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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作品: 南心不负系列2:寻思暮想 |作者:然澈 |分类:现代言情 |更新:07-21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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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寻没有骗我,年会上果然有许多好吃的。

作为一个看到美食就走不动路的人,我今天硬是忍着没有吃,陆寻觉得都有些不可思议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迎上前和他打招呼的人一拨又一拨,等到两个人终于能独处片刻时,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我。

鼓着一张脸瞪着他,我气节凛然,一字一顿地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吃!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陆寻怔了怔,漆黑的眼睛里泛起一丝笑意,他莞尔:“那是为什么?”

“为了你啊!”

我脱口而出,陆寻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依稀有些熟悉,又有些讨厌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进来:“哎哟喂,这就是我们的CC吧?”

我茫然四顾,CC?谁叫CC?一个穿紫色衬衫的年轻男人凑过来,眯着一双眼,痞兮兮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通。他一手摸下巴,一面摇头:“这哪里有34C?”他一脸被骗了的愤怒,“喂,110吗?这里有人诈骗,麻烦快来打假!”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陆寻显然也知道他是谁——他从看到这人出现的第一秒就俊脸一沉,看着他大咧咧地往我胸上瞄一眼,瞄完了还大言不惭地评论,陆寻一张漂亮的脸黑得简直山雨欲来了。

“服务员。”他二话没说就叫人,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才是教科书版本的赶人。

“不是吧陆总,真清场啊?”假报警那位顿时就酥了,“我,我这不是跟咱们CC开个玩笑吗?”

服务员走过来,半鞠了一躬,满面殷切热情的笑容:“陆总有什么吩咐?”

陆总吩咐:“司老爷子到了没?”得到肯定的答复,他修长的手一抬,指了指司总,“告诉老爷子,司总在这儿呢。”

服务员应声走了,司总瞬间急了:“哎,你干吗啊,陆寻!我前阵子赌钱输得妈都不认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这段时间正堵我呢,你,你怎么把他老人家弄来了啊?!”

陆寻晃了晃手里的香槟,一派从容地反问:“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咱们CC啊!”他回答得比什么都快,也比什么都委屈,“你知道的,我本来都订好机票要飞塞班岛了,谁让CC赶巧给我发微信了呢!”

我:“……”

我那微信是给你发的吗大哥?!这可真是倒打一耙的典范,无耻宗派的祖师。

陆寻一听祖师提到我就气,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司总,转眼又看别处,嘴角忽地一弯:“你现在跑,可能还来得及。”

司总猛地回头,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正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他哪还有胆儿在原地停留?脚底抹油撒丫子就溜了。

司总溜了,剩我和陆寻站在原地,他手里拿了一杯香槟,我端的是西柚汁。我看了看他的脸,目光悄悄往右看了看甜点区聚集的好几位美女,最后,我低头看了看我的胸。

陆寻以为我有什么事,他微微倾身,语气里都是关心:“怎么了?”

我咬了咬嘴唇,抬起头委屈巴巴地看他:“我真的有34C。”

他:“……”

那一天的陆寻很奇怪,明明室内有更加丰富多彩的活动,他却统统不参加,专门带着我往户外小阳台上跑。

寒冬腊月,室内温暖如春,可小阳台上多冷啊,没一会儿我就打了三个喷嚏。

“冷吗?”陆寻一脸挺惊奇的样子,“我倒是觉得有点热。”

有点热的他自然而然地把身上的西服脱下来,顺理成章地给我披上了。

我什么时候能穿上陆寻的衣服?通常是在梦里,于是我那个高兴啊,哪怕后来再进宴会厅,这么穿有一点点热,我也怎么都不舍得把衣服还给他了。

于是,我就这么暧昧不已地穿着陆寻的衣服,直到遇到了钟夜。

钟夜今天是携伴来的。

他的臂弯里挎着一位美女,身材火爆,肤白貌美,胸大腿细。他有些讶异地看了看独自站着喝果汁的我:“你自己?”

