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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夕照,云霞漫天。
婉儿立在上阳宫门外,回首眺望金红天幕下的重重檐影。这宫院沿洛水北岸新增扩建了一大批长廊屋宇,亭台楼阁高低错落,随处可见繁花异草、奇秀山石。扩建还没完工,见过两京帝阙的婉儿每次进来,还是会赞叹不已。
但愿将来住进这座宫院的主人,能生活得舒适惬意,再也不管墙外民间及朝堂里的烦杂吧……
依明诏所言,上阳宫本来就是为天皇天后“疗气疾、保摄、养老”而修建的。婉儿近日听天皇念叨,他还是有意先传位太子,以太上皇的名义搬入上阳宫长居,省得再来回两京主持冬至祭祀等典礼。每年少闹腾几回,说不定他这病体还能多拖几年。
这个传位的念头,没人敢阻止,但明崇俨和武后已经通过占卜择期等手段向后一推再推。皇位传嗣之后,天后也将升位为“皇太后”,而且将是大唐第一位生前即有此号的天子之母。这倒没什么,也不会减降她干预国政的权势。只是如今的“监国太子”登基升位,成了海内共尊的大唐皇帝以后,自作主张、对抗母亲会更加名正言顺,武后也更难辖治次子贤。
天后嘴上对此是接受的,经常扬言“我这老太婆总算能退居内闱、只管家务儿女”,但听到这话的人没一个当真。她打算专心掌管的“家务儿女”又个个警惕起来,李贤先就劝动父亲,妥善保护最危险的大姐二姐家。
去年孝敬皇帝在长安掖庭发现宣城、义阳二公主年长未嫁,带到洛阳当廷展露,极大地羞辱天后“中宫不慈”。后来他年轻暴薨,宫内宫外都传说,与那事有密切关系。继太子李贤命吏部报请天皇,两个新姐夫均除授外州刺史,举家上路躲出洛阳。
这不是根本解决办法,如果天后铁了心要跟两个非已出的大女儿为难,那两家人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抓回来按头治罪。只能说躲开她的视线和监视网,被揪错的可能会少一些吧……目前李贤只能为两个异母姐姐做到这一步,婉儿觉得,他也算尽心尽力了。
孝敬皇帝一案落定后,李贤似也心神安定了很多,施政举措看着比之前有条理有进步,至少他父亲很欣慰。至于天后么……
“东宫修文馆,借口要整理注释《后汉书》,都召了一群什么人进去呢?”某晚灯下理政时,武后向婉儿冷笑着点评,“张大安格希元那群老夫子也罢了,王方翼一个武将,硬给个学士名头礼聘入馆,还是废后的堂兄;萧沈呢,萧庶人那贱货的族叔;再加个长孙浪……太子这是打算修书,还是打算替那些先朝后妃家报仇?”
婉儿自然只含糊应喏,一声不敢吭,也不敢对外人泄漏一个字。
“佛光倒是懂事多了。”天后又提到自己向来偏爱的第三子,“太原王妃的葬仪办到一半,敏之获罪贬流,没了丧主。开春化雪,路又不好走,佛光自告奋勇回长安去主持外婆葬仪,那要吃不少苦头呢……佛光从前一直贪玩懒散,什么差使都往两个兄长身上推。他大哥这一去,看着他倒长大了不少似的。”
英王显这一手棋下得高明,深慰父母之心,特别是为母氏武家缓解了极难堪的局面,也不至于得罪新太子二哥贤。婉儿很怀疑背后给他出这主意的是谁,在她看来,那位徒具好看外表、说话行事大大咧咧的三郎,真没这么缜密的心思。
李显是二月底离开洛阳的。开春天气和暖以后,天皇重提迁居上阳宫的事。天后不好直接反驳,断断续续地下敕,先把洛阳宫城里平时使不着的物事慢慢往上阳宫搬。其中包括她那座藏书楼里的书籍,天后要婉儿领着书婢们整理捆扎,后来她自己又亲身来了一趟,一边踱步检视自己的万卷藏书,一边不无落寞地对婉儿说:
“上阳宫殿堂厚壁加密封,下走火道,务求三九天住得暖和。屋子建在临水高冈上,夏天也爽快。估计那里就是我夫妻俩养老弄孙的归宿了,今年住过去,说不定再也不回贞观殿来啦。儿子都长大了,足以侍奉君父,我这老太婆,也该退休含饴弄孙……且不说那时候的事,你们先搬书吧。别给我弄乱了,我这都按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整好的。住到上阳宫,我总算有时间好好读书啦……”
于是婉儿这些天奉诏拟制之余,都埋首天后藏书楼,指挥粗使婢子们将籍卷从书架上一一取下、分门别类小心装箱。光打包捆扎,一点不搬也不行。婉儿猜度着天后心意,隔十天八天往上阳宫跑一趟,零零散散运些一时用不着的闲书过去,努力做出“搬家”模样,以免太过违拗天皇和太子的心意。
这一次送书,侍人和十只木箱装满了三辆牛车。她们宫人进苑后都下车步行,有人把她们领进上阳宫指定的屋子去。婉儿指挥分派下人取书放书,自己抱着几卷“天后可能要读”的书走进二圣寝阁观风殿。
天皇天后还没入住,寝阁管得不严,有不少宦官宫婢进进出出搬抬安置家具。一个身穿绿袍的三十多岁男子居中管控,婉儿进观风殿很多次了,知道此人是上阳宫监赵度,乃常乐大长公主之子、英王赵妃的同母兄。
二人也见过面,相对一揖,内外有别不敢多谈,都自顾埋头做活。观风殿里有多个书架,有几个在柱间帷幔之后,御床旁边也有一具。婉儿来回捧书,确定帙签之后还要寻思放到哪个架上合适,不知不觉间,她忽发现身边安静得可怕。
扭头一看,偌大个观风殿寝阁,螺钿花鸟大屏风之内,视线所及之处,竟只剩了她一人。
不知为什么,婉儿后颈汗毛倒竖起来,直觉这情形反常。这可是将来二圣要夜夜安寝的御床……留她自己一人在这里晃悠,有什么好处?
