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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决定与苏味道、索七娘一起送裴妃去见武后的时候,知道自己很可能会再见到上官婉儿,但并没多想。
他那时的主要心思,是与家里诸人商量“是送裴娘子去见天后好,还是干脆偷着把她送出洛阳”。前者简单,可裴妃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选择后者么……他们能把她送到哪里安置呢?
阿浪提过可以送到长孙延妻儿居住的樊川别业,可那地方太好找,一查一个准。狄仁杰的父母妻儿则居住在河阳老宅,离东都不远,同样太容易查找。余人更别提,何况裴妃家人也被软禁,那些人,阿浪是怎么也无法一起救出来的。
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又问裴妃自己。眼见这女子神智一日清醒过一日,应该能自作主张了。不出预料,裴妃问了几天想了几天,咬牙决定:
“我去见天后……逃出去自己一个人苟且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好。能和先太子葬在一处,我也愿意。”
话是这么说,事到临头,她还是怕得厉害。宦官到大福先寺禅房里来传召,裴妃罩在帷帽中的脸孔和全身都在发抖。阿浪看得于心不忍,可这时候再反悔也来不及,只能叮嘱索七娘“你好好扶着她”,眼瞅二女相携而去。
苏味道提议去偷赏牡丹,阿浪第一想到的也是“可以离裴妃近一点,说不定还能帮上她什么忙”。两人遮遮掩掩进了后园,等苏味道如愿见到了他爱慕的裴家小娘子,阿浪一闪眼,也看到了上官婉儿。
寺池堤上,繁花似锦,垂柳如烟。数十位穿红着绿插金戴银的贵家女子从容漫步说笑,一身女官公服的婉儿在其中并不太起眼。她似有心事,匆忙离开那一群命妇,沿着水边往后院侧门走去,步履轻盈腰肢袅娜,背影很……好看。
阿浪忽然想去跟婉儿说几句话。
他从狄仁杰、梁忠君和太子贤处,都听到了不少婉儿的消息,心上没有离别很久的感觉。但细算一算,二人上次见面,竟还是在先太子弘大婚那天,恍若隔世。
阿浪和苏味道打个招呼,从藏身处起来,借树木花草山石遮掩,也向那道侧门跑过去。他速度比婉儿快得多,二人相距越来越近,他觉得婉儿好象长高了不少,身型也不似原先那样枯瘦稚嫩了。
一先一后出侧门,又进入那些迂回幽深的曲巷,阿浪四顾无人,加快脚步。婉儿听到身后足音,一回头,“啊”一声轻叫出来,叫声却满含喜悦。
二人相对一笑,都知道站在巷道中间说话不便,也没招呼行礼。阿浪拉着婉儿,躲进一处屋角和院墙间隙,自己立在口外留意着来人。婉儿开口便道:
“阿浪哥,我看见我娘的题诗了!”
“嗯?”阿浪回头看她。二人相距极近,他发觉婉儿果然是长开了,也或因她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的缘故,隐然已是个宫样丽人,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在野外一同跋山涉水灰头土脸的小婢女判若两人。一阵幽香袭来,阿浪心头跳了几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你娘的题诗?在哪里?”
