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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味道跟着长孙浪再入洛阳,一开始还心情兴奋。
他邂逅订交的这位天皇外甥、东宫命使,满口答应会亲自向皇太子贤引见苏味道,推荐他参与修注《后汉书》。苏味道对此倒没抱太大期望,他上次被赶出东都的时候,就听说入馆修书的文士名籍已定,张榜公布传扬天下,其中当然没有他的名字。
要是东宫太子亲开金口,命馆里再加一人,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苏味道怀疑长孙浪是否有这么大本事,能让太子为他拂扫文馆里那么多德高望重老夫子的颜面。
退而求其次,他最切实的指望是太子能撤消户部驳帖,恢复赵郡苏味道的解状,允许他继续参加尚书省试去考进士。
但这指望消散得也很快。他回到自己上次投宿的旅舍一打听,才知二圣颁下敕旨,今年科举仍在西京长安举办,各州来荐考的贡士早就上路西去入关。算一算日期,考试已经结束,他就算长出双翅飞去长安赶考,也来不及了。
当日和他同旅舍投宿的举子,还有住在附近的,全部离去。店里博士所知有限,苏味道问完话,垂头丧气回到承福坊长孙千牛宅——他本想还去投旅,被长孙浪一手拎进自己宅院,“我家空房子多得是你花那冤枉钱干啥”——到得门前,忽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艳胡姬正敲门。
门外守着的东宫卫队,长孙浪一回来就驱散了。胡姬打了两下门,院内有应声,一时却没人来开。苏味道壮一壮胆,上前陪笑道:
“敢问娘子想找谁?小生就住在这宅子里,可为通传。”
“咦?你住这儿?”胡姬上下打量他两眼,嫣然一笑,“郎君万福。烦请去告诉长孙郎一声,索七娘来了——阿浪回来以后就叫人去通知我的,我因有事,今日才抽出空闲来见他。啧啧,人当官了,架子也大了……”
二人站门口说几句话,宅门也开了,长孙家奴仆将他们迎进去,阿浪和狄仁杰、梁忠君父女等人都出来见客。
苏味道在长孙宅住了两天,大概人物已认清,其中最出乎他意料的自然是“孝敬皇帝后”裴氏。长孙浪居然有胆子把一个逃法场的半疯皇后藏在自己家里,还真不是一般人……再一次,苏味道心里暗暗掂量,他应该和这人走得多近才合适?
那帮人见了索七娘,倒都欢声亲近。入内坐定叙话,没多久,门外又传报:
“武翊卫回来了。”
这次进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浓眉大眼身材高壮。长孙浪和狄仁杰唤他“敬真”“四郎”,相见甚喜。少年武敬真敷衍地向诸人抱拳点头见礼,直奔梁忠君的女儿百岁而去:
“给。”
他从怀里拿出一卷布囊,塞在梁百岁手里。少女笑问:“四郎,这是什么?”
“你看。”
梁百岁打开抽绳,从囊中取出一卷字纸,顿时红了脸:“我不识字……阿耶你看?”
她把纸卷递给父亲,现名“成三郎”的梁忠君打开瞧瞧,念道:“臣嗣业叩上殿下……突厥不臣之心日益显现……这是萧长史写给太子的亲笔书信嘛。”
“啊?”武敬真大惊,手忙脚乱又在身上一顿翻,取出另一个布囊,忙换过梁忠君手里的那个,“拿错,是这个!”
众人大笑,梁忠君也摇头,又抽出这一卷纸看了眼,当即笑逐颜开:“这是你的放良书,百岁,你脱贱籍为良人了!”
院中又一片欢腾,众人传看那卷纸,苏味道也跟着凑热闹,入手见写的是:
“放良书:盖以人生于代,果报不同,贵贱高卑,业缘归异。上以使下,是先代所配,放伊从良,为后来之善。其婢百岁,多生同处,励力今时,效纳年幽,放伊出离。如鱼得水,任意沉浮,如鸟透笼,翱翔弄翼。娥眉秀柳,美聘窈窕之态,拔鬓抽丝,巧逞芙蓉之好。徐行南北,慢步东西,择选高门,聘为贵室。后有儿侄,不许忤论。一任从良,荣于代业。山河为誓,日月证盟。萧嗣业于上元二年二月十六日,谨立放书。”
辞句很简单,也无文采可言。苏味道看完却笑了,向武敬真道:
“这文书,前半段是放良,后半段却更似许婚呢!武四郎是怎么说动萧嗣业长史给下这么一卷文书的?”
