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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浪,阿浪……”
阿浪迷迷糊糊醒过来,还以为哪个旅途同伴或雇主在呼唤自己,应答慢一些,就有可能挨鞭子。
身上一激灵,他完全清醒。脸颊挨着的是锦枕,肢体蜷缩在厚实柔软的绵被下,床帷内光线朦胧,温暖舒适。
然后他意识到,床外人呼唤的也不是“阿浪”,而是“阿郎”。那是近来一直跟在他身边侍奉的东宫僮奴辟邪,正在唤他这个家主人起床。
辟邪和两个同伴,都只有十六七岁,年轻灵便,是原东宫家令阎庄调来跟从去河东找马砖的。阎庄半路回洛阳,将这几个僮奴留给了阿浪使唤,一直跟着他到马邑、文水、长春宫。阿浪找到“特勤骠”马砖回京交差,得官受赏,新太子李贤赏了一批奴婢马匹家什器物给阿浪,作为他得官得宅的贺礼,辟邪这几人都在其中。
阿浪跟辟邪处得熟了,觉得这小子虽然有点懒滑,说话办事还算得力,也就把他留在内堂服侍。辟邪原在东宫和阎庄家里只是二三等小奴,一下子成了“朝邑县开国男、致果校尉、千牛备身”长孙浪的贴身心腹,威风得意极了。
“什么时辰了?”阿浪向帐外问一句,慵困未消。他虽然顶了个千牛备身卫官职事,却还没排班上直,何况正月未过,外头天寒地冻的……天底下哪有比在华丽暖和卧室里睡懒觉更好的享受?
天皇御赐给他的这座宅院,原是敕造周国公府,几进几出大得吓人。贺兰敏之原来住这里,因他没娶妻生子,家人也不算太多,本来就空了近一半屋子。阿浪的“家人”更少,爵位也仅是最低一等的“开国县男”,比“国公”差着四品十五阶,住宅规制也得相应降等。宗正寺和工部来人看过几次,封了几进偏院,又说要拆改大门和正堂屋顶什么,阿浪也不在乎,随便他们折腾去了。
就留给他使用的这些屋子院子,他走连一遍还没走完,更别说居住。贺兰敏之原来自住的后寝堂是布置陈设最好的,他只带了些随身衣物上路流放,剩下的床榻、柜案、帐幔、屏风、衾被、炉鼎甚至香炭一应俱全,阿浪自然老实不客气全数占据受用。
唯一的遗憾的是他至今还夜夜独眠……其实这也好解决,敕旨把贺兰敏之的家产奴婢全赏给长孙浪,宅内有得是美貌婢女,武敏之那小子无论挑选男女都眼光不差。
婢妇们前来拜见新主人时,阿浪也动心过几个,但一看梁忠君虎视眈眈一脸正直地立在边上,身旁还有个十四岁小女儿瞪大眼睛围观,他立时胃口全无,把武家留下的奴婢全打发到后宅去了。
辟邪等东宫的人也警告阿浪:“贺兰敏之身边奴婢,大都从原荣国夫人——太原王妃府里来,与天后关系深密。敏之落得那般下场,这些奴婢都不清白,最好别让他们接近阿郎。”所以阿浪如今贴身使用的,基本都是东宫或其他皇亲贵官送来的使唤人,他口头指定由“我微贱时的旧友成三郎”统管。
梁忠君父女俩住在后堂旁边的东厢房里,离得近,见面商量事方便。西厢房则住着和他们一起进京的武敬真……又是一桩好笑的事。
武敬真是来东都做三卫的,因是天后宗族,各色籍状齐全,到府报状后即编入左威卫翊府,相当顺利。他卷入文水“私马市”的案子,还没正常上直,作为人证去刑部大理录过几次口供,其余时间都赖在阿浪这里。
三卫录籍上番以后,其实就有了营帐铺位,不当班不站岗的时候,本该回营帐休息,或者象很多达官子弟一样偷着溜出来逛街打猎玩乐,基本没人管。武敬真这个闷嘴葫芦却是有主意,只说“长孙郎身边人太少,不方便”,天天泡在新立朝邑县男府里,也顺手帮做些杂务,主要还是围着梁百岁的裙子转。
西厢还有一间书房,房里层架叠垒,颇贮藏了些典籍。毕竟贺兰敏之获罪前做过好些年“兰台太史、弘文馆学士”,挂名编修几部大书,光下属送来供他画名判事的稿卷都积累了不少。书房里也有小榻,如今住着……狄仁杰。
说起那中年胖子,更好笑了。
阿浪打听到狄仁杰已出狱,暂居大理寺客舍,抽身去看他,却见他把随身衣物铺盖打了个卷,笔墨纸张也收拾好,一身素服,正襟危坐,等着什么大事降临似的。阿浪一问,原来狄仁杰当面顶撞忤逆了新皇太子李贤,正等东宫卫士来把他抓回御史台狱去,继续服刑。
“狄公你怎么顶撞太子了?”阿浪问。狄仁杰便将自己认为“武敏之指使裴妃向先太子投毒”证据不足、不肯在案卷上署名的事告诉他,又说李贤当场翻脸,已明言会把狄仁杰下狱。阿浪听得迷惑:
“可是程大将军他们已经从武敏之家搜出毒盐了啊,武敏之和裴妃也都有诏敕流死了……那你签不签名,还有什么用?”
