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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二年的春天,婉儿仍然是在内书省草诏与“为天后搬书”之间度过的。上阳宫观风殿虽然出了猫鬼巫蛊案,二圣迁居过去的决心却没动摇,只是命明崇俨带领多位术士道人反复“作法以厌之”。
洗清了冤名的婉儿,又开始在城外西苑与宫城穿梭。隔帘望着车外禁苑草木一天比一天青翠,海池碧波也越来越明媚荡漾,她不忍辜负大好春光,总是尽可能找机会到室外走走。
她曾立在纷纷扬扬洒落淡紫花瓣的楸树下闭目微笑,也曾对着一树含苞欲放的白玉兰出神半日,思絮飘扬天外。但她没料想到,春色最浓处,并不在皇室园苑里,却在大福先寺的幽深曲巷中。
阿浪本来就生得俊朗挺拔,入朝为官这些日子,他身上原有的腌臜乡野气消退了很多。虽然只穿戴了一身仆役装束,但青布袍干净合体,幞头靴子齐整,头脸也梳洗清洁过,整个人透着皇亲贵胄的高华气宇,对婉儿露出的笑容更似阳光朗照。
大福先寺屋舍高大宏伟,飞檐重阁犬牙交错,在粉墙曲巷间投下明暗光影。婉儿与阿浪并肩同行,相偎低语,所说言语虽并不涉私,婉儿还是觉得……阿浪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他二人一见面就很投契,此后奔波患难,阿浪始终对她亲切关注、照顾有加。在婉儿贫乏的生命里,阿浪差不多是唯一一个能让她一想起来就心中温暖,知道可以信任依赖的年轻男子。但她也知道,阿浪对她与对索七娘、梁忠君、狄仁杰等没有什么不同,他就是个讲义气的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如此而已。
至于她自己的心思……她这大半年经历了太多,整个人象被巨浪裹胁着,在峰巅谷底忽上忽下,一时进东宫侍夜,一时又被封为当今天子的妃嫔。她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就是幽闭大内白头终老,死后据宫人斜一穴,也早断绝了别的念头。
可这个春天,他们又在满园牡丹之外相见。
“琉璃地上开红艳,碧落天头散晓霞。应是向西无地种,不然争肯重莲花。”
离开阿浪,婉儿赶回天后身边,路上随意诌了一首七绝应付。她心神恍惚,得不了什么佳句,天后听了却不满意,笑道:
“你这首,只占个佛寺牡丹,算是对景,比你平日里的构思相差太多。再去仔细做一首,要带进人去才好。”
婉儿只得答应,退后听着天后评判褒贬别家女子的诗赋。她搜肠刮肚,要再做一首“带进人去”的牡丹诗,思绪却不听使唤,总往别处飘。等到天后看罢其余人诗作,又催她,婉儿只得勉强咏道:
“春风晴昼起浮光,玉作肌肤罗作裳。独步世无吴苑艳,浑身天与汉宫香。一生多怨终羞语,未剪相思已断肠。”
她已经努力摒除释家语,往“天后行幸”上去靠,却还是没奈何带上了“相思断肠”的辞句,想改也没改好。天后听罢,倒没再说什么,只淡淡一笑,命她带着侍书婢去抄写今日牡丹诗,合为集卷。
婉儿知道天后是要召见裴妃,也知道她有意遣开自己,不令在场与闻。忙碌抄写编排一番,等到日影西斜,天后方才又传她到跟前。婉儿献上新书卷,一眼瞧见裴妃侍立在旁,眼睛红肿,消瘦憔悴。
天后没有当场赐死这个儿妇,算好消息么……瞅着天后低头看书的间隙,婉儿以眼色向裴妃询问,后者勉强笑一笑,示意她宽心。
今日诸女所作的牡丹诗,并没什么特别出色的,集卷也就为了应景。天后也不很在意,翻一翻卷子就放下了,又沉吟片刻,忽然问婉儿:
“孝敬皇帝死因一案,你也是主要查访人。如今阿裴说她想起来那一夜的事,她并没给我儿服用任何药物。无量奴跟她言道,事前服过明崇俨所进红丹,所以她根本不敢冒险再给太子用药……你觉得此说是真是假?”
