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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悲伤从来不会有答案(2)

作品: 欢喜城 |作者:林培源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1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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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的气氛在一来一往中,渐渐变得缓和,变得熟悉,隔开彼此的坚冰一点一点融化,叶贞青能够感到一丝温情在她和老虎之间弥漫、升腾,那是只有久违的亲情才能催生出来的。叶贞青没想到,她没有在叔叔婶婶身上寻到,倒在堂弟这里不期而遇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如果割裂那层血缘关系,恐怕在这个世界上,像叶贞青这样一个女生是不会和老虎,哦,不,应该是叶志琛这个人有任何关系的吧?他们出生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环境,甚至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都迥然不同,如此泾渭分明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有联系并且是亲戚呢?叶贞青恐怕这样追根逐本下去,要考究到她的祖辈上去了。

可分明,眼前这个男生就是当初倔强的老虎啊。

父母离婚之后,他经历了怎样的剧烈挣扎,又是在什么样的混乱不堪中度过他的青春的,这些对叶贞青来说成了充满了谜团的故事。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些,就好像她身上有一块巨大的空白,需要寻求更多的怜悯和施舍来填补。

至于怜悯和施舍的对象是谁,她无法确定,可以是她,也可以是老虎。

她又想起,当初一家人商量要把老虎暂时接过来家里的事情,不过终究这件事没有成行,空口言,无论如何,它也不能再重新假设了。叶贞青内心有种隐隐的愧疚和不安,她需要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否认愧疚和不安,以此驱散潜藏在心里的阴霾。

粥上来后,叶贞青给老虎盛了一碗,粥很烫,冒着热气。

服务员又端来一小碟花生和香菜,香菜可以加到砂锅粥里调味。

她问老虎:“阿琛,其实当初我们家有想过把你接过来住的,不过后来因为很多原因,就没有这么做,这些事你知道吗?”她像把一个天大的秘密抖落了出来。说完,她看着老虎,眼神中有种期待和不安。老虎舀了一勺粥,然后慢吞吞地送进嘴里,嚼了几口,他说:“这些我都知道,大伯和我提过,他是瞒着你们问我的,我爸当时没表态,说到底是我自己不想去罢了。”

叶贞青努力回想当初的情形,当时她也没有做什么来推动失态的发展,如果当初她执意要父母把老虎接过来,暂时住到她家里,那么,会不会就不会发生那么多让人伤怀的事了?

“你自己不想的,为什么?”

老虎喝了几口粥,很烫,他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还不简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叶贞青好像猜到了,又好像没有。

“因为我恨她呀。”老虎继续说道:“所以我要留在家里,对付她,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你知道我那时多恨她啊,恨不得拿刀捅死她,你想想看,那时我才多大啊,满脑子都是些狠念头,我还设想了很多弄死她的方法……比如在她喝的水里放老鼠药,或者趁她睡着的时候拿把刀对着肚子捅下去……”说得叶贞青一脸的惊讶,老虎笑了笑,“当然这些都没有发生,不然我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优哉游哉喝粥,早该蹲监狱了。”

说到这里,他眼里好像升腾起一层烟雾,往事浮沉,成了厚重的云层。

叶贞青难以想象年少时候的老虎,被巨大的压抑裹其中,是怎样的景况。

他一时兴起,要喝酒,便让服务员给他来两瓶青岛。叶贞青制止他,不让他喝酒。老虎不退让,他的理由是:“人家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更何况我是逢了堂姐了。”说得冠冕堂皇似的。叶贞青说,那你不能喝醉了,不然我还得把你扛回家呢。他笑笑说:“姐,你这是小看我了,我喝酒还从来没有醉过,顶多吐一地,喝酒他妈最爽的就是喝吐了,吐完了整个世界就清醒了。”

叶贞青最后拿他没办法,她也觉得,男人不喝酒的话有些说不过去,只是从未见过老虎在她面前喝酒,所以会考虑很多。

“你想喝就喝吧,我又不是你爸妈,管不了你。”

老虎于是狡黠一笑,让服务员拿了瓶冻的,还有瓶不冻的,说混到一起,才不会太难喝。

两个玻璃酒杯摆上桌,老虎用筷子当杠杆,一只手握住瓶子,另一只手抓紧筷子,把圈起来的手指当支点,“啪”的一声,把酒瓶盖撬开了。瓶盖跌落在地板上,滚了很远。

叶贞青看他表演魔术一般,便故意揶揄道:“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撬瓶盖还这么有型。”

“都是和些猪朋狗友喝酒学的,出来混的,不会点小伎俩要被人瞧不起的哦。”

“那我不会岂不是被人瞧不起啦?”