“武敏之家里搜出了毒盐?”狄仁杰并不知道此事。阿浪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他,最后总结:“二郎就是太心急了,脾气又大,还没搜到证据,就逼着你签字画押结案。再等几天,等毒盐什么的查出来,你再整理案卷署名,不一切都顺利?我估计二郎也知道自己理亏,不会再提下狱了,狄公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狄仁杰想了一想,还是摇头:“君无戏言,何况储君新立,正需立威?我看这御史台狱,我还是得进去第二遭啊……”
“好吧,”阿浪不耐烦了,“那你就在这儿等着东宫卫士吧……对了,狄公你等多少天了?”
“呃……”狄仁杰脸现迟疑,“有……十几天……了吧?”
“十几天?”阿浪看看床上打好的铺盖卷和纸笔包袱,“狄公你每天早上打一遍行李,然后就这么坐着等一天,晚上再摊铺盖睡下去?”
狄仁杰手捋胡须,强作镇定,又说了些什么挽回尊严的话,阿浪已经不大记得了。他翻着白眼走出大理寺客舍,径直去东宫找人,打问一圈,最终扯着左卫率史元真和他一起回来见狄仁杰。大胡子武将哈哈笑着把中年文官从坐床上拉起:
“狄公你别见怪啊。那天的事,原本是二郎心情不好,话赶话说到那里,吵几句嘴而已,其实二圣和太子兄弟俩一直都很看重狄公忠直的……后来殿下也后悔,还吩咐过元真,若时机凑巧,可以开解狄公几句。毕竟先太子遇害一案,狄公的查探功夫做得细致,澄清了不少疑点,也立有功劳。这案子本就是皇室家务,也早说好了结果不向外公布,狄公的酬劳容后再议。御史台狱嘛,狄公是不必再去的了……”
史元真如今是东宫武官之首,掌握所有太子卫队,位高权重,眼见也要大用的人物。他的话,自然是有准的。狄仁杰听了如释重负,但并没有多少高兴颜色,反而越发尴尬:
“狄某谢过殿下宽允……只是……这大理寺客舍,某也……住不下去了。”
阿浪和史元真都问缘故,狄仁杰解释,原来他刚出狱时,领到查案的使职,还算受器重,当时大理寺客舍又没多少人居住,空房子多,他有大理寺丞的旧职,情面说话临时暂居。
后来年关邻近,四方辐辏,各地人员齐集东都,所有官舍客邸全部爆满,一房难求。狄仁杰本来已和大理寺无关,又龃龉东宫,风声传出来,客舍典吏便有驱逐之意,狄仁杰又以为自己横竖都要回御史台狱去蹲监牢了,两下都心情不爽快,吵过几回,如今客舍连这屋子的钥匙都给了别人,天天轰苍蝇似的轰狄仁杰离开。
狄仁杰在洛阳本也有些亲友,打算去投奔他们,又怕李贤迁怒,拖累了人家。话一说完,阿浪便道:“我不怕东宫迁怒,我那儿空屋子太多,正愁没人住,狄公——走吧。”
说着一伸手拎起他的铺盖卷,动作自然而然熟极而流,是在西北豳州陪侍着狄仁杰去昭仁寺那一路上做惯的。
史元真看着只是笑,又安慰狄仁杰几句,承诺会把这些情形寻机回报太子。狄仁杰那个专任先太子命案的查探使,估计也会撤掉了,过完年以后,再议他的功过处分。
阿浪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会在舅舅面前给狄仁杰求情说好话。这些天么,从阿舅天皇陛下,到天后武氏,再到太子李贤,人人都挺给阿浪面子的,托他外公的福。
也托他在天竺学会的金篦术的福……天皇那只眼上的绷带拆掉以后,视物比从前清晰太多,头疼病也缓解了不少,心情很畅快。以看眼防后遗症为名,天皇隔三岔五召阿浪入宫陪侍说话,眼下他是宫中朝中人尽皆知的“二圣新宠”,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奉承。
等他出宫回自己的新宅子,又会有一堆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文臣士子等着求见送礼,过年期间,天天都有人请吃酒宴。他见不了那许多人,也吃不了那许多酒,更不喜欢和这些根本说不到一处去的人鬼混,绝大部分应酬都推掉了。但是今天……今天好象有什么要紧的事来着……
“阿郎,”床帐外辟邪的声音小心翼翼,“已经辰末巳初,开禁好久了……左威卫将军王方翼今日请春酒,阿郎昨日吩咐,一定要早去……”
“我去!”阿浪一个鲤鱼打挺从衾被里蹦起来,“怎么这时候才叫我!狄公梳洗准备好了没?快快快,我的衣裳呢!”