婉儿在长孙宅跟裴妃谈过多次,立刻答道:“婢子不敢妄言,但孝敬皇帝生前曾饵丹药,此事明师、今太子都深知确认。”
“这么说,不但阿裴,连敏之都是冤枉的了?”天后又一笑,笑容森冷如刀。
她武氏也是白白地遭受了一桩奇耻大辱……婉儿不敢回答,裴妃却忽然抬头道:“回禀天后,贺兰敏之曾逼死先太子妃杨氏,仅此一桩罪,就死有余辜。”
婉儿吓了一跳,立刻想到裴妃有一阵被“杨氏水鬼附身”,但看她眼睛清澈语声平静,略略放心。天后也着意看了裴妃一眼,摇摇头:
“如此说来,你房帏不谨,致使先太子暴薨,又曾怀挟药物意欲进奉我儿,一样死有余辜。”
裴妃低头,只应一声“是”,不再开言。婉儿很想替她求情,却知道天后心性刚硬,若不明她意愿贸然开口,激起她反感,裴妃只会死得更惨。
天后召见裴妃,是在大福先寺为此次行幸专门收拾布置的一间大禅房里,四下里香炉袅袅,漏刻无声。五十多岁的国母盘膝坐在正中床上,手指轻抚自己裙摆,沉吟好一阵,才道:
“天皇与我能容你活到今日,一是为彻底查明孝敬皇帝一案,二是为你从水里救过阿奴,我不愿轻易杀却救我女性命的恩人,那于阿奴的阴功福份也没好处……你先随我回宫吧,戴发修行一阵,等到无量奴的恭陵筑好,需得下葬了,再行卜筮,看天意最终要如何发落你。”
这是再一次推后了裴妃的死期。婉儿心头一松,几乎要和裴妃一起跪地拜谢。
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裴妃伏地叩首,又抽了簪子披发待罪,抖着声音道:“儿罪有应得,万死不辞。但望天后能饶过儿父母家人,将他们贬为庶人也好,儿一身作罪一身当……”
“嗯,你的家人。天皇本也无意怪罪,已经下诏授令尊刺史,他们本该去外地之官了,只是受你逃刑连累而已。”天后点点头,“你既投案,还按原先的处置,叫他们赶紧上路离开洛阳——只当你已经死了吧。”
婉儿忙出去传天后口敕,以免夜长梦多。一行人启驾回宫,婉儿留心打听天后如何处置裴妃,过了好些天,才隐约听说她又被关回合璧宫。
孝敬皇帝李弘死后,那座离宫侍人星散,好些房屋院落也封闭了。裴妃作为待罪女犯,由几个侍娘看守着住在那里,斋戒修行,等待最后判决。
判决……却似乎会很不妙。
天后回宫向天皇说起裴妃自首,天皇命“先让明师给算算该拿她怎么办”。明崇俨择庚申日夜半步虚行蹻、参星礼斗以度神机,天后要照料丈夫休憩,便命婉儿陪着作法。
星光下,婉儿肃立在院墙边,瞧着术士于高台上对空起拜,缥缈轻举步履如烟,伴以口中念诵唱经,忽然大袖一扬,数点火星激飞而起,倒吓了婉儿一跳。
她觉得这番情景有点眼熟,想了想,记起去年在昭陵六骏失踪后,明崇俨将余人赶出北司马院,独留在那里作法召鬼。当夜婉儿等人在陵署看到山陵上空有青白光雾直升星斗银河,场面比如今这点火星大得多了。
那晚,也是她和阿浪初次相见……
“上官才人,”明崇俨收束法术下台,挥尘麈走向婉儿,“裴氏不可留。她魂魄已半入死地,又为皇唐宗室精嗣所拘,尽早殉夫为佳。若再迟留,恭陵只怕还要生祸患。烦请才人明日禀报天后。”
“为皇唐宗室精嗣所拘?这是什么意思?”婉儿叹口气,替裴妃心酸,又想找办法转寰。明崇俨解释:
“孝敬皇帝生前,屡次命崇俨为其作法求子。‘飒露紫’雕马砖现世那一日,我在海池边为裴妃召引化生童子,搅动冥玄,无意中让六骏精魄感应圣婴,入裴妃怀中。裴妃若能生下皇太孙,则必可继承太宗文皇帝武功基业,然而她与先孝敬皇帝的资质德份,均无力承受如此福泽,反而酿成大变。”
也就是你作法出了岔子,才导致人家好好的小夫妻生离死别么……婉儿心下暗讽,只听明崇俨又叹息道:“此后裴氏的精魂被鬼祟所摄,一度疯颠昏乱,据我讯问阴役,那也与唐家宗嗣有关。细情我便不知了,也请上官才人禀报天后,详询裴氏本人即可。”
婉儿微微一惊。她从裴妃和阿浪口中都听说冒充女水鬼的宫婢阿邢,疑为蒋王等宗室王公指使。明崇俨也这么暗示,真是他召鬼推算出来的,还是……他也从不知什么地方听说了阿邢的事?