“那边的巷道墙上。天后在侧院拜完观音,往大雄宝殿和后院这边走过来,一路经过的粉墙上,有好些墨客题咏。我本来也不在意,可忽然一转头,看见有首诗的笔迹好象家母……当时跟着天后走,我不敢停留,这会儿得空,我想再去瞧瞧……”
“走!”阿浪立刻决断,“这事要紧,我陪你去。”
他穿的是仆役服色,又没蓄须,跟宫中女官同行,倒可以冒充宦使,路上无人打问。二人一边走,一边低声互道别来要务,婉儿记得地方,带着阿浪左转右转,走入一道曲巷,果见两边白皮粉墙上写满诗赋,字迹有深有浅,历经风吹雨打有年。
这等情形,在寺院、驿馆、旅舍、旗亭等文人常经过停留处都很多见,阿浪一般不会留意。婉儿直奔一处墨迹清晰的题诗,阿浪看上面写的是:
“结眉向蛛网,沥思视青苔。鬓局将成葆,带减不须摧。我心若涵烟,葐蒀满中怀。”
诗句没题名,也没落款,书法整齐娟秀,阿浪自是不懂品评好坏。却见婉儿凑近粉墙,瞧了又瞧,大颗大颗的泪珠扑蔌蔌掉落:
“是我娘的笔迹……不会错……她在思念亲人,思念我,头发都白了……我娘就在这寺里……”
小女官掩面哭泣,阿浪又替她高兴,又有些心疼酸楚,还怕被过往闲杂人注意到惹麻烦。他从袖中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婉儿让她擦泪,顺势揽着她往前走,又找个门墙角落,双双躲进去:
“你先别哭啊,小心招来了人。这是喜事嘛,既然知道令堂下落了,那肯定能找着她。你在宫里不方便出来,我有的得时间帮你找。不就是一寺和尚嘛,我挨个问挨个找,每个地缝都查一遍,不信寻不出你娘来……”
他随口安慰着,婉儿渐渐收泪,却又摇头:
“阿浪哥,你得小心,天后并不想让我和我娘母女团聚。她要留着我娘当人质,以防我起异心,毕竟我母女和她有血海深仇……你冒冒失失在这大福先寺里打听,恐怕没人肯告诉你。要是惹起疑惑,有人密报进宫,反而让你吃亏。”
阿浪笑了笑,觉得婉儿进宫这么久,思虑也更缜密周到了,内外都长大成熟不少:“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婉儿拭着面颊抬头,她脸上原有脂粉斜红,被泪水一冲,又一顿擦抹,花里胡哨的好似打翻了油酱铺。阿浪没忍住,笑出声来,婉儿自己也觉得了,忙又低头继续擦拭,还恨恨地跺了阿浪一脚。
附近又没镜子能给她照,她这么胡乱擦抹,只会越擦越乱乎。阿浪看看四周无人,叹着气从婉儿手上拿过帕子,一手捏着她下巴抬起小脸,另一手给她去擦那些明显的痕迹道子。
婉儿倒没拒斥,仰着脸,怔怔地任他拂拭自己。只是阿浪抹着抹着,发现她的肌肤越来越红润,都快要冒热气了。他不放心,又探一探她额头:
“你发烧了吗?头疼么?”
小女官似大梦初醒,后退一步脱开他握持,又夺回帕子,扭过脸去定定神,哑声道:“我娘……对,你说帮我在这寺里查找我娘的下落……”
“嗯,你觉得我怎么办才好?”
“你别……打草惊蛇,”婉儿从慌乱中慢慢平静,“我娘她……去年和我通过一次书信,她好象得了一场大病,刚刚痊愈不久。得病的话,大福先寺……这寺里应该有悲田院养病坊吧?”
“应该有的。”阿浪点头,“既然这寺是为武后的父母祈福舍宅而立,那施慈善济贫病是应该做的功德。这寺院地方又大,设悲田院正合适。”
“对啊。我娘是被天后下令从掖庭押出来的,又有病在身,放置到天后先人旧宅改立的寺院里来养病,合乎情理。”婉儿也高兴起来,“真可惜我没法和你在这寺里慢慢寻找家母……对了。”
她回手从高髻上拔下一根木簪,放进阿浪手里:“这是家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你找到了她,她未必肯相信你是我的……好友。你给家母看这个,她就会信了。然后你想法把她安置在个安全的地方……”
这簪子阿浪认得,正是在昭陵陵署二人初会时,阿浪从婉儿头下拔下来劫持威胁她的那一支。想到那时情形,阿浪不觉又一笑,收了簪子,却摇头道:
“你要跟天后回宫么?我觉得不行。我找到令堂,偷着把她弄出寺去不难,可她一失踪,消息传回宫里,你却得吃苦了。你们母女在武后手里,就是互为人质。”
“那阿浪哥你说怎么办?”婉儿承认此说有理,“我要是现在跟你逃走,我娘又……”