“狄某也觉得象聘嫁书,苏郎也这么想么?”狄仁杰哈哈大笑。这院里的住客,只狄仁杰和苏味道算是文人,二人以前还见过面,也最说得来。
他两人这么一调笑,梁百岁先扭身跑向后院。武敬真脸现尴尬,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随后又恢复他一贯的沉静木讷:
“我帮萧长史打掉私马市,他该给放良书。他不给,我就跟着他,吃饭睡觉都跟着。他烦了,就给了。”
“啧啧,萧老将军那脾气,居然拗不过你,你还真行。”长孙浪笑着使劲一拍武敬真肩膀,“老将军怕是早看透你那点小心思了吧,不然会在放良书上写那些话?”
“我……没说啥。”武敬真一梗脖子,嘴硬不认。院里男男女女笑得更厉害了,长孙浪笑道:
“行吧,好小子,有出息!我倒要专门摆酒给你庆个功——今日晚了,你先洗个澡睡一觉,明日你还得去左威卫点卯交卸差使吧?等你回来,酒席也摆好了,难得人齐全,咱们好好喝一天!”
长孙宅的正堂院内种了好些桃杏,沿墙又有花圃,初仲春时节,迎春连翘鹅黄烂漫,树梢枝头浅红深赤灿若云霓。虽春风尚寒,长孙浪仍招呼下人在院内铺了茵毯,把酒食都放在矮食床上,各人席地而坐,赏花饮酒,猜拳唱曲,煞是热闹欢乐。
苏味道与狄仁杰紧挨着坐在一起,几杯下肚,不觉醺醺然。忽听狄仁杰向坐在他另一边的长孙浪笑着说话:“……你也该学学敬真这孩子,太子不给你正经安排裴梁二人,你就缠着他不放,他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
“得了吧,我能跟着他进内宫?早有宦官把我一顿打出来了。敬真是翊卫,官职不低,萧长史不好叫人公然殴打他,太子哪会把我这千牛备身放在眼里?”长孙浪摇摇头,“不过狄公你刚才说,裴妃记起来,那个宫婢阿邢可能是蒋王府的人?这倒新鲜,弄明白了我能再去东宫,跟太子说说。”
按狄仁杰和梁忠君的布置,男女有别,院内两席男女各自赏花饮宴,中间隔着一道矮帷幕。这个话题一起,狄仁杰便起身去请裴妃和索七娘过来说话,阿浪嘟哝“弄这么麻烦干啥”,命把帷幕撤掉合席。
女席那边主客只有裴妃、索七娘和梁百岁三人,另有一个婢子野葱儿贴身传递伏侍,确实合席坐一处说话方便得多。苏味道略感不自在,但见别人都一身潇洒行若无事,也就放宽心肠。
四个女子凑过来坐下,索七娘眼圈发红,象是刚哭过。长孙浪出言询问,她只叹一口气,野葱儿代答:
“青海王和弘化大长公主已经动身回安乐州了,七娘没随他们同去。”
“啊?”长孙浪惊讶,“七娘你还是决定自己留在洛阳做生意啊?不是说你被索元礼搅得要没活路了?你父母这一走,索元礼更没顾忌了,你自己在这里,很危险哪!”
