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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遍,婉儿在心底对自己说。
午后春倦,贞观殿自天皇而下,不当直的宫婢侍娘全都找地方休息小睡去了,内外静悄悄的。婉儿躲到内书省档库的书架后,最后一次把阿浪写给她的书信拿出来看。
这次看完,一定要烧掉了。外臣与内命妇之间私传书讯,被发觉了不是小罪。婉儿从昨夜就下决心要烧掉这一张薄纸,纸上每个字的点画撇捺她都已牢记在心——阿浪的书法文句还是那么拙劣,一点长进都没有——可这张纸仍然完整地在她双手间展开,只是被揉搓得更旧了。
纸上也没有写太多好消息。她母亲可能从大福先寺被迁移到了龙门伊阙那边的诸多寺院中,阿浪一行人迫于东宫令,必须启程去河北,等回洛阳以后再继续帮她找寻。
这张纸是太子贤背着二圣塞进婉儿手里的,当时还吓了她一跳。一见长孙浪的笔迹,她又喜极而泣,这几天翻来覆去偷偷瞧了无数遍。该毁掉了,虽然书信并没写上下款,可阿浪这笔字啊……在宫中实在太好认了。
婉儿伸出纤细手指,再一次恋恋不舍地顺着纸上笔画描摹,边描边在心里批评“真丑”。如果她能和阿浪好好相处一阵子,她可以督促教导那人认真练一练书法,写出来别这么丢脸。
练书法……手把手地练么……
脸上涌起一阵热潮,她又开始发呆。眼前忽然一黑,两只小手自背后伸过来,捂住婉儿双目:
“猜猜我是谁?”
婉儿吃一惊,立刻先藏起手中书信,随后又松一口气:
“公主,你怎么又自己溜出来玩了?”
只有天后幼女太平公主,才能在贞观殿各处自由玩耍,钻进内书省秘室来捉迷藏。听她一口叫出自己,太平公主咯咯笑着松了手:
“不好玩,怎么你们都能一次就猜着?算了算了,不玩捉迷藏了,婉儿你陪我出去爬树吧?我看见树上有个鸟窝呢——”
婉儿一把拉住太平公主,另一手把阿浪的书信匆忙塞进自己腰裙。小闺女见惯了她读书写文,并没在意,只闹着要婉儿陪她出去玩。婉儿追问:“你的保母侍娘呢?怎么又你一个人到处乱跑?”
“她们在门外等着,不敢随便进内书省。”太平公主撇撇嘴,“她们都不会玩。唉,阿郭也走了,阿裴大嫂也不见了,能陪我玩的人越来越少……婉儿,有人说阿裴大嫂又回了合璧宫,你见过她吗?我想去找她。”
婉儿心头一酸,嘴上答着:“我也没见过她。等二圣迁居西苑上阳宫以后,你可能还能跑去合璧宫,现在不行,离太远了。”她携起小公主的手,把她领出内书省房门,果见太平公主的保母侍娘等都在阶下等着,个个脸色焦急。
天后早有严令,宫人不奉命不得出入内书省,这些人不敢违抗,又生怕跟丢了太平公主遭谴。婉儿把小公主送还她们,又叮嘱几句,一抬头,忽见长廊尽头,明崇俨带着两个道僮,正往这边走过来。
这术士师徒成天在内宫出入,并不太避忌女眷。三人向太平公主一行躬身行礼,明崇俨目送小公主蹦蹦跳跳地走远,神色略奇异,轻声道:
“虽是女身,命相竟贵至权倾天下么……”
他离婉儿不算近,婉儿没听得太清楚,这句话本身也古怪。近来明崇俨常与天后议事,婉儿和他已很熟,上前几步想问明白些,明崇俨却转向她道:
“上官才人,天后召你去草敕。”
婉儿忙答应了,问明天后在偏殿歇息,匆匆赶过去叩见。本在同一个院落里,片刻即到。天后斜倚在榻床上,指着婉儿习惯的草诏书案,命她写一敕发往西京,召韦玄贞长女至洛阳入见。
这是打算要为英王显选立继妃了,婉儿已经听到风声,答应一声屈膝跪坐,研墨濡笔。天后又道:
“明师又言,韦玄贞之族叔韦弘机有将作大材,此人亦在西京。你可命韦弘机一同送侄孙女来洛阳。”
将作大材……婉儿立刻想起那多灾多难的孝敬皇帝恭陵。据她所知,太子贤还在为那事焦头烂额,如今只能命丘神勣索元礼二人带着东宫兵马去抓捕逃亡役夫,又明令他们不得如上次那般残虐民众、扰害春耕。这一来,抓捕就十分缓慢零散,要再短期内聚集起大量丁夫是不可能的了。
“婉儿,”天后忽然又问,“我记得你跟着敏之去豳州时,也曾与丘义、索元礼那两个人相处过?你觉得那二人品行如何?”