“敢问明师,裴妃若不殉夫自尽,恭陵会有什么祸患?”婉儿又问。
此次明崇俨却摇头不肯答,只说“关涉帝陵,天机过重,不敢泄露。”婉儿也不能强迫他,只得回自己卧房,等到拂晓参见,将这些话原样禀报天后。
恭陵的祸患,数日之后果然显现。
城外缑氏方向夜间突燃大火,县城守兵不明原因,为防万一点着了烽燧,沿袭相传,直至洛阳皇城和含嘉仓城烽烟亦为之而起,内外骚动,二圣大惊。
喧扰半日,太子贤才入宫面圣,伏在御床前灰头土脸地禀报:营建恭陵的民夫又烧营逃亡了。
“又暴动逃亡?”天后厉声责问次子,“这回怎么搞的?丢脸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
李贤面现羞惭,详细解释一番。婉儿立在御床边听着,这回是营陵使蒲州刺史李仲寂出了大差误。
李仲寂是由他姨夫格希元推荐到东宫的。这人熟读经史,又有外地抚民政绩。他在蒲州做刺史,与对岸朝邑共沉铁牛造黄河浮桥,颇懂工技。那时恭陵刚经过第一次民夫暴乱,李贤正苦于手下无人懂修造陵墓诸务,李仲寂入东宫觐见,说来头头是道,李贤自然大喜过望。又有旧臣宿儒格希元作保,他当即委托李仲寂为营陵使,还给加了东宫修文馆学士衔,其实只专管修造恭陵。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发丁役掘筑,恭陵近日已基本成型,墓室墓道等都依礼制造完,可以择日将停殡东宫的孝敬皇帝灵柩移入玄宫了。修造其间,李贤也派人去看过几次,没看出什么毛病。他虽知道李仲寂常常留在洛阳城内会亲访友、饮酒作乐,但只要陵工进展顺利,他也懒得管那么多。
祸患出在约十天之前。李贤派长孙浪和狄仁杰去了一趟恭陵,准拟看好陵工,就可禀告父母择日为大哥发殡了。万万没想到,长孙浪回东宫,劈头就说:“李仲寂弄的那个玄宫墓道不成,殿上石椁根本抬不进墓室”。
那小子在昭陵做过几年工,又为了给父母掘墓合葬,仔细研究过大小墓室墓道形状。他说得这么肯定,李贤心里也着了慌,忙命人仿着停在东宫正殿上的孝敬皇帝椁做了一具薄木棺,运到恭陵,着人试着往墓室里抬。
这一试,果然长孙浪说得没错,那墓道狭窄,主墓室也斜小,寻常人家的窄棺勉强能通过,却无法完全容纳皇帝石椁。跟着下墓道的李仲寂当场傻眼,比手划脚指天论画一番,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勘测计算有误。
也不是无法补救。一群人回东宫,当面向李贤禀报,李仲寂说“再给臣两月功夫,重新开挖扩浚墓道玄宫即可”,李贤也同意了。这事说起来实在丢脸,所以他没敢禀报父母。
又没想到,筑陵民夫一听说要延役两个月,怨声载道直接炸了营。他们本来就是被丘神勣索元礼以酷烈手段逼着服役的,冬闲时做苦工也罢了,眼见春耕就要误期,再不回家,整年颗粒无收,全家老小都得饿死。
也不知是谁振臂一呼,夜间带头放起火来。李仲寂等陵上守卫兵丁数量有限,哪里拦得住这许多丁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烧营而去,还连带洛阳烽火都激燃了。
听完太子禀报,躺在床上的天皇只长长叹息一声,半晌没言语。天后冷笑着问次子:
“既然都这样了,你打算怎么收场?”
李贤一咬牙,回道:“这有成例,再命丘神勣索元礼按照籍册,到附近各州县抓回丁夫,驱赶他们继续上役筑陵便是。”
婉儿心头一紧,眼前立刻闪过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女一路啼哭的惨状。天后又问:“谁指挥筑陵?还是那个李仲寂?”
李贤近来颇为器重李仲寂,婉儿都听他在二圣面前揶扬过此人好多次。天后语带讥讽,李贤自然听得出来,面红耳赤地道:
“他说已定好改筑方案,再有两月一定能完工……臣也想过让长孙浪代替他,但长孙浪从未指挥过工程修筑,力辞不就。余人更不会做这等工役……”
“不能再延期。”御床上飘出一声,是天皇的衰弱语音,“不能误了农时……百业农为本,你要饿死洛阳州县百姓么?糊涂!”
婉儿惕然一惊。在她的印象里,这还是天皇首次如此严厉地斥责太子李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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