“哦……”陆寻刚才还在,暂时走开去应酬了。不知道为什么,和钟夜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我觉得有点尴尬,就含糊其辞地点了一下头,不想说得太仔细。

没承想,钟夜不觉得尴尬,他看了一眼我身上显然不合体的衣服,皱起了眉:“祁遇呢,他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跑哪儿去了?”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祁遇没来。”

钟夜顿了一下,再次将目光定格在我披的衣服上,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honey。”肤白貌美的美女甜腻腻地叫他,“这位是……”

钟夜看了我一眼,眼神深深浅浅,他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桃花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没说。

美女有点丢面子,懊恼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脸上倒是盈出落落大方的笑。她朝我伸出一只手,主动自我介绍:“Lessia。”

我也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祁思。”

“你们是?”Lessia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夜,既然自己的男伴不回答,她索性直接问我了。

我也看了钟夜一眼,他三缄其口,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只好代劳:“他是我哥。”

Lessia笑起来,花儿一样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盛放,钟夜就冷冷地开口了。

“你把我当哥,我可从来都没把你当妹妹。”

Lessia一下子就花容失色了。前一秒她还在朝我灿烂地笑,这一秒眼神就冷飕飕,川剧变脸在我眼前真实地上演了。

三个人相对而立,钟夜一双眼直直地盯着我,Lessia手腕挽着他,而我披着陆寻宽大的西服外套,这场景真的是神奇又尴尬。

好巧不巧的,这个节骨眼上,陆寻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给我吃的。看到我们三足鼎立的架势他愣了愣,走了过来。他第一眼看向钟夜,与此同时一只手再自然不过地扶了一下我的肩:“不舒服?”

我脸色确实不大自然,刚好借他这句话的台阶,迫不及待地就下来了:“啊,是……有一点。”

“我扶你到那边坐坐。”

他扶着我的手臂,朝钟夜点了一下头,进退有礼地带着我从僵局中脱身了。

休息区。

陆寻把点心放在茶几上,微笑着推荐:“我刚尝了一个,还不错。”

他这意思摆明了是诱惑我吃,我肚子里的馋虫也确实在蠢蠢欲动,只是一想到刚才那一幕,尤其那一幕还被陆寻看到了,我就不太自在。

陆寻觑着我的脸色,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光清风霁月地笑了:“T&G每年年会都会邀请市台,一是宣传发声,二是加深往来,所以钟主播会到场也并不奇怪。”

我看着他,安静地等他的下文,没有说话。

他拿了一块奶白色的点心递给我,示意我吃,看我乖乖咬了一口才继续说:“钟主播作为市台的代表,一言一行都彰显着市台的形象,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女伴应该是一位综艺咖新星?你之前接触过的什么《拜托了,女皇》应该要播了吧。”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是瞬间了然我的想法:“意外我会知道这些?”

“对。”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星星眼看着他,目光里写满了崇拜,“好像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的眼神和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个脑残粉,陆寻哑然失笑:“当然有。”

“比如呢?”我不服气,追问了一句。

“比如……”他沉吟了一下才说,“十点钟方向,钟主播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盯着我。”

我顺着陆寻所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钟夜。他孑然而立,单手插兜,镜片后的一双桃花眼眼神清冷淡漠,确实一直都看着这儿。

我看过去,恰好撞到了他的视线,四目相对,我整个人顿时又开始不自在了。

陆寻这次拿起一小块抹茶点心,很绅士地递给我,他言笑晏晏:“钟主播好像真的挺喜欢你的。”

我沉默。

我突然想到了我被市台开除那一天,钟夜发来的一条微信,他说:“我和你认识二十一年,陆寻呢?你们才认识几天?我不信我会输给他。”

陆寻说钟夜真的挺喜欢我,可是,也许连钟夜自己都分不清,究竟什么是习惯,什么又是喜欢吧。

年会进行到一半,是中场活动。我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高规格的盛会居然也会有击鼓传花的活动……

“别紧张。”陆寻坐在我旁边,轻声解释,“严董的讲话稿太长,后排的都快要睡着了,和之前的抽奖一样,这些环节都是为了炒气氛。”

击鼓传花,鼓是舞池一角乐队的架子鼓,花是T&G最新款珠宝的打样——一朵嫩粉的星辰花——玩法原始归原始,但气氛确实被炒热了。

游戏玩了几轮,前排不时有人中招受罚,我和陆寻坐在居中的位置,看别人或唱歌或搞怪。我正觉得挺有意思,鼓声骤停,星辰花赫然被传到我面前了。

愿赌服输,我二话没说就站起来了。

“哦,是陆总带来的女伴!”暖场主持人不认识我,但认识陆寻,他开心地吹了一声口哨,“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奖励’她呢?”