索七娘勉强笑笑:“我知道,我也犹豫得很。本来都下决心和他们一起走了,一见面,想到这辈子以后都只能在他们帐下吃白食看人脸色,就……唉,我让失满儿随他们一道去了,半路拐到我家牧场,接上我两个儿子。先让孩子随外公外婆住一阵吧,比留在长武安全些。我自己呢……”
她回手拍了拍身边裴妃的手臂,苦笑:“原本打的主意,是讨好太子妃,借她的势力讨回我家产,现在啊……她这样,我也不能丢下她不管。我还打听到,她父母姐弟,全家人都被软禁在一处寺院客舍里,等着她的案子落定才能处分。事情闹这么大,我好歹留下,看能再帮上什么忙吧。”
“既然如此,七娘你也住到我这边来吧。”长孙浪邀请,“你和裴娘子一处作伴,有这些人陪着,比你自己一个留在胡坊安全多了。”
这话有理,索七娘却摇头:“这么多人都聚在一处,万一太子或者二圣再翻脸,只要派一队人马过来,连窝全端!我骡马生意上还有些麻烦没搅清,那边胡商也还处得不错,十天半月应该没事——秋千,来说你的事吧。”
裴妃是个眼神空洞经常发呆的瘦削女子,和苏味道想象中“母仪天下”的模样相差甚远。面对狄仁杰的询问和索七娘的鼓励,裴妃迟疑好久,才道:
“我记得眼睛……阿邢说过,她全家都是乐户,一生下来,就被送来送去的……做水鬼之前,她看过的最美物事,是鹦鹉,好多鹦鹉……”
“鹦鹉?”长孙浪看看狄仁杰,后者点头,“仁杰从长安回来,有了些想法,与裴娘子深谈过几次,她果然回忆起很多。她确定自己并未给孝敬皇帝下过任何药物,索七娘给她的‘龙鞭散’也没用过,这不消多言。二圣移驾洛阳之前,长安太原王妃府、裴娘子家都出现过‘女水鬼’,街巷也有无头帖子,声称是前太子妃杨氏女向贺兰敏之索命。如今看来,那女水鬼,大概也是阿邢假扮的。她练过杂耍百戏,水性也很好,夜间扮鬼,游水进出都不难,何况很可能还有人接应……”
“有人接应?谁?”长孙浪问。
“曾经藏身在庄敬寺内的郭尚仪,和一个毁容男子,恐怕都和阿邢是一伙的。”狄仁杰沉吟,“那个毁容男子,还让某想到了昭陵的刑徒营……”
“对,用突厥盐毒杀卫兵、放跑囚犯的那个哑巴!”长孙浪拍腿,“是了,我在昭陵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还看到过‘蒙面鬼’从小路上走过,那个方向……正是从郭尚仪处出来的。”
他思路一开启,想法越来越多,转向索七娘道:“七娘你记得吗?我们那天去庄敬寺探查,到偏院之前,被个老宦官驱赶,有个蒙面的扫地仆役,身材也很壮,过来轰我们……当时我就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但是还以为他在为东宫内人服役,蒙脸是礼数……说不定就是他呢。”
索七娘点头同意。几人议论一阵,又说回“鹦鹉”。狄仁杰捋须道:
“当世贵家,驯养鹦鹉常见。但那些鹦鹉多养在深闺主妇室内,阿邢并非内宅婢,她只能在下人居处或倡优百戏演艺处出入,看到的又是‘大群鹦鹉’,此说与蒋王府的人相合。自然,这证据不够有力,但还有一个旁证……”
“狄公请讲。”长孙浪接话完全合榫,二人一唱一和象练熟的。
“蒋王有一位宠爱的侧室,复姓贺兰。那位侧室的兄长,则是王府管事,曾送一批鹦鹉到醴泉放飞。”狄仁杰道,“贺兰是小姓,他们很可能是前周国公的族人,听说过前太子妃杨氏被逼死的消息。这消息被他们带入蒋王府,又被有心人利用……”
“贺兰敏之的族人,帮着蒋王设计吓唬贺兰敏之?”长孙浪疑问,又想了想,自己释然:“那也没啥奇怪,他们这帮货,还讲什么族人不族人?”
苏味道忍不住看了一眼武敬真。他在今天的席面上,才知道武敬真居然是天后族侄,而且听长孙浪和狄仁杰说话,好象这孩子还有可能继承周国公爵位……这长孙使君,到底都搜罗了一帮什么人住在自己家里呢?
