少天没起过火。
进门走不了五步,就到头了。屋内夯土地面上只铺了一领芦席,另有些破絮被毡、木柴、水缸、米袋、陶碗等物,此时都溅上了血迹,更显悲惨。
赵氏尸身也是头发散乱、衣衫破旧不整,更不必提她膨胀腐败的面容有多骇人。李贤瞧一眼便别过脸去,狄仁杰却半跪下来仔细察看尸身,还坚持:
“臣不识得赵妃,烦请殿下仔细看看女尸面容,能确定是英王妃本人么?”
这中年法官怕是最近经历的死人复活、偷梁换柱等事太多,疑心过度了……李贤也不好拂他面子,忍着恶心凑近尸体,仔细瞧一瞧脸孔,又与记忆中三弟妹那白腻娇俏的面容一点点对比……是的,应该没错。
“多谢殿下。臣还要检验尸体其余部分,”狄仁杰犹豫一下,“此举颇为不雅,赵妃既然仍有英王妃名份,还未被正式废黜……第一是请太子殿下的东宫令,第二,请余人回避。”
这意思,他得脱下赵妃尸体上的残破衣衫检验,其实很有“辱尸”嫌疑了。李贤想想,事已至此,再说什么给弟妹保存体面也没意义,他还得进宫去向父母禀报赵妃的死因,那自然所知越详细越好。
验尸污秽,李贤巴不得自己不在场,向狄仁杰点点头说“你放手做就是”,又叫丘神勣等人一同出门。在外面等了不长的一会儿,狄仁杰就出来了,确定“赵妃的致命伤乃是后脑颅骨破碎,除此之外,身上没别的伤口。”
也就是说,赵妃生前未遭拷打虐待。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么?
“不过——”狄仁杰又向丘神勣望一眼,便住了口,改问:
“丘将军,赵氏自关押到此后,从未有人入内与她相处过?是否能排除他人作案行凶的可能?”
“狄公多虑。”丘神勣一笑,“我等守卫牢院,为的是什么?赵氏在此只是个犯人,又不是王妃,还能由着她接见会客?就算二圣遣中使来问她话,都是在院外,隔着门对答,有卫士全程在旁监视,防备有人暗自传递消息。除了送柴米饮水的仆役,这些天,赵氏再没见过外人。”
狄仁杰低头瞧着尸体,沉吟半晌,没再言语。见他已经查验完,丘神勣唤了仆役抬板进来,先用室内芦席裹住赵氏身躯,再将她移到板上,抬出门外。
尸身这么一动,腐臭味更加浓烈。李贤有些抵受不住,先出门踱到小院里,在户外深深呼吸。狄仁杰也跟着他出来,指着房门低声道:
“殿下请看,院门离土坯房有些距离,有人站在院门外大声呼喊的话,人在室内应该能听清楚。房门一关上,女子在室内的小声呻吟,却传不到院外。”
“自然。”李贤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其实我也怕她自杀,叮嘱过丘索二人,要好生安排看守,防着她上吊自刺。我看房中也没绳索利器,就没想到这女子竟刚勇若此,以头撞墙自杀……”
狄仁杰摇头:“不是撞墙自杀。”
“什么?”李贤大吃一惊,“你不是也说,她头部大力撞击墙面……”
“她头部撞墙没错,却不大可能是自己撞上去的。赵妃一个弱女子,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何况她在这里关押已久,要撞墙自杀的话,刚一进来时心气愤厉体力也充足,一撞而亡还说得通。哭了这么多天,饿了这么多天,她只怕是想自杀都没气力了……”
狄仁杰摇头说着,又道:“人都有求生本能,心志再刚烈,撞墙一瞬,身体也会自然减弱力度。撞破流血可以,自己撞得脑浆飞溅血流成河,仁杰判案二十年,还从未见过。”
李贤想了想,心里一寒:“狄公的意思,是有人抓着赵氏头颈,用力朝墙上撞过去的?”
狄仁杰点点头,又低声道:“臣方才验尸,留意到赵妃……她尸体虽然腐坏了,下肢之间却仍有青肿瘀痕,很象是临死之前,被人坏了名节……臣验尸亦不算十分准确,殿下若有怀疑,望再召仵作检验。”
赵妃是几天前被人奸杀的。
守卫或者是疏忽不觉,或者是故意卖放,等到她尸首腐烂了,才延迁上报。
李贤沉下脸,没再吭声,也没回复狄仁杰让他再找人验尸的建议。出内侍省之后,二圣恰命人来看情形,并另遣使去东宫传他。李贤便直接进贞观殿,向父母禀告赵妃的死状。
“那孩子……竟如此刚烈啊……”
帷帘之内,天皇语声虚弱痛楚。天后也叹一口气:“妾也没料到,阿赵这是何苦呢……唉,眼见案子也快审完了,她也快能出头了……”
“也怪朕害了她……早在给佛光定亲的时候,天后你就说过,两个孩子辈份不合、八字也不相宜,都是朕一力主张亲上加亲,果然没落好下场……唉,阿赵这算是替父母兄长赎罪了,念她的孝心,从轻发落她本家亲人吧……”
“天心仁厚,恩自上出。陛下要赦了七姑母一家三口的死罪,也无不可。”天后口气平淡,“那就废去他们的官职封号,贬为庶人,流配岭南?”
“索性再宽厚点,为儿孙积阴德吧。”天皇叹息,“阿赵的耶耶,贬去做括州刺史,常乐七姑母也随夫去括州,终身不准再入朝。他们那儿子么……直接下手的人,还是杀了好,赐他自尽于家吧。”
李贤心头微微一震。父亲虽然一直苦病虚弱,心里却清醒,该下辣手时绝不含糊。他不愿意落个杀亲的名声,常乐大长公主毕竟是高祖皇帝的亲生女,但公主子赵度年富力强,朋友众多,留他活口后患较大。衡量之下,就是“放老杀小”这决策了。
父亲这个态度,李贤倒不意外。自从昭陵“六骏失踪”案发,天皇对宗室命妇,以及生母长孙家族,都多有优容,与前些年动辄抄斩流配的狠辣手段大相迳庭。特别是这一年二圣到东都以后,事事求安稳。朝野猜测天皇是不想再改换班底,决意稳定局势以后……传位。
但是父亲传位于自己的意愿,远不如去年传位给大哥的意愿坚定明确。他一直在犹豫,而朝局也一直不能如他所期望的平静安稳。
上元二年春四月,为孝敬皇帝营建的恭陵再起暴乱,夜间火光冲天,洛阳城烽燧亦为之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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