前文已述,我之前天天去T&G接陆寻,要真计算考勤率的话,我可能比某些正式员工都要高。再加上我这张和祁遇八九成相似的脸,在座的挺多小姐姐们都认识我。

小姐姐们异口同声:“表白!表白!表白!”

我:“……”

我之前天天跑T&G写作业,还一见到陆寻就跟着跑,司马昭之心简直是连狗都知,只是,这份心思毕竟从来都没被大张旗鼓地摆到台面上,突然来这么一出,我真是好气又好笑。

“表白有什么好听的,”我一边很是体贴地劝她们,一边作势要脱陆寻的外套,“要不然,我给大家来一段武术吧?”

小姐姐们哪里肯依?又是嘘我,又是拍桌子,现场气氛何止是被炒热?简直是被炒爆了。

大家争先恐后地起着哄,我有点犹豫,又有点心动。我心想反正我早晚也还是要再表一次白的,不如干脆就趁现在?我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坐我旁边的陆总突然站起来了。

小姐姐们看他站起来,起哄的声浪顿时又高了几个分贝。陆寻环视众人,面孔英俊,眼神清澈,说出的话却带着恩威并济的味道:“游戏而已,强人所难就不好玩了吧?小王,你说呢?”

小王就是那个暖场主持人,他又不傻,立刻听出了陆总大为不满的态度,笑哈哈地附和:“是啊是啊!”

众人对陆总的横插一杠很不满,对小王的谄媚狗腿很失望,刹那间偌大的礼堂里嘘声一片。

小王罔顾民意,将奴颜婢膝进行到底:“那就……算了,陆总您就告诉小的该怎么罚吧?”

众人嘘声更高,陆总说:“喝酒吧。”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让正觉得扫兴的观众愣了愣,下一秒,大家的情绪就被点燃了。于是,前一分钟还在山呼着“表白”的人们开始齐齐高喊:“喝酒,喝酒,喝喝喝!”

我被这说变就变的处罚方式弄得有点蒙了,我心想干吗喝酒啊?我能表白的啊!我话还没出口,陆寻二话没说,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香槟一饮而尽了。

我:“……”

众人:“……”

原来他说的喝酒是指他喝啊!

也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一句:“陆总,您这是怜香惜玉,还是英雄救美啊?”

现场的气氛,彻底爆了。

托陆寻的福,接下来的几轮击鼓传花都神奇地老抽中我,简直跟闹着玩似的……陆总自己决定的处罚方式,自己当然不能不执行,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喝到后来,整个人都有点醺醺然了。

陆寻护短,我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主儿。又是一轮,眼瞅着那朵花又巧极了地落在我桌上,我站起来,抢着替他干了一整杯酒。抹抹嘴,看看四周,我撸了撸袖子,女流氓气质特别浓地说:“再欺负他我打人了啊!”

众人先是一怔,然后猛然回神,起哄得更厉害了:“哦哦哦,表白了!表白了——”

……

陆寻应该是真的醉了,我气鼓鼓地站着,他就那么坐着半仰着头看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俊脸微红,眸若晨星,他专注的目光又宠溺,又温暖,漆黑耀眼的瞳孔里,只有我。

年会结束,已经是晚上七点了。丰盛的晚宴过后,还有各种娱乐活动可供挑选,我一样没选,因为陆寻醉了。

——击鼓传花的时候,他就已经喝了不少的酒,餐桌上又被左敬右敬。一顿饭下来,众人起身,他也起身,却不着痕迹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醉了,好在尚且能走。我扶着他往安排好的客房方向去,一路上倒是没遇到什么人——大家都兴致很高地去赶下一场了。顺利地进了房间,我还没把房卡插好,身后一股热气扑到我脖子上来了。