长孙浪自己也神神秘秘的。他早和苏味道说定,二人要一同去一趟河北,但进洛阳以后,就又说“那事不急”,他还得先去一趟长安。隔了一天,去长安也不急了,“什么时候东宫把裴妃和梁阿兄两桩案子给我解决安置好,我再给他卖命不迟”。听他口气,竟是要和皇太子殿下做买卖似的讨价还价。
阿弥佗佛,苏味道默默地想。我跟你回洛阳,是想借你的引荐之力。可别引荐不成,反而吃了你的挂落。你揽个“大不敬”十恶之罪上身,我再“坐与交游”贬窜边荒……想想都害怕。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耐着性子在长孙宅住下来。赏花宴第二天,长孙浪和狄仁杰一起去东宫叩见太子,天快黑才回,带来了一个半消息:
梁忠君的案子算是有结论了。太子贤向二圣请敕,将他发落到海东老帅刘仁轨帐下,是杀是贬,还是允其戴罪立功返回旧军营,全由刘老帅决定。
刘老帅很快就要启程渡海回军,梁忠君只有几天收拾准备的时间,阿浪答应陪他同去拜见刘仁轨。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梁忠君只是将女儿交给索七娘照顾,千恩万谢,又百般叮咛嘱咐,梁百岁抱着父亲痛哭的模样看得人心酸。
那“半个”消息,则是关于裴妃的:她将由天后亲自发落。
在外人眼中,裴妃是个已经自缢殉夫的贞烈女。朝廷连她的谥号都赐下了,曰“哀皇后”,准拟和孝敬皇帝一起葬入恭陵。按理说,二圣没有允许裴妃活下去的可能,也不知道长孙浪和太子贤是怎么说动了天后,居然答允给裴妃一个当面求生的机会。
后天,洛阳大福先寺的牡丹花会,天后要率内外命妇临幸,进香赏花、赋诗咏志。长孙浪将在那天先带着裴妃悄悄入寺,在偏僻禅房等待天后召见。
内外命妇么……还要赋诗……苏味道心中一动,跟在长孙浪身后问:
“长孙郎,去大福先寺的外命妇里,有没有吏部裴侍郎家的娘子?”
“这我哪里知道?”长孙浪看看他,一笑,“怎么了?想去见你日夜思念的裴家第二小娘子?”
苏味道脸上一红。在武牢关时,他曾于醉后向长孙浪吐露过对裴二娘子渠黎的仰慕之情,这小子倒记得清楚……既然点出来了,他索性承认:
“正是。我也知道是痴心妄想,既然裴侍郎推荐的四人中,最终入选东宫文馆的是杜审言和王勮,那裴家二女恐怕也已许给他两人了,可……哪怕能再见一面,也是好的。”
也不枉我再回一趟这洛阳城,苏味道想。长孙浪倒不以为意,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你就和我一起送裴娘子去大福先寺吧。反正是个撞大运的事,撞上了就有,撞不上,说明你二人真的没缘份呗。”
话是这么说,但天后要在牡丹花会上命人即席赋诗的话……当世贵家女子虽多,有多少懂平仄韵律能出口成章的呢?
裴行俭的两位女儿,可是洛阳城里有名的美人兼才女。吏部天官的品阶,也足够能让家里内眷随侍天后进香。裴侍郎本人又洒脱开通,苏味道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很可能在大福先寺里遇到心上人。
他和长孙浪两人换穿布衣充作侍役,索七娘和裴妃则戴帷帽遮面,四人按东宫安排好的路径,一大清早悄悄进入大福先寺偏院,在一间冷僻禅房里等待。寺内也派了一位知客僧人陪侍兼监督他们,他们要在这里等上大半天,待天后与众命妇赏花宴毕,热闹过去以后,才会召见裴妃。
