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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贤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母亲不怎么关注自己,但父亲一直对他十分疼爱。他五六岁开蒙读书,记心极好,每每在御前背诵诗赋,都能博得父亲嗟赏。父亲还曾指着他向司空英国公李勣夸赞:
“此儿已读得《尚书》、《礼记》、《论语》,诵古诗赋复十余篇,一经领览,过目不忘。我曾命他读《论语》,读到‘贤贤易色’,这孩子就再三覆诵。我问何为如此,他说打心里喜爱此言,这可不是天生的聪敏孝悌么?”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后来父亲便以“贤”定为第六子的学名。其中所含对他的期望,李贤自然是明白的。
那时他大哥已经被立为皇太子,李贤的一生,原本也只该作为藩王平稳度过。他爱读书,也愿意与众多文人儒士一起修注经典整理旧籍,眼见着要走上昭明太子或贞观十七年之前的四伯父魏王泰之路……然后大哥走了。
万里江山以如此仓促惨烈的方式突然压到李贤的肩头上,统领庶政的母亲还对他日益敌视,他唯一的依靠,只有父亲始终不变的爱重鼓励。
而今父亲也当面斥责他“糊涂”。
李贤闭上双眼,僵硬地伏地叩首谢罪,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然后母亲开口,声音是一片嗡嗡嗡嗡,说了好些话,最后几句才微弱地传进李贤耳中:
“……那个李仲寂只会说大话,我早说此人不可用,你又不听。唉,阎立德兄弟死后,朝中连个会修陵的人都找不出来,真是……”
李贤很想反驳一句“那么请天后派人接手陵工”,但这话说不出口。修筑恭陵是他能为大哥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立储之后亲自安排的第一桩政务,怎么也不能以“交卸烂摊子”收场。
他只能说:“臣再着工部和将作监荐合适大匠”。父母没再说什么,只叮嘱他万不可再惹出民变之类的祸乱。
“还有件事,阿允,”天后又说,“陇右四十八监所蓄官马,近来逐年消耗失,交马数量一年比一年少,还常以老弱病残充数,刘仁轨程务挺他们应该都跟你抱怨过吧?去年朝廷就下诏遣使整顿,至今也没整顿出个成果来,这事你也该赶紧指派得力人去办。萧嗣业在塞北连接上书,说突厥内部又起纷争,而且有商胡跟汉人在其中搅乱,恐怕要有祸端。万一狼军又南下长城劫掠,我军连战马都不够数,怎么防御反击?”
天后怎么忽然又关注起西北马政了?李贤嘴上连连应承,心下却觉得母亲未免小题大作。萧嗣业关于“突厥复叛”的警告书信,发了不止一封,最近一封还是特意让武敬真那小翊卫贴身带回来亲呈太子的,就是怕走寻常上表渠道李贤不重视。
可突厥汗国被卫公李靖等人带兵碾灭快五十年了,其贵姓酋长举族入唐为官为将,一直替大唐东征西战,忠勇可嘉。他们的年轻一代子弟,往往生于唐土长于唐境,连本族言语都说不顺溜。拔除这一批贵族精壮后,散居塞外的突厥部族只剩牧羊穷民,哪里还有能力反叛?萧嗣业那老翁的坏脾气,朝中人尽皆知,只怕他又是在挟虏自重危言耸听。
至于西北马政……李贤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整顿使人选,忙向父母允诺会立刻办这事。此时户外有人通传,上官婉儿出去问了下,回来向天后道:
“明师在外候旨,上次天后交给他的差使办好了。”
天后想一想,提起裙裾唤上官婉儿随她一同出殿去见明崇俨,显然不想让李贤知道“上次天后交给明崇俨的差使”是什么。两位女子的身影刚消失,躺在床上的父亲便深深叹息一声,召呼:
“阿允,过来。”
李贤自知要挨训了,硬着头皮膝行挪到御床前。父亲又命“坐床上来”,口气倒不象要责骂他的样子。
被长孙浪以金针刮目后,天皇有一只眼睛清明多了,直直凝视着儿子,问:
“那个李仲寂,究竟是谁荐给你用的?”
“是格希元,他是李仲寂的姨夫……”李贤答得垂头丧气又莫明其妙。父亲道:“格希元倒没什么,那就是个腐儒,不会有害人心肠。你再想想,跟丘义索什么那帮人没关系吧?”
“没有啊……”李贤还真想了想,确定丘神勣索元礼二人从未向自己提过李仲寂。听父亲的语气,对那两个酷吏也很不满,他只得回道:“阿耶若不喜那二人,儿子回去就将他们斥出东宫,永不叙用罢了。”
天皇叹口气,又问:“你三弟妹……阿赵死后,你去她的囚所看过,她的死因……真象奏状上所说的那样?”