肌肤相触,我浑身一绷,整个人一瞬间僵硬成了一根木头。

房卡没插好,取电未成功,房间里光线昏暗、绰约朦胧。陆寻的下巴枕着我的肩,陆寻的侧脸贴着我的脸,我僵硬地站着,一动都不敢动,因为耳畔是他均匀的呼吸,这个人……他睡着了。

陆寻的酒品很好,醉了的唯一表现就是睡觉。我僵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他睡熟了,我动了动,可又怕亮了灯会刺眼,就没取电,摸索着把他往里间送。

好不容易送到床边,我刚准备把他安放到床上,他的腿突然一动,绊倒了我。我往前一扑,直接把他压在身下,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毯上。

我:“……”

房间里很暗,只有些许的光是从凉台上漏过来的。迷离的光线中,我依稀看到身下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我,哑着声儿,轻轻地唤:“祁思。”

两个人的动作太过亲昵,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反应就相对地慢了半拍:“……嗯?”

他抬起一只手,那姿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要触碰我的脸,我一动不动,有一点害羞,又有好多点期待,他却在指尖终于要接近时,硬生生停住。

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很亮,嗓音却有着一种近乎喑哑的性感。我看到他缓缓张开被酒润得诱人的唇,一本正经地发问:“如果游戏时我没有出面,你,准备怎么表白?”

我愣了愣,他是突然醒了想到这件事,还是……一直根本就没忘?

陆寻近在咫尺地盯着我,他没有催,但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复。

我低着头,看着他那双诱人沉沦的眼,我如被蛊惑,乖乖地答:“我想了一首三行情书……”

“情书?”陆寻怔了怔,眼睛比先前又亮了一点。

“嗯。”

面前这个男人漂亮的眼睛像旋涡,勾得我流连忘返,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庄严郑重,宛如起誓。

“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

一定会。

包括我喜欢你这件事。”

偌大的房间里极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我念完了我的情书,忐忑地等着它的接收者评阅。陆寻却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他就那么看了我很久,突然问:“一直这么追着跑,不累吗?”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累啊。”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我看着他,有点委屈,又有点心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忍住没掉下来,我说:“没想过……要放弃。”

陆寻盯着我,他的眉眼忽然间一弯:“你相信天道酬勤?”

我红着眼,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有问,我必答,每一句都是真心话。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让陆寻开心,他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漾开来,直至弥漫了一双眼。

“你啊……”那只被定格在空中的手终于又往前探了一点点,他轻轻地,像是生怕碰坏了一样,摸了摸我的脸,“真是个笨蛋。”

那一天,陆寻说完了那句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骂我的话,然后脸一偏就睡着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睡容,有一点惊奇他怎么能睡得这么快,更多的却是为难——站着的他,我当然是可以弄到床上去的,可现在他躺在地毯上,我对这局面不是很应付得来……

我对着睡着的陆寻犯难了一分钟,一分钟后,我果断决定:睡地毯就睡地毯吧!我陪他。

我屁颠屁颠地跑去插房卡取电,特意先把顶灯关了,然后调好了空调温度。我把一床棉被抱下来,给陆寻盖好,整个人缩在他的身边,并肩躺下。

那个时候的我,满心以为:我又向他表白啦!我们还一起睡觉呢!等他睡醒,我就问他:“你说我笨蛋是夸我可爱的意思吗?”如果他点头,我就亲他;如果他不点头,我还是亲他,管他怎么说,反正他都跟我睡觉了,这责我是负定了……

我就这么天马行空地胡乱想着,每一个念头都是甜的,正因为我的愿望太美好,所以,当我接到郁蓝的电话时,整个人都蒙掉了。

一1月十九19日,宜出行、会亲友,是个阳光明媚的黄道吉日。

T&G的年度盛会在这一天,我和陆寻的相拥而眠在这一天,祁遇和孔离离的甜蜜旅行在这一天,可也正是在这一天……独自留守在家里的陆叔,被送进了急救室。

精神状态一直都不错的陆叔,为什么会骤然病情恶化?