婉儿一惊停笔,想了想,谨慎回答:“那二人办事干练,只是……并非谦谦君子。”
“那当然,酷吏嘛,京中谁人不知?”天后笑笑,“我就想问你,他两个是不是色胆包天?”
婉儿记起索七娘,心想至少索元礼好色远不如爱财吧……嘴上答道:“婢子随同原周国公办差,那二人倒没对婢子有什么无礼举动。但二人均在精壮之年,自然少不了流连花柳。原周国公和丘义驻在豳州,索元礼也命州内营妓一直陪侍着。”
“花柳,营妓,姬妾……”天后沉吟,“都是些下贱女子。要是原先高高在上的亲王正妃、公主幼女,忽然失势任他们宰割,那两个人会不会色令智昏呢?”
这显然说的是刚死的英王妃赵氏。婉儿眼前掠过那少妇娇美俏丽的容颜,只觉得天后的推测不是不可能,但……有证据是丘索二人干的?
“明师找了内侍省的当直卫士和敛尸仵作问话。不知他作了些什么法术,那两人不敢扯谎,都承认东宫报上来的赵氏死因不实。卫士交代,赵妃死前几天,丘索二人曾进她住室呆了好一阵。出来的时候,索元礼身上衣衫似有点血迹,但他为人残忍,别人不敢多问。那两个也是最后见过赵妃还活着的人。仵作则承认赵妃尸身上有被奸污的痕迹,就在她死前……太子严令一应人等不得向外走露风声,就以赵妃撞墙自杀结案。如今传到外面,又成了我这恶婆婆生生饿死了儿媳妇……”
天后说着就冷笑。婉儿低头不敢应声。天后又叹道:
“裴妃还没死,坊间也传说是我逼死了她。这可好,一共四个儿子三个儿妇,我已经杀了一子二妇,下手还真爽利,是不是?下一个要轮到谁呢?”
目前来看,大概是太子贤……婉儿胡思乱想着,只听天后连连冷笑,又叹息不语。婉儿忽然想到一事:
“禀天后,内宫不靖,或也需佛法禳难。婢子想发愿心亲笔抄写百部经书,送往龙门卢舍那大佛前供养,请旨可否?”
她尽力不去想母亲,把语气控制得舒缓平静。天后没立刻答她,目光在婉儿头上身上扫来扫去,片刻后问:
“婉儿,你那支黄杨木簪呢?”
婉儿手上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到纸面上,手忙脚乱地先拂拭几下,心念电转。母亲留给她的那支木簪平平无奇,她日常插戴在发髻上,入宫以来从未有人问起过,她也没向任何人说过其来历。怎么一提“龙门”,天后就忽然问起那簪子?
“回禀天后,那簪子前几日忽然不见,婢子疑是丢落在哪里了,也一直在找……”婉儿咬咬嘴唇,“那木簪本是家母留给婢子的唯一念想,发现丢了,婢子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神佛降罪……”
“嗯,所以你才想到要抄经供养。”天后笑了笑,居然就这么相信了,“我叫人传旨,让宫内人都留心帮你找吧。你愿意抄经也是好事,就算没抄够百部,也可以先去龙门伊阙那边瞻拜瞻拜大佛,顺带替我瞧瞧,卢舍那像究竟造得怎么样了?我总是听人禀报说很快就建好开眼,很快就建好开眼,算下来,‘很快’好几年了,要捐钱捐香火一直没停,什么时候能落成开眼真是天知道……”
天后这是给了婉儿可以自由出宫去龙门的许可?婉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她眼下已经可以自己带人去上阳宫搬送书籍,又得敕旨可去龙门,虽然都得带着从人同行,但耍手腕操作一番,其实可有很大自由。天后向前倾身,盯着她脸庞轻声道:
“你这孩子天生好文才,那也罢了,难得是心里清楚,脑袋聪明,凡事肯三思前因后果,又不莽撞贪婪。自古得人不易,所以他们男人才说‘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女子,能得个上下相契的更多十倍艰难。你自己有主意,我也放心,你就去吧。”
婉儿伏地叩谢天后褒扬,心头百味杂陈。
黄杨木簪一事算这么揭过,婉儿起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万万丢落不得的物事,伸手一摸腰裙,全身发冷。
阿浪写给她的私信不见了。
她强按捺下惊慌,先写完诏敕,送天后过目退出。匆忙奔回来路,细细找寻一番,地面花丛阶缝里都找到,并没有那张薄纸。她再回想被太平公主打扰之后到觐见天后中间那一段的事,最终确定……那信恐怕是从她腰裙里跌出后,被明崇俨师徒拾去了。
这可怎么办?