她手上还有几袋书,忙着都放到架子上,也不顾位置合适不合适了。这书架下层原堆叠着些空白纸张笔墨,一摞摞一捆捆放得整齐。但白纸页当中忽然露出一角歪斜黄纸,看着很是别扭。
婉儿犹豫了下,再转头扫视一圈,确定屏风内无人,手指迅速地把那页黄纸抽出来。
还好,也是空的,上面并没写画什么。
她松一口气,又皱起眉。这黄纸又薄又小,和架子上供写文拟稿的厚白纸摞差异极大,怎么会混进来的?而且还这么象……道士画符用的黄表纸……
明崇俨近来数次在二圣所居殿阁里作法,婉儿也围观过,留意过他焚画的符咒模样。她又侧过手中黄薄纸,只见边缘微微发红,也似用朱砂笔扫掠过一般。这可……
婉儿将黄纸在手心内攥成一团,塞进自己窄窄的衣袖,然后快步走出屏风。再穿过一层帐幔,总算见到其他宫婢侍人劳作了,那上阳宫监赵度也在外面,婉儿向他打个招呼,带领自己所率宫人上车回城。
她的心一直跳得很快,塞在袖中的那薄薄黄纸符,似有千钧重量,又如火炭烧灼她的肌肤。空白的,没什么,她安慰自己。回到下处以后,我把它扔进炉子烧化了,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想得太多,被吓怕了。
婉儿自己的一生悲苦、她合族全家的性命尊严,全都由象这样一张薄薄的黄纸而起。
麟德元年,宦官王伏胜向天子告发武皇后引道士入宫行厌胜术,天子一时大怒,召宰相上官仪问计。上官仪冒冒失失地建议废后,正在气头上的皇帝便命他当场草诏。谁知寝阁侍人早飞报皇后,武后立刻赶来向天子泣诉申辩。多年来夫妻唇齿相依,又育有那么多儿女,皇帝对爱妻宠惮依从惯了的,一闹就心软,不但立刻打消废后的念头,还推说:“这都是上官仪教我的。”
上官家从此万劫不复。武后亲信许敬宗诬陷上官仪、王伏胜勾结废太子忠谋逆,三家皆抄斩没籍。至于武后“行厌胜”到底有无其事,当然也没人再追究。
一直到宫车驶入皇城,路上平安无事,婉儿才放下心。但她的车在长乐门外被拦了下来,守门宦官上来报说:“东宫来了两位内官,说是太子妃有事,请上官才人到庄敬寺一叙。”
太子妃……就是原雍王妃房氏了。妻随夫贵,李贤继立太子之后,他正妻房妃也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皇太子妃,虽然那夫妻俩之间的情分吧……
婉儿腹诽着,口上自然应命,叫其余宫人各回本位,自己坐车随着东宫女官一路东行。房妃没在东宫召她会面,反而叫她去东宫家庙庄敬寺,似乎也是要避免“私室秘议勾结”的嫌疑。果然,婉儿被直接带到庄敬寺的大雄宝殿,而正在佛像前跪经等着她的,也不是只有房妃一人,还有她的妯娌英王妃赵氏。
今天倒是巧,婉儿想,先见阿兄,又见其妹。三人见过礼,又一同拜过佛,房妃便开言说话。
事由不复杂。前些年,天后带头捐脂粉钱在洛阳城南伊阙龙门山修筑了一尊卢舍那大佛,快要落成开光了。又赶上太子新立及改元等要务,房妃等一众命妇皇亲带头,准备再捐一笔香火钱,于大佛对岸的东山上修葺旧寺阁,立一座“香山寺”。
提议是好意,也经过了二圣允可。但太子贤得知后,拒绝“庆贺太子新立”的疏头,命改成“为孝敬皇帝祈福”,又命在伊阙两岸诸寺当中多设福田病坊、普救苦难——这倒也不是新政。
伊水两岸山崖丘坡之间,除了北魏以来的开凿的诸多石窟佛像之外,原也有不少寺院。因为离洛阳城有一段距离,不怕过病气,去伊阙那边供佛捐助的富贵人家又多,天然适合病患休治。诸寺院开设病坊,借此收香主捐供,也早成气候。只是老病死亡等,说来毕竟晦气,与天后原意不和。香山寺又选定基址,建在卢舍那大佛对面,视线可及之处,相当于让大佛双目天天看着河对岸那些病人……这个祈福疏要怎么写,伤透了太子妃房氏的脑筋。