因为郁蓝。

晚上十一点整,我把睡梦中的陆寻摇醒,一边简单快速地给他说了陆叔的情况,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穿外套。

陆寻被我扶着坐起来,因为醉酒的关系,他反应有一点慢,整个人呆呆地坐了几秒,然后他倏地起身,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跑。

赶到医院,我还没把车子停好,他就推开车门下了车,因为动作太急,他险些摔了一跤。

陆叔的病房在十二楼,楼层并不算太高,但一路上升的电梯似乎格外慢,陆寻的额头上全是汗。我看着他,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的是他的情绪,这个时候,他忽然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全是自责。

终于到了十二楼,却还见不到陆叔,他人在重症监护室里。走廊里走动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行色匆匆、郁郁寡欢,气氛愁云惨淡。

陆寻酒还没彻底醒,我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想劝他先坐下,坐下也可以等。我话还没说出口,他一转头,看到了郁蓝。

郁蓝显然也看到了我们,她穿一件黑色小香风长款大衣,面无表情,踩着镶了钻的细高跟儿,一步步往这边走。

陆寻咬着牙盯着她,突然问:“是她打的电话?”

他在问我。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无比阴沉的脸色,有点犹豫,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郁蓝靠近,陆寻的话像冰锥,直直朝她刺了过去:“我早该想到的,不把他害死,你怎么可能甘心。”

郁蓝纤细的身体瞬时就是一绷。

陆寻盯着她,一双和郁蓝七分神似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他平素待人的温情,有的全都是冷漠和敌对。

“陆之江得的是肠癌。”他没有给郁蓝开口的机会,径直向她宣布,“五年前化疗,去年又做放疗,人前的他永远在笑,人后,谁都想不到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郁蓝的红唇动了动,神情分明是充满了震惊的。陆寻看她这样,不仅没有丝毫的触动,甚至还冷笑了一声:“你魅力很大,对陆之江来说尤其,这一点你一直清楚得很。我不关心你当年是为了什么离开,但我十分好奇,你今天究竟是凭什么,再站到他的面前?”

喝了酒的陆寻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他前所未有地有攻击性,也前所未有地尖锐,饶是郁蓝再怎么见惯了风雨,也被他锐利的指责弄红了眼。

“我不知道……”谁能想到,当今娱乐圈里呼风唤雨的金牌经纪,会站在一家医院的走廊里潸然落泪?郁蓝低着头,竭尽所能地想保持镇定,声音却几度哽咽,“早知道,我……我死也不会拖着他陪我喝酒……”

听到这里,不仅是陆寻,连我都狠狠地吃了一惊——郁蓝为人一贯随性,她会做什么,谁都想不到,但是,重点是陆叔……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竟然还陪她喝酒?!我既惊讶,又有一点痛心,实在是想不通。

郁蓝的话就像是落进滚烫油锅里的一滴水,让一直冷冰冰的陆寻也怔了怔,他的神情有一些恍惚,显然也没有想到——陆叔为了郁蓝,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寂静的走廊里,郁蓝一直在小声啜泣,到了后来,她渐渐越哭越凶。

陆寻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看她哭成这样,他少见地有些烦躁。他别开眼,索性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今天,明天,还有以后。”

郁蓝闻声,捂着嘴巴哭着走了。我看着陆寻,无比笃定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懂他此刻的心情。

——他确实不想再看到郁蓝。

但是,他也不想看到她哭。

陆叔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六点,他终于被转到了VIP病房。

我和陆寻在医院里守了整整一个晚上,一直都没有合眼,见到陆叔出来,两人一起起身,齐齐迎了上去。

陆叔醒着,明明身子特别虚弱,看到我们两个他还硬是坚持着笑了一下。那一刻,陆寻什么话都没说——他对陆叔病情骤然加重的原因绝口不提,没有质问,没有抱怨,也没有质疑——他只是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目睹这一幕,我突然特别想哭。

我记得很久之前,陆叔曾特别自豪地说过一句话,他说陆寻的性子随他。

是的,没错。

为什么陆寻会这么温柔?因为,他有一个全世界最最温柔的爸爸。

那之后的几天,陆寻一直在医院陪护,他把陆叔照顾得无微不至,那份细腻,恐怕连许多亲生儿子都做不到。

只是,尽管陆寻再费心,病理性的伤害是不可逆的,陆叔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虽然他清醒时跟正常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甚至偶尔还会跟我们闲谈,但是只要他稍微一耗费心神,就会脸色极差,情况看起来特别可怕。