李贤心里突地一跳。因为二圣敕令掩下猫鬼巫蛊案不公开,朝报上写的英王妃赵氏是突患急症而亡,她的家人则因照料不周获罪,其兄赵度赐死,父母流贬外州。私下里,东宫又向二圣上了奏状,写明赵氏是因饥饿难耐,撞墙血尽而死。
父亲似乎对这个结论也很怀疑,难道他也听说了赵氏死前曾遭奸污的消息么……李贤一急之下,也无暇多想,回道:“丘义索元礼二人看守赵氏不谨,致其死亡,已经有罪,儿子一定重重处罚他二人。”
天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两个是无德小人,你知道,我和你娘也知道,可这不算什么,他们有手段,能办事,就有可用之处。许敬宗李义府也是小人,你当我和你娘不知道?最要紧的是,你得能支使控制这些小人,不能让这些小人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唉,阿允,你还是太年轻了。”
“请阿耶教训。”李贤这句倒是诚心诚意的。
“阿赵一家人发落以后,我听说洛阳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你娘这个恶家婆虐待逼死了儿妇,还栽赃陷害她的家人。”天皇问,“谁传的谣,你知道么?”
李贤迟疑不答。类似的话,他也在东宫听到过,似乎源头就出于修文馆里正在编注《后汉书》的那帮学士。谣言不是他造的,但他也……没费心去驳正。
“你啊,做事太功利,逼迫你母亲太紧了……你想想,为什么七姑母一家犯下这等滔天大罪,阿耶都忍了,还帮她遮掩?看看你娘的作派,我说别张扬,她就主动献议遣散宗室和举子,一道诏敕轰走几千张传闲话的嘴,那是什么气度,什么手段?我要禅位的风吹了多久了,朝野皆知,人人心里也都有准备。只等着政局平静祥和一阵,你这新太子多办几件顺人心快人意的好事,把威望攒起来,名正言顺接我的位子,想做什么,还有谁能拦着你?亲生母子,在朝野争斗不休,是传出去好听,还是书诸史册好看?”
父亲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李贤只能唯唯诺诺地听着谢罪。好容易等天皇说累了,喝些药饮躺下休息,李贤拜辞退出寝阁。
路过贞观殿东间的内书省,他忽见帷幕之后,天后仍在与明崇俨相对谈话。李贤皱皱眉,装作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中抽出笏板来重读上面记的字,耳朵却留意听着帷幕那边的语声:
“……韦氏女相大贵,臣不敢言。以之为英王续弦,正可冲其污气。”
这是明崇俨在说为三弟李显续娶正妃,只听天后问:“你说我儿贵相,不敢多言也罢了,女相也贵不可言?那是什么意思?”
“妻以夫贵,女相贵,自然是因可以助益夫之命格。”明崇俨回答。
三弟显已经是皇子亲王,命格还能再怎么“助益”……李贤胸口一闷,不便再听下去,塞回笏板轻步出门,返回东宫。
蒲州刺史李仲寂和他姨父格希元都在宫里候见,李贤实在不愿再见那个只会吹嘘享乐说大话的无能之辈,命“让李刺史回恭陵去,什么时候想出来既能修好墓室又不多延工期的法子再来见我”。格希元他也直接打发回修文馆,这老夫子跟随他很久了,他不加罪已经算敬老尊贤。
李贤召了长孙浪和狄仁杰入见。这两人虽然不太听话,品性才干却是上佳,只可惜都不擅长指挥监造大工役。李贤回来的路上,有了些新主意,先问狄仁杰:
“阎立德、阎立本兄弟,还有他们的父亲阎毗,我记得都极擅长工艺,父子几代主持修造城池、宫苑、陵墓无数。工技之学,向来是家传绝艺,阎氏子孙众多,难道就没一人继承父祖才艺的么?”
狄仁杰与阎家极相熟,闻言脸现尴尬:
“回禀殿下,臣初闻恭陵变乱时,便想到了阎家子侄或可起用。但阎令公生前经常言道,他家下一代中,可堪造就者唯侄阎庄一人……立德公子嗣不昌,立本公儿子虽多,可都从小严禁习学工技绘图……”
“那是为什么?”李贤不解。
狄仁杰苦笑:“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春日携侍臣乘舟在御苑海池中游玩,正有一群异彩禽鸟落到水面上,随波浮游,好看煞人。先帝拍栏赞叹,命船上侍臣当场赋诗赞咏,又命宣召阎立本来写真……宫人当即一声一递向岸上传呼:‘召画师阎立本进苑觐见’。当时阎令公早是正经朝廷官员了,急忙前来,赶出一身大汗,俯身池边挥毫作画,瞧着船上诸侍臣指点议论,自己一身灰头土脸,满面羞惭……后来阎令公为此告诫儿子们,不准再学画学工技,以免重蹈他的覆辙,终生被视为倡优一般的伎术官,哪怕做到了宰相,还是只能落个‘驰誉丹青’的讽名……”
这么一说,李贤也想起来了,拍案笑道:“是了,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嘛!唉,阎老相也是过于计较了,那只不过是轻薄文人口舌取笑而已,何必在意?”