这知客僧人很爱说话,絮絮叨叨地向他们介绍:“敝寺在贞观年间,曾经是太原王旧宅。天后入主中宫以后,宅子主人知趣,舍宅为寺,连左右连着的宅院都一起共襄盛举,捐出好大一片地面……朝廷下诏立寺,为太原王追福,因为是天后她老人家的先人嘛,所以叫‘福先寺’。我们寺里的牡丹最好,花型硕大颜色娇艳不提,最奇异的,是每年春天都率先开放,能比别家的牡丹早十天!这可不是天地灵气汇聚一姓之征么……”
他这么一说,苏味道和长孙浪都起了好奇心,想去看看那些神秘早开的牡丹花。但他们所在的偏院里没栽植任何花木,据知客僧说,寺内后园牡丹最多,集中在小池岸边,今日天后率众命妇驾临,也主要是去那里赏花饮宴。他自然嘱咐长孙浪等人不可冒昧冲撞,万一被禁军卫士拿了,连他也要吃苦头。
长孙浪嘴上答应着,一直等到在房里吃过午饭。耳听院外隐约有喧哗语笑声,知客僧说“应该是天后大驾到了”。他们就在院里听着墙外声音,约摸过了两顿饭时分,声浪才渐渐消下去。
又等过一阵,有两个宦官被僧人引到这偏院,问“那女子在哪里,天后命召见”。显然是说裴妃了,她被索七娘扶起来,全身微微发抖。隔着面帷,苏味道看不清她神色,但瞧她姿态,是惊恐害怕之极。
索七娘低声安慰着她,一路扶稳,跟在两名宦使身后走出去,知客僧也跟在后面,嘴里不住叮嘱小心事项。阿浪和苏味道则不声不响跟在知客僧身后,走出院门,见无人注意他们,二人对望一眼,扭身避入旁边的曲巷。
这大福先寺占地果然宽广,院落众多,门道相连。苏味道和长孙浪低声商议,既然天后与众命妇都在后园赏牡丹,裴妃或许也要被带到那边去问话,他们离得近些,有事也方便措手。二人又都对那些早开的牡丹好奇,一路曲曲折折判断方向,有些地方干脆爬墙而过,终于进了后园。
眼前景致从房舍变为假山池水花木之后,他们发现园内卫兵也明显多起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就不敢乱动了,二人藏身一处假山石后,只露出半张脸,向着水池方向张望,倒也看到不少衣着华贵鲜艳的女子在花丛中漫步。
离得太远,苏味道看不清那些花朵的形状种类,只见沿岸飞红点染,成百上千盆鲜花排置在水榭之前笑映春风。长孙浪在他身边轻轻一笑,低声道:
“原来是盆栽牡丹……怪不得呢。”
“盆栽牡丹怎么了?”苏味道不明其理。长孙浪解释:“要是种在室外的花丛,能早十天开花,那真是奇迹。盆花么,搬到生了火的地窨子里熏,别说早十天开花,就严冬外面漫天大雪,窨子里照样百花盛开。天后要看,从里面搬出来排好就是,没什么稀奇……我以前跑江湖,结识过这样花把式,说穿了就不值钱了……”
二人说着话,忽见池岸边不知什么金钲一响,那些穿红着绿的女子慢慢散开,不似先前齐整。有人沿岸踱步观鱼,有人拂柳谈话,也有在牡丹盆架前坐下来对花凝思的。苏味道这种场合经历得多,知道大概是天后下令诸女散席赋诗,各人自顾构思呢。
他瞪大眼睛张望,一一寻遍,忽见岸边两个身着绿罗裙的人影很是熟悉,一个修长纤细、举止沉稳,另一个矮了半头,活泼圆润,正是他此来想见到的裴鹰娑和裴渠黎。
苏味道胸中涌上一股酸辣热浪,痴痴傻笑片刻,又将裴家二女指给长孙浪看。长孙浪极目眺望,点头赞许:“你眼光不错,果然是两个美人——哪个是你意中人来着?”