我听到过陆寻询问医生是否可以进行手术,医生摇了摇头,说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言已至此,就连特意赶来探病的祁遇都听懂是什么意思了。

“怎么回事?”风尘仆仆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医院的祁遇把我从病房里拽出去,眉头紧锁地问,“我走之前陆叔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我从来没告诉过祁遇陆叔真实的病情,如今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有一点我是能够肯定的:“这是陆叔自己的选择。”

“开什么玩笑!”祁遇完全没办法接受,他瞪圆了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陆叔怎么可能会选择去死?”

“为什么不会?”这个问题,我恰恰也问过陆寻,就在那一夜漫长的等待中,就在这条空寂的走廊上,当时,陆寻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爸和郁蓝从小就认识,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她。

“你别看我爸老笑,很平易近人,其实他特别轴,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死也不会改的。

“我爸今年五十七,他活了多少岁,就爱了多少年。他认准了郁蓝,就比谁都更想让她开心——她想混娱乐圈,他支持;她想演电影,他投资;她无时无刻不想去尝鲜、去冒险,他就倾尽全力去帮她实现。到头来,他得到的是什么?是她送给他一个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生的孩子。

“我爸哪点儿都特别好,真的,堪称完美。就是眼光差,太差了……他看上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没有心”是陆寻对郁蓝的评语,我却想起了她的眼泪,便有点不赞同:“她也许……对陆叔也是有感情的。”

“不。”陆寻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说到这里,他居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只是眼神落寞,“她谁都不在乎,只爱她自己。”

一个是只爱自己的冒险家,一个是予取予求的痴情人,他们的人设生来就写就了,一个永远在付出,而另一个,永远在辜负。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祁遇说明,陆叔不是选择去死,而是选择这一生都对郁蓝有求必应。

农历腊月二十五,陆叔的病情再度恶化,下午三点,阴沉了整整两天的天空开始飘鹅毛似的雪花,陆叔再一次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这两天里,不少和陆叔相识的人都来探病,有陆叔退休前的合作方,有陆叔结交的好友,还有陆寻的一些哥们儿与同事……那个曾经打砸过我家的小堂弟也来了。

小堂弟隔着玻璃,看了看监护室内浑身插满了管子的大伯。十七岁的少年是耻于在人前哭的,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目光钉在他大伯身上,看了好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探访者们来了又去,就连我都回过家拿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只有陆寻,他没有离开医院寸步。他再也不笑,也很少睡觉,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守着。

这一晚,郁蓝来了,拎了一大堆的补品。我当时拎了暖瓶要去热水间提热水,和她在悠长的走廊里狭路相逢。

想起陆寻曾经对她下的逐客令,我再看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大自在。她倒是面色如常,看了一眼我手里拎着的暖瓶,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怎么样了?”

她在问陆叔的情况,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沉默了几秒。热水间在走廊的尽头,这里非常安静,身后传来轻且稳的脚步声,伴随着疏离冷淡的一声:“我爸还好,不劳你费心。”

我回头,看到了陆寻。

他的眼睛很冷,没有一丝的温度,好看的下巴上是极短的青色的胡楂,眼底是因连日操劳生出的红血丝。他走到我身边,毫无避讳,自然而然地拉起我的手。

十指相扣,当着郁蓝的面儿,我觉得脸颊有一点热。陆寻冷淡地又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拉着我就往回走。

走进病房,陆叔已经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他躺在病床上,状态很不好。

桌子上有几束鲜花和几个果篮,看样子又有人来,应该是陆寻不想让他们久留,统统打发走了。

窗外天寒地冻,偌大的VIP病房,只有我们三个人。

陆叔鼻端的各种管子已经被取掉了,他的脸色很差,可是眼神很宁静。见我们进来,他直直地看着陆寻的脸,像是要把自己儿子的模样刻进脑海里。然后他微微侧了侧脸,紧盯着我,朝我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我明白他的意思,双手紧握成拳,强忍着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点了点头。