婉儿想了几天,觉得没什么办法。那信并无上下款,文字也不涉男女暧昧,她去找明崇俨索要的话,就是不打自招,自己送把柄给人家。唯今之计,且这么混着,看那术士下一步如何反应吧。
过得几天,婉儿禀告过天后,带人坐车出城往南,去龙门瞻拜那尊卢舍那大佛。这大佛的宏伟庄严在贵人命妇之间口耳相传,婉儿听得多了,却还是头一回亲眼得见。
洛阳城主要由洛水、伊水两条大河围绕穿插,洛水自城中东西穿过,伊水却发于熊耳山南麓,于城外东南斜掠而过,至偃师与洛水汇合入黄。婉儿一行宫车出定鼎门,继续沿官道往南,不多时见前方峰坡耸立,水浪滔滔,官道沿伊水河岸蜿蜒,两岸崖壁渐渐陡峭,而壁上开凿的摩崖雕塑佛龛造像也越来越密集。
婉儿是奉天后敕旨而来,面子不小,奉先寺方丈亲自出面迎接。受龙门山地势局限,这里的众多寺院无法兴建方正庞大的殿宇,僧人大都是在山上凿窟而居,有些寺院能在窟外搭起半间厅堂,作为大殿。
奉先寺乃是皇室敕造家寺,方丈僧人年纪不小了,与婉儿见过礼后,引着头戴帷帽的小才人拾级登攀,往造有卢舍那佛的大窟爬上去。婉儿听老方丈一路介绍,得知龙门山崖这些石窟始凿于北魏孝文帝年间,历代陆续营造,现已存洞窟像龛上千,造像数万,香火之盛,莫与伦比。
至于造像之中规模最大的卢舍那佛,起初是为先太宗文皇帝追福,本在今上登基初年就由当地僧众集资开凿,但钱帛短少,工程进展缓慢。咸亨三年,武皇后得知此事,捐脂粉钱两万贯助造,两京皇亲国戚也随着慷慨解囊,这才重启工役,眼见今年之内就可功毕。
婉儿一边听老和尚念叨,一边气喘吁吁地跟着他爬台阶。她虽然年轻得可以做老方丈孙女,但长居宫内,多静少动,体力远远跟不上日日在山崖上下的僧众。好不容易攀上半山腰的平台,眼前一亮,一处长宽各百余丈的高广石窟赫然在目。
她成天听人念叨卢舍那大佛、卢舍那大佛,到得跟前才知道,这处石窟里共有八九尊雕像,并不只是有正中的那一座大佛。但那大佛无疑是最惹眼的,婉儿仰起脸,只见那大佛怕不得有几十丈高,盘膝端坐在石窟正中,脸面丰满圆润,双眉弯如新月,唇角微露笑意,简朴无华,安详自在。婉儿立在佛像之前,头顶离袈裟下摆还有老远,她估摸那只半露在衣外的僧鞋就有自己两个大。
石窟外仍有土堆和竹木脚手架,数十工匠还在修造大佛两边的迦叶、阿难及诸菩萨天王塑像,看样子尚有数月工期。婉儿止不住心中的欢喜赞叹,跟着奉先寺方丈向大佛顶礼参拜,一同前来的所有人俱匍匐称颂不已。
“破坏诸闇冥,光明照虚空,今毗卢舍那,清净光明显。”老方丈参拜毕,向同来诸人说经道:“无量劫海修功德,供养十方一切佛。教化无边众生海,卢舍那佛成正觉。莲花台,藏世界,一千叶,一千界。一叶世界又含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百亿四天下、百亿南阎浮提,千百亿无量数释迦演说菩萨心地法门,一切本源,乃归卢舍那佛。”
在场僧众齐呼善哉,婉儿却仰着头,呆看大佛面容。她自出掖庭,也见过不少佛像了,其中包括豳州应福寺里那一尊据说“仿照太宗皇帝身容”修造的巨大佛塑。但这一尊卢舍那大佛很不一样。
“敢问方丈,”她问老和尚,“此尊大像既是为先太宗文皇帝祈福而建,依北魏以来的习俗,佛貌是否仿先帝真容?还是仿当今天皇、二圣真容而塑的呢?”
这尊大佛的面貌,到底是照着太宗皇帝,还是当今皇帝、当今天后修造的?婉儿很纳闷。
佛像的容貌实在太……秀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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