她眉心原点着花钿,刚才一顿擦抹涂毁了,尚余些粉红颜色,此时双眉间蹙起小小波纹,看着又象一朵天然牡丹。阿浪怔了一怔,答道:
“我找到令堂,看看她如今是什么景况,和她约好通传消息的法子,再去想法跟你也约好。到时候把你母女俩一起接出来……”
然后呢?阿浪忽然想到裴妃不愿逃亡的情由,心下一沉,顿时说不下去了。
婉儿却笑了笑,轻声回道:“好,先这么定。一切等你找到我娘再说。你我通传消息的法子……我在二圣身边留意吧。天皇不是还经常召你入宫伴驾吗,总有见面的时候……”
门墙外忽有人声,听语音有“天后命献诗”的话,一群人议论着走过去了。婉儿叹息一声:“我也得走了,回去路上还得想几句诗念给天后听……”
“这对你又不算个事。”阿浪一笑。
婉儿也对他一笑,脸上又一红,匆匆忙忙跑入巷道,没说任何告别言语。阿浪立在当地,目送她背影消失,方才将手中木簪插进袖口,一边感受那硬硬硌硌酸麻微痒的滋味,一边走回来时等待的偏院。
苏味道已经回去了,正在应付知客僧的盘诘。这个书生干别的不行,之乎者也掉书袋找借口辩白却有两下。阿浪在旁偶尔帮腔几句,又等了一会儿,索七娘也回来了。
索七娘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似喜似悲。阿浪问她“裴妃如何”,胡姬长长叹一口气:
“天后……单独问了我好些话,才叫秋千进去,然后叫我回家去,以后不得再向任何人提起裴妃。”
“那是什么意思?”阿浪心下一沉,“天后当场……赐死了裴妃?”
索七娘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倒是问了天后,要怎么处置她,天后说那不是我这样身份人能过问的事。”
阿浪和苏味道对望一眼。这回答倒是符合武后作派,但既然如此……
“天后都问了你什么话?时间还这么久?”阿浪问索七娘,胡姬答道:“除了裴妃、阿邢和先太子之死以外,她还问了我好些陇西牧监马政的事。我也不知道天后从哪里得知我身份的,我明明只扮作个侍娘,一进门,天后就唤我‘索七娘’,倒吓了我一跳……”
“这个么,习惯就好。”阿浪苦笑一下。他在宫廷出入日久,早对武后无孔不入的刺探麻木了,“既然天后主动问你经历,你还不狠狠告索元礼一状?”
“当然啦,我哪会那么笨,能错过这机会!”索七娘眼睛闪闪亮,又高兴起来,“我跟天后讲了索元礼那个白眼狼的劣迹,天后没斥责我,还笑笑说‘男人嘛’,然后就问我牧监牧尉们日子过得咋样,还有我那个官马私卖的罪名。我又诉苦一大堆,天后问我朝廷该怎么办,才能让陇右四十八监日子好过些,能按时足量交官马战马。我又说了牧尉们这些年私下商量的法子,只要朝廷下明诏,每年定好上交的马数,剩下多蕃生出来的牲口由着我们处置变卖,那就能喘过一口气来了。再有就是先前划定的营田,我们牧尉得养马,没空去耕种,原先人口少,又雇不上佃工,只能把营田抛荒,所以慢慢被附近村庄占去了。如今逃役浮浪到我们西北的人口好多了,象成三郎那样的,我们完全可以雇工种地,收了租子用来喂马,只要朝廷作主,把原先被占的营田还给我们就行……”
说起陇右牧监,索七娘滔滔不绝。听她语意,天后和她谈论的马政相关内容,远多于裴妃和先太子一案。阿浪耐心地听完,又问索七娘是不是如此,胡姬愣了愣,又想一想,才点头肯定:
“对,天后很关注我们牧监运作……唉,我离家上京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肯听我诉苦的达官贵人,连我生父青海王都没这样呢。”
太子也不肯认真听太多,阿浪想。他和狄仁杰都向太子贤提过不止一次索七娘的案子,李贤一向不耐烦,觉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远不如能给他办差的索元礼丘神勣重要。
阿浪一阵心烦,不愿再想下去了,转向知客僧问起寺内悲田院养病坊等事。知客僧的回答出乎他预料:
“敝寺悲田院正在翻修布洒,内中并无病人容留……病妇自然更没有,寺内只有僧人,无一个常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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