约十年前,朝廷更改官制,阎立本被擢升为右相,而左相则是战功卓著的姜恪。时人以《千字文》中“起翦颇牧 用军最精 宣威沙漠 驰誉丹青”几句,套用在姜阎两位宰相身上。原句本义是赞美白起、王翦、廉颇、李牧几位名将开疆拓土、流芳青史,末句却被用来嘲笑阎立本不过凭丹青画技而拜相。只因用得巧妙,在两京也传诵一时,李贤还是个少年时就听说过。
“书画建造虽是小道,却也得心志坚定之人痛下苦功习学,方能有所成就。”狄仁杰道,“阎令公的诸位郎君,自幼耽于富贵,又有此家训,唉……恭陵这事,指望不上他们。”
李贤一阵失望,又转向长孙浪,问:“你在昭陵呆了好久,陵署上的官员,或者哪怕役夫工长也行,有没有擅长主持修陵造墓的?”
“能循着图纸干活的人不少,能解决眼下恭陵这麻烦的……我一个都想不起来。”长孙浪搔搔后脑,忽然一拍大腿,“有了,我有个主意!”
“什么?快说!”李贤忙催他。
“给我个准状,再给点人马,我先回昭陵去,挖开一座墓,仔细查看查看墓道和墓室是怎么设计修造的。”长孙浪说得一本正经,“我这人有点小聪明,又深受先帝外公器重,殿下也是知道的。说不定看了一两座墓,我就无师自通学会了造陵——”
“你想挖开的墓,还最好是离昭陵主寝山最近的陪葬公主墓,对吧?”李贤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还没断了给你父母合葬的妄念呢?醒醒吧,别做梦了!”
“孝敬皇帝生前答应过我,会认真考虑……”
“怎么可能?先兄从来没说过这话!”李贤有点生气了,“孝敬皇帝最重仁孝礼义,怎么会答应这等事?令堂过世后与韦氏驸马同墓,那还怎么再葬入长孙驸马?一妻二夫,成何体统?”
“我问过人了,丈夫墓穴里葬入前后几任妻,还有姬妾的,天底下多得是。”长孙浪撇撇嘴,“一夫多妻合葬可以,一妻多夫就不行?你们知道西域有个西梁女国,国中女子多夫很常见么?我这还没要求把韦驸马的棺材拉出去烧了呢,很替韦家着想了。”
他越说越不象样,狄仁杰在旁边都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扯扯长孙浪衣袖。李贤也被他气笑了,拄案说道:“你愿意让令堂落个不贞污名,在阴间受煎熬,我皇家还丢不起这脸呢,那是我嫡亲姑母——不扯这个了。长孙浪,我说你也该动身去河北,寻找‘拳毛䯄’了吧?”
此前就继续找马砖的事,这小子和他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一会儿裴妃一会儿索七娘一会儿梁忠君,挖掘新城长公主墓的话也不是头一回提。李贤渐渐看出来,除了为亲友捞好处,长孙浪还挺贪恋洛阳的富贵日子,浑身发懒不愿意出差受罪。想想他去年这时候还在昭陵天天刨地挖泥做苦工呢,人哪……
一说这事,长孙浪又拉下脸:
“二郎许我的两个人生死,都还没着落呢。裴妃被天后带走,又不知死活了。梁……成三郎么,我陪他去见刘老帅谢罪,刘老帅也不给个痛快话,说要把他带回海东军中,再行处置。”
“带回海东军中?”李贤倒还不知这个。
“对。刘老帅说梁忠君得罪的不是他,是海东军中数万苦熬戍边的军士,所以要把他的生死交由将士议决。梁忠君没什么异言,后天就要跟刘老帅出发回海东了。”
“那很好。你也和他们一起上路吧,反正是去河北,正好顺路。”李贤决定。
眼见长孙浪转着眼珠,大概又在想怎么推诿讨价,李贤忽然想起父亲那句“你得能支使控制这些小人,不能让这些小人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心里有了主意:
“我跟你说,二圣命我找人去陇右牧监,整顿马政,顺带处理那边的积案。我觉得索元礼办这差使正合适,他就是当地人,一切情形都熟悉——”
“什么?”长孙浪顿时跳起来,“你让索元礼去管牧监马政?他还霸占着索七娘家产,诬陷冤狱——”
“半个月。”李贤不容置疑地打断他,“半个月之内,再给我找到一块六骏马砖,否则,索元礼去陇右牧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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