陆叔得到了我的回应,毫无预兆地忽然抬了一下头,他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病房门口,紧接着就笑了。

那一刻,被病魔折磨多日的陆叔,早已不复平日里的儒雅清隽,却笑得像是个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孩子,无与伦比地满足。

我知道他看到了谁,陆寻也很清楚,再也压抑不住一腔剜心蚀骨般的难过,我捂住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那天晚上,陆叔去世了,下了一整天的暴雪忽然停了。

他走得很安详,在我赶回时他已经经历了一阵剧烈而又致命的痛苦,医生们曾蜂拥而来,最后又脱力般无奈地离去……我没有想到,陆寻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把我找了回来。

“我爸想见你。”陆寻的眼睛通红,但没有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安静平躺的陆叔,仿佛他只是睡着了。因为怕打扰他,所以他的声音很轻,“他不放心‘小朋友’。”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就当陆叔不放心的真的只是“小朋友”。我也没有向陆寻解释,先前见我回到病房,陆叔为什么要眨一眨眼睛。

作为忘年之交,即便没有陆寻这一层关系,我也会责无旁贷地照顾陆叔。也正是在照顾他的这几天中,我们曾经有过一个简单的约定——当他情况不是太好或者不想说话时,假如我喂他吃东西或喂他喝水,如果他同意,就眨一下眼睛。

这天下午,陆叔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之前,曾经悄悄地拽住了我的手。他粗嘎着声音,问:“小祁,你说过一定要把小寻追到手,还算不算数?”

我当时并没有完全领会到这句话疑似临终嘱托,于是我依然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热毛巾给他擦手,嘴里自然而然地应了声:“算啊!”

陆叔忽然就笑了。

我见他笑,以为他是笑我不害羞和不矜持。为了多看一眼他宝贵的笑容,我索性更不害羞、更不矜持一点,以便逗他高兴:“那您倒是说说,您同不同意我做您儿媳?”

当时陆叔没来得及回答,他的病情突然加重,被送进了监护室。后来,从监护室里出来,他要见我,然后朝我眨了眨眼睛。

那之后就是葬礼。

T&G年会过后,是新一年的蓝图与征程,只是陆寻显然已经没有心思再亲力亲为那些事,他的全部心神都凝注到了葬礼上面,将陆叔的身后事办得肃穆而又隆重。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多都是商界的各路人士。我和孔离离待在一个算得上僻静的角落,目送着人来人往,那些人里不乏我熟悉的身影——

司总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装,送上一个硕大的花圈,他路过陆寻身边时停了一停,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杜局算得上是所有人里面来得早的,他体贴地同陆寻交谈了一阵,眉眼间是毫不掺假的关心;

当然还有T&G的全体董事、所有高层以及芦笋后援会的一干小姐姐们……

我甚至还看到了钟夜。

政企不分家,我并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他,只是他看到我时明显脚步顿了一下。通体黑色的装扮衬得他整个人庄重而又修长。他祭奠完毕,又同陆寻交谈了几句,然后走到我的身边,向我做了一个出去谈谈的手势。

我抬头看陆寻,他也正看着这里,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只是比以往稍显黯淡。四目相对,他点了点头。

我起身,跟着钟夜往外走。

门前树荫下的空地,钟夜沉默地看着我。他看了一阵才问:“你,还好吗?”

他直直地盯着我肿成桃儿的眼睛。

我不好,但陆寻的情况绝对比我更差。于是我没出声,别开眼,不想看他担心的目光。

钟夜说:“陆先生的事情,我其实也听过一些。”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声音忽地变低,近乎呢喃的说,“比起他,我对你,做得远远不够吧……”

我抬起头直视他。

自从他表白以来,这么久,我第一次不闪不避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我不需要你像陆叔对待感情那样对我,我也不会像他那样对待陆寻。我喜欢一个人,如果他也喜欢我,我就和他一起,绝不会把他拱手让人;如果他不喜欢我,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喜欢我,那我也不会再喜欢他。”

我对陆叔的做法并没有非议,但我也的确做不到像他那样——明知无望的感情,偏搭上一辈子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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