“你不同,你和我不一样。”

叶贞青愣了一下,其实说到底,我们姐弟俩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过一个敢爱敢恨,活得坦荡炽热,而另一个内敛隐忍,活得卑微苟且罢了。

说到底,你我都只是孤独的孩子,看似有一个牢靠的家,说穿了一无所有,不是吗?

老虎往两个杯子里都倒了酒,动作娴熟流畅,像一个经验老道的调酒师。

放下酒瓶,老虎很郑重地举起酒杯,叶贞青也举起来,两个酒杯在半空中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金黄色的啤酒在杯里微微摇晃,上面浮着一层浅浅的白色泡沫。

老虎说:“我喝了,你随意。”

于是,仰头,一杯啤酒咕噜噜落肚,好像喝下的,是一肚子忧伤的空气。

叶贞青也跟着喝了一口,冰凉冰凉的,有股无以名状的味道,一直从喉咙滑入胃里。

空气里弥漫了一股看不见的压抑,因了升腾的烟雾,因了冒着气泡的啤酒,一丝一丝的,混在这个季节的寒意中渗透进来。外面天色已暗,整条街亮起了昏黄色的灯,各种喧嚣开始从地底下冒出来,从街角,从住宅区,从每一扇看不见屋子的窗户后面冒出来。

叶贞青不敢看老虎的眼睛,他好像被酒精蒸腾起来莫名其妙的情绪,几番欲言又止。

是准备讲故事的姿态。叶贞青想,何不就让他放开了,痛痛快快发泄一通呢。

她举起酒杯,把剩下的啤酒全部灌下去。

老虎想伸手挡住他,但来不及。叶贞青说:“阿琛,今晚想喝个痛快的话姐陪你。”

这一句豪言,说得海阔天空。

老虎噗嗤一声笑出来:“阿姐,别装了,我看出来你不会喝的,免得要我扛你回去。”

叶贞青伸手做了个挡住的动作,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微笑着看他,像等待一场往事的斟酌。

老虎叹了口气,“其实,我还真的从来没有和别人怎么说起我家的事,那点破事不说藏在心里堵得慌,说出来又很丢人,还不是那千篇一律的后妈的故事。其实我现在反倒不怎么讨厌丁未了,我更讨厌的人是我爸。当初爸妈离婚的事我一无所知,那种感觉就像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血流了你一身还不知道凶手是谁。等我发现我妈不在家里了,又哭又闹,他就是不理我,也不会哄我,我闹得厉害了他就打我,拿皮带抽,又拿绳子绑住我,把我往房间一扔,锁了门,我怎么哭闹他都不心软,我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装硬币的玻璃罐碎了,玻璃都扎到我了,流血,痛得要命。你知道我当时多么想一脚把门踹开,可是我还小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啊……”

老虎说了一连串,语气平静,说完,他的情绪又开始变得激动,这串开场白,把他心里汹涌的潮汐都震动了,浪花在月光下哗啦啦的,朝着岸边席卷而来。

他的拳头紧紧握住,尽管他努力压抑着情绪,但叶贞青还是看出来了,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隐隐泛白。那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那些充满阴霾的年少过往,冷风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叶贞青想象他被捆住,关在房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景况,那该是怎样一种绝望沮丧的状态,恐怕比被关在监狱里还要恐怖吧。

对比老虎的遭遇,她的那些挫折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平复了一下,又不紧不慢讲了起来,不讲完这些事,他心里不舒服。

“爸妈离婚后,我爸把家里电话号码给换了,那时我妈没手机,回去老家之后,除了电话她再也没法和我联系了。我爸为什么这么狠,有必要这样子吗?找不到我妈,我开始相信他们是真的离婚了,一不开心我就哭就闹。我爸那阵子不敢去工作,成天守在家里,怕我瞒着他跑出去找我妈。有一次,趁着他洗澡,我偷了钥匙打开门,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就冲到楼下,谁知道被保安拦住了,妈的,我爸竟然连楼下的保安也收买了,保安把我抱上楼,我不给,就咬他,把他的手咬得血淋淋的,你想想看,那时候我多狠的一小孩啊,哈哈。”

说到这里,老虎自嘲一句,喝了口酒。好像借助酒精,再细微的回忆都能膨胀起来一样。

“我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妈在哪里?他不回答我,有时就拐弯抹角编一大堆骗人的话,他以为我小,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于是处处跟他作对,不吃饭,或者故意把家里的东西弄坏,因为这个,我不知被他打了多少顿,不过这些还是其次,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丁未没多久又在我家出现了……”