她才具平平,本也不太懂舞文弄墨,偶然与弟妇赵妃及其母常乐大长公主商议,大长公主出主意“不然娘子问一问宫中那上官才人,听说她最能探知天后心意”。今日有机会,房妃就请了婉儿过来,在庄敬寺佛像前发问,也是个祈请佛祖洞见自己孝心的意思。
“娘子要不然劝一劝殿下,施舍病坊之事照做不妨,疏文当中却不必提及?”上官婉儿建议。她实在是有点怕了那对母子没事找事的德性。
房妃却只摇头:“我早劝过殿下,他……不肯听。”
婉儿见过这对夫妻相处的情形,知道“不肯听”的意思大概是李贤一摇头甩手而去,根本连进一步解释劝说的机会都不给妻子。
望着新太子妃眉间深深的蹙纹,她对这位未来的大唐皇后忽起同情,心想就算她能顺利入主中宫,将来恐怕也是天皇原配废后王氏那样的结局。和前太子妃裴氏相比,还不一定谁的命运更惨。
武皇后如果能在上阳宫内颐养天年,与丈夫白头到老,已经算……非常幸运了吧。
“卢舍那佛乃是报身佛,智慧广大,光明普照,一切平等不二。”婉儿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读过的佛经,“既然平等不二,于皇家供养佛像足下,安置尘间泥垢、灾厄病患,那也是空色不异、修行圆满、大彻大悟的法相。有众苦难,更显天河对岸莲华藏世界之功德无量、广大庄严,婢子照这套话语,去写篇立寺祈福疏,娘子可满意?”
房妃闻言,先合掌念一声“阿弥佗佛”,如释重负。赵妃在旁又忙道:
“光写一篇不够,我也捐了香火钱,也得立疏焚化。既然请了上官才人来,一事不烦二主,知道你的大才,也烦请为我家写一篇吧!”
这位公主幼女生得白嫩俏丽,动辄撒娇,举动言语颇惹人怜爱。多写一篇疏文对婉儿来说也不算什么事,她微笑应允,二妃又好生感谢她一番,应许她不少谢礼,言语都很客气尊重。
赵妃罢了,婉儿之前其实和房妃很相熟。她从长安到洛阳的一路上,就是与李贤家眷同行同宿的,那时房妃虽也说不上轻慢,但明显不怎么瞧得起婉儿。如今她还从亲王妃升为太子妃了呢,反而待婉儿更敬重了些。
婉儿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懒得计较这些。三女又在大殿上说了些话,妯娌两个先辞别回家,婉儿在后相送,直到目送她们上车出门,才命身边跟着的小婢去唤自己来时所乘的宫车。
她立在大殿台阶下,一转头,忽见后院门前赑屃驮着的一座高大石碑后,有一只手臂伸出来,向自己招动。
那手臂上的衣袖是绿色的,挥动手势很明确。婉儿眼神不太好,还以为自己看花了,揉揉眼睛,抬头再看,那绿袖手臂仍然从石碑后面探出来,做招引状。
婉儿再看看周围,一时无人经过。这是东宫家庙,太子妃刚为了个……略有点奇怪的理由,特意把自己叫过来……
难道是……阿娘?
婉儿心脏大跳,不假细思,匆匆提裙向那手臂跑过去。等她跑近了,绿影一闪,那人进了后院门,却又留一条门缝,明显是招呼她也进去。
门后隐隐有妇女相呼言语声传来,婉儿一咬牙,推门而入,却见那人影还是在前遥遥引路,领着她转了好几个弯,到达一处极僻静的屋角后,才倏忽消失。
这是什么地方呢?
婉儿茫然四顾,只见门墙斑驳,草木幽深,不见人迹。忽然身后风声突起,有什么重重撞在自己后脑勺上,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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