“小的那个。”苏味道回答,只见裴家姐妹沿着池岸越走越近,竟似要登上他们身前的假山。
假山顶上有个亭子,是整个后园最高的地方,进了亭子,大福先寺全景尽收眼底。亭中自然有禁卫守着,且不止一人,是离苏味道长孙浪最近的卫兵。他两人在假山后蹲伏着低声说话,也一直不住仰头看亭子里那两个卫士,生怕被他们听见声音。
好在依地势高低而言,在上面的人说话,语声容易飘下来,下面人声音只要够低,却不那么容易往上走……长孙浪忽然“啊”一声,这声音就有点大了。苏味道吓了一跳,忙抬头上望。还好,卫兵没反应。
“怎么了?”苏味道问长孙浪,只见这年轻人向他微微一笑,面颊竟泛起些许红晕,说声“我去见个人”,矮身溜开。
苏味道本也想跟着他跑走,他不太敢自己一人留在这危险地方。但再一看,裴家姐妹已经走上了登山的小道,离山顶亭子——以及苏味道——都越来越近。他又有点舍不得走了,迟疑之间,已错过机会,只得又缩身蹲回去。
裴家姐妹未进山顶亭子,先念了“照地锦绣”四个字,又笑说“这亭额是人间富贵气象,却不似禅门中语。”她二人登高是为了赏景,也不避卫士,在亭中四面都转了一圈,指点笑语。
苏味道心中悸动酥麻,实在无可抑止,想着来都来了,拼死也得打个照面吧……瞅准两个卫士都不在视线内,他站起身来,悄悄向后退,一直退到快抵住院墙,仰脸与裴家姐妹对视。
裴家姐妹同时看到了他。做姐姐的还能沉住气,二娘子渠黎以手掩口,险些叫出声来。
多日不见,还是那张眉目秀丽的白嫩鹅蛋脸,却似比之前憔悴了一些。苏味道一瞥魂飞,也不知能做什么,只遥遥向她指一指自己心脏,以手抚胸,怔怔对望。
裴渠黎也直直下望,二人对视须臾,少女叹息转目。她姐姐一拉她衣袖,二女背过身去,走向亭子前方。
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吧……苏味道鼻子一酸,也低头走回自己原先的藏身之处,又抱膝蹲下来,忽然很想哭。
“鹰姐,你去向阿耶说了吗?我真的不想嫁进杜家。”
头上忽然飘下来这么清脆一句,苏味道呼吸几为之止。较沉稳的裴鹰娑的声音奇道:“你怎么忽然提——呃——阿黎你别任性啊。我看阿耶的主意是拿定了呢。”
“阿耶是拿定主意把你许给王勮了吧?反正你两个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那倒是桩神仙姻缘。杜审言那副尊容,我一看就恶心……他不是之前还跟范阳卢家求婚了?六礼都下定,他又贪恋阿耶的权势,想退婚做我家女婿,呸,真是无行小人!”
渠黎小娘子是在跟我说话,苏味道意识到,心头一阵狂喜,又一阵酸涩。果然如众人所言,裴行俭荐入东宫文馆的四个年轻士子中,最终入选的两个,也将成为他的两个女婿。但……杜审言已经和范阳卢氏定婚了?
范阳卢氏名列“五姓七家”,乃当世一等一的高门,单以门第而论,其实远高过裴行俭家。但是要论朝廷官品权势,那吏部侍郎能给女婿的好处,又远多于士族虚名。只听裴鹰娑笑道:
“哪有下定六礼?杜审言不过才跟卢氏行过纳采问名,离纳征下大定还远着呢。现在中止,改择良配,也不算退婚。你这个理由不行,另想一个吧。”
做妹子的娇嗔不依,姐妹俩在顶上亭中笑闹一阵,裴鹰娑又道:
“阿耶向来疼你,你就没理由,只说不喜欢杜郎相貌人品,闹来闹去,耶娘也未必忍心强迫你嫁过去。但是阿黎……你不嫁杜郎,想嫁谁人呢?我家又不是寒门小户,随便拉个阿猫阿狗进门,耶娘就能收做女婿?”
做姐姐的语含戏谑,却也是在暗助自己妹子和苏味道通传消息。果然裴渠黎呸呸几声,气道:“我才不想嫁什么人,谁都不想!耶娘逼急了,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越说越不成样了。我替你说吧,阿耶爱重文学之士,他想要的女婿,要么能进东宫辅佐储君注书,要么就得在南闱进士榜上有名,那才不辱没裴天官千金的才名美誉……还有啊,你既然不喜欢杜郎的尊容,那你愿意嫁的英俊郎君,长相和他越相反越好啦?杜郎是个瘦长瓦刀脸,你的良人,是不是最好圆脸阔口……”
裴家第一小娘子的调笑之意越说越露骨,她妹妹叫一声“鹰姐”,顶上牡丹亭中扑打笑谑成一团。
一阵春风拂过,假山上种植的桃杏花树落英缤纷,花瓣如雨飘飘扬扬洒下。苏味道呆立于斯,魂酥骨软,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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