尽管有所预料,“丁未”两个字还是让叶贞青心里震了一下。

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丁未送给她的那个塑料发箍。如今回想起来,仿若昨天。

她想起小时候,家里人心照不宣的那件事。谁都猜得到,是因为丁未的关系,叔叔婶婶才离婚的,而至于具体的原因何在,其实谁也说不上来。所有的猜测最后只会把事实越抹越黑。叶贞青只是很安静地听老虎讲,遇到同意的地方,就点点头。更多时候,她还是愿意做一个倾听者,不易表态。她觉得,学会倾听是对讲述者的尊重。不管故事怎么惊心动魄,再怎么引起她内心的波澜,终究还是化为浅浅的皱眉,或一声叹息。

老虎此刻已然完全陷入他的往事里了,他喝了酒,絮絮叨叨的,到底醉了没有,叶贞青不知道。对她来说,过去的事情,再怎么哭天抢地,其实不过旧事烟云。

叶贞青记起,老虎那年去她家,口口声声说的“阿姨”,其实就是丁未。

那一年,丁未还不是叶贞青的婶婶,丁未只是一个从农村老家到城里打工的女孩。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老虎家租的档口卖衣服。那年月叶贞青叔叔还未做建材,他捞的第一桶金,是从服装生意得来的,当时的服装行业暴利得很,能在服装城租一个档口,就有了进财的保障,乡里人都极为羡慕。一开始小档口只有夫妻俩在忙活,老虎母亲守店面,父亲负责拉料,提货,一个前线,一个后方,干得热火朝天。老虎那时还很小,母亲文杏兰就在档口摆了张凳子,让他坐着,不许跑。于是,小小的老虎就真的乖乖坐下来,一双眼睛咕噜噜地盯着来来回回的裤腿和鞋子。

生意越做越好,订单多了,老虎的父母忙不过来,于是印了一大叠招工启事,在服装城四周贴了个遍。丁未是最后一个来应聘的,之前来的那几个,老虎母亲一看都不合适,给辞走了。

丁未二十出头,生得标志。进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板娘,我是来应聘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生涩,大大方方,一看就是能够镇住店面的人。

老虎当时坐在小凳子上,他抬起头,只看到一个瘦削的人形,穿着一件那年月很流行的的确良白衬衣,那时候女孩子穿白衬衣还不常见,老虎吮着手指,看着他们说话。

老虎母亲问她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她一一回答。

老虎母亲看她口齿伶俐,答话也有板有眼,很是满意,但嘴上并不表露什么,只是淡淡说了句:“我们只包吃,不包住,先给你一个月的工资,干下来了,下月继续发,干不下来,一个月后走人。”丁未一听,显然很满意这份工,满口答应了。在物价尚未极速升涨的九零年,几百块钱的工资对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

老虎母亲看着她好看的眼睛,满脸和气地说:“那就这样答应下来吧,晚上一起吃饭,我给你说下档口的事。”丁未点点头。

老虎母亲又补上一句:“还有,别总是老板娘老板娘地叫,我叫文杏兰,喊我兰姐就行了。”

丁未眯起眼,甜甜地喊上一句:“兰姐。”

下班收了档,叶绍堂风尘仆仆地从服装厂回来,在约好的小店里吃饭,文杏兰和他简单说了下情况,叶绍堂没有意见,再说,长得这么标致的女孩子往店门口一站,穿上样板装,不知得吸引多少眼球啊!夫妻二人有他们的打算。两人一边吃饭一边给丁未说起档口的情况,又告诉她哪些该注意的,遇到顾客讲价要怎么应对等等,不一而足。

隔天,丁未早早就到了档口。开档之后,文杏兰就给她一一说了各式衣款的报价和最低的价格线,遇到顽固的顾客,要懂得周旋,千万不能妥协,分钱分货,能挣多少是多少。

丁未一一记住了,她是个机灵人,脑子活,好用,上手又快,没几天,档口的生意就了如指掌了。有了她帮手,叶绍堂夫妻二人,生意做得更顺了,周边档口的人无不眼红。

叶绍堂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叫上丁未和他一起去工厂拿布料,提货。整条贴牌生产线,丁未一来二去,熟悉得很。丁未就这么在档口干了下去,一晃就是一年,这期间,文杏兰一家待她就像自己人,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不会忘了带来档口给她。

文杏兰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所有以为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事情会搞砸,就像一间标榜着抗震级别甚高的楼房,忽然被猝不及防的地震所震塌。

丁未在火车站附近租的房子属违规建筑。有天下班回家,发现整栋房子都给拆迁队伍夷为平地了,那些事先得到通知的住户老早就搬了出来,只有丁未毫无防备的。幸好屋子里没放什么东西,她哭笑不得,一下子无处可去,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也只能是老虎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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