别人家可以不去,王方翼那边的宴请,他却是期盼已久的。自从听狄仁杰转述了邀约,又给他细讲王方翼为人行事,他就很渴慕去见一见那位文武双全扬威西域的大将。甚至都不是为了听父亲长孙诠的早年事迹,而是为了……赵持满。
长孙浪,五岁家遭横祸,父母离婚,全族流贬边荒。他连自己生母的面貌都记不清了,却还能想起表兄赵持满的模样。
部分原因是他记得自己这辈子第一回骑马的情形。
又高又壮、脸容黝黑的表兄“小满哥”,双手举起自己,放到高高的马鞍上。阿浪踢腾着小腿又叫又哭,怕摔下马背,又怕那匹看上去好凶的牲口扭头咬自己,小满哥却在旁边笑出满口白牙。阿延也在,他已经会骑马了,坐在一匹小马背上大声鼓励自己。小满哥一手扶着自己,一手拍着马颈,让那马慢慢开步前走。在院子里兜转几圈,阿浪就不哭了,双手抓住缰绳,有模有样地骑行起来……
小满哥是他大姑母的儿子,也是常在长孙家出入的“孩子王”。阿浪为数不多的在长安的记忆里,总有小满哥的身影在。他记得那次教骑马,还记得跟在小满哥身后奔跑放纸鸢,记得他们去祠堂偷食供案上的蜜饴,记得小满哥不知从哪里打猎还是怎么弄回一只五彩尾羽的活山鸡,放在廊下,引得一群孩子追逐争抢……阿浪仅有的幼年欢乐时光,几乎全是小满哥带来的。
他不记得小满哥的死亡,当然。
那是后来,已经在黔州山坳里住了好些年以后,他慢慢长大,慢慢听父亲和家人讲的。他们讲得很简单,但已足够阿浪在脑中勾勒出图影:
小满哥被奸臣抓去,严刑拷打,逼他承认和太尉公密谋起兵叛乱,小满哥宁死不从,被割了舌头虐杀,尸体扔到路边,多少天没人敢去收尸,只能慢慢腐烂发臭。后来他一个仗义的外地友人冒死给收了尸,也不知葬在哪里,变成了何处的孤魂野鬼……
那个仗义的外地友人,原来就是王方翼。阿浪觉得自己欠他一个叩首大礼。
整顿衣冠完毕,堂外备好马,狄仁杰也穿了一套光鲜些的衣裳,准备陪他一起去王家赴宴。上下正忙着,门上忽报:
“英王和常乐大长公主家遣人送礼来了。”
阿浪知道“英王”是太子贤的三弟李显,在宫里见过几回。“常乐大长公主”也听着有点熟,狄仁杰解释“那是高祖皇帝之女、当今天皇姑母,也是英王的岳母”,说完不禁瞅着阿浪又一笑。
有这么好笑吗……我外公家结亲向来不算辈份,也就这们这些文儒老夫子在乎这些……阿浪翻个白眼命“请进来”,不想轻易得罪这些母家亲戚。
来的是一队仆役,抬着几个大食盒和箱子,送的无非是些绸绢什器,籍口也和别家差不多,“恭贺长孙校尉与二圣骨肉团聚、再立殊功、得赏官爵宅院”云云。领头的是常乐大长公主邑令,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神神秘秘地向阿浪道:
“听闻郎君开春之后还要去找寻其余‘三骏’,大长公主特命人准备了一份殊礼,想来于长孙千牛的差使能有极大助益。”
“那再好不过。什么殊礼?”阿浪急着出门去王方翼家,不想多客套。邑令大概瞧出来他不耐烦,赶紧抽出一卷锦筒,拆掉系带,在阿浪面前展开。
这是一幅画,笔致新细,颜色鲜亮,应该刚画完不久。画上一个年轻紫袍男子策马而行,阿浪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外公太宗皇帝,他看阎立本的写真像看太多了。
“画得挺好,挺象先帝,人马都逼真……但这对我的差使能有什么助益?”阿浪问。
那邑令笑道:“郎君问得好。这画上的人物真是先太宗皇帝?长孙郎可认清了?”
阿浪又叫过狄仁杰来,后者说过他曾亲眼见过太宗。二人立在画前研究了一会儿,都觉得画上人虽然没穿楮黄袍或冕服之类,但那圆脸宽颐、剑眉凤目、虬须上翘的模样,画的就是太宗无疑。
“卑官大胆说一声,长孙郎此回却猜错了。”那邑令含笑指住画上紫袍男子,“这是三郎英王,他年前某一夜,梦见自己策马而行。正是在那一天,长孙郎带着六骏